時間已經(jīng)到了，阿公還沒來，上頭陳先生在演講，葉應(yīng)瀾腦子里是早上吃早飯的時候，阿公抱著嘉鵠一直不撒手，跟著余修禮和余嘉鴻，一遍一遍地叮嚀，而嫲嫲？嫲嫲是強(qiáng)顏歡笑。

    葉應(yīng)瀾最近滿腦子都是為了組建興裕行赴國內(nèi)團(tuán)隊而奔忙，大家報名踴躍，但是有些還是剛剛進(jìn)來學(xué)徒工，本身能力還不到，況且要是老師傅全走了，車行和修理廠怎么辦？接下去鐵路全斷，全靠汽運(yùn)，上輩子自己帶隊一走，很多事情沒有好好安排，到了人員物資都缺，這輩子她雖然準(zhǔn)備做得已經(jīng)算得上充足，只要略微想想，還是會罵自己是豬腦子，依舊會發(fā)現(xiàn)很多事情沒想周全。

    因此家里的事，她有些疏忽了。葉應(yīng)瀾想起自己撞前來滋擾車行的那個日本人，在天時地利下引起的民憤，從一定程度上也起到團(tuán)結(jié)華人的效果。

    阿公這個威望，他是認(rèn)為兒孫都有出息了，他認(rèn)為自己退居海外，還不如舍了這把老骨頭？

    “天……”葉應(yīng)瀾想到這里，她已經(jīng)沒心思聆聽陳先生的教誨。

    她的目光在尋找余嘉鴻，他那么聰明，怎么也沒想到呢？

    余嘉鴻是工作人員，他剛剛在這里，這會兒不知道去哪兒忙了。

    公公應(yīng)該是和阿公一起來，公公也沒到。

    葉應(yīng)瀾心急如焚，一轉(zhuǎn)念又覺得公公和丈夫只怕是知道了，他們倆也是這件事的參與者。

    這？葉應(yīng)瀾告訴自己要平靜，既然阿公已經(jīng)決定了，自己也只能當(dāng)成沒猜到，她鎮(zhèn)定地看前面。

    果然，按照排程上余敬堂是第一位發(fā)言地華商代表，現(xiàn)在他還沒到，所以一位來自沙撈越的華商發(fā)言。

    一共安排了三位華商發(fā)言，兩位都已經(jīng)講完，接下去就是重慶政府駐星洲的代表講話。

    這時人群發(fā)生了躁動，讓開了道路，穿著藏藍(lán)色長衫外罩著黑色馬褂的余老太爺出現(xiàn)在中間，他在兒子的攙扶下，往前走，每走一步，鮮血滴落在地。

    葉應(yīng)瀾看見這個景象，連忙驚呼：“阿公！”

    陳先生迎過去：“敬堂兄，這是怎么了？”

    “路上遇到了刺殺?！庇嗬咸珷斢貌惠p不重的聲音說道，“我還算是趕上了吧？”

    “你還是先去醫(yī)院吧？”陳先生勸。

    “我有話要說?！庇嗬咸珷斦f道。

    余嘉鴻跑了過來：“阿公。”

    “沒事。”余老太爺說了一句，往話筒前走去。

    站到話筒前，他微微一笑：“諸位，抱歉！余某來晚了?！?/br>
    下面靜默無聲，余老太爺仰頭看了孫先生的畫像，他說：“孫先生說過‘華僑的思想開通較早，明白本黨的主義在先，所以他們革命也在先?！?，黃花崗起義，犧牲的七十二烈士中三十一人是南洋華僑，南洋華僑一直支持他汪某人，是因為同盟會被嘲笑‘遠(yuǎn)距離革命’，他到北京什剎海旁的石橋下埋地雷，謀刺攝政王載灃，當(dāng)年是何等英姿風(fēng)發(fā)，慷慨激昂？然今日他奴顏婢膝，意圖把中國變成日本的殖民地，讓我四萬萬同胞成為亡國奴。南洋華人怎么可能支持他這樣一個會遺臭萬年的漢jian……”

    余老太爺說著話，血滴落洇濕了地面，像極了一朵盛開的蓮花，他說：“日寇未退出中國，我等絕不放棄支援母國！”

    他的話，在場的人像是宣誓一般：“日寇未退出中國，我等絕不放棄支援母國！”

    此刻臺下醫(yī)院的擔(dān)架已經(jīng)等著，余老太爺說完，在余嘉鴻和余修禮父子倆攙扶下上了醫(yī)院的擔(dān)架，葉應(yīng)瀾立馬跟了上去，現(xiàn)場的葉老太爺也跟了過來。

    阿公被推進(jìn)了手術(shù)室，葉應(yīng)瀾坐在余嘉鴻身邊拿著手帕擦眼淚。

    好幾位老太爺?shù)暮糜讯几诉^來，跟來的還有報社記者，這些人把手術(shù)室外擠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為了保持手術(shù)室外的安靜，余修禮說：“到外頭去說，別影響醫(yī)生做手術(shù)。”

    余修禮在外面跟他們解釋，他們是如何遇險，如何逃脫？

    葉應(yīng)瀾心里已經(jīng)猜到了大概，余嘉鴻握著她的手，握緊又松開了幾次，更是給了她答案，她靠在余嘉鴻身上不停地流淚。

    沒多久，余家婆媳哭著走了進(jìn)來。

    兩個小時后，手術(shù)結(jié)束，主刀醫(yī)生走出來：“還算幸運(yùn)，傷的位置不是要害?！?/br>
    余老太爺被推了出來，余家一家子跟著去病房，婆媳排排站一起拿帕子擦眼淚，余老太爺?shù)囊话憷嫌?，站在外邊看，余老太爺睜開眼，看著婆媳三代：“你們這是讓我活著的時候，先看看死后有你們哭喪嗎？”

    聽見這話，婆媳三人眼淚收也不是，掉也不是，余嘉鴻連忙說：“應(yīng)瀾，你陪著嫲嫲和媽先回去，我和爸在這里陪著阿公，你們回去燉些補(bǔ)血的湯來，讓阿公好好補(bǔ)補(bǔ)?！?/br>
    余修禮也囑咐老婆：“你陪著媽回去。給我和嘉鴻也做了晚飯送過來。”

    婆媳三個被推著往外，老太太和蔡月娥一起上了車。

    蔡月娥問老太太：“媽，等下給爸燉什么湯？”

    “去買豬腦，每天一副豬腦，讓他長長腦子?！崩咸L著臉，“要尋死就好好尋死，他想要聽哭喪，等他回來我好好哭給他聽?！?/br>
    蔡月娥順從地說：“我知道了，豬腦配陳皮五紅湯?！?/br>
    葉應(yīng)瀾不敢問，陳皮五紅湯是甜的，豬腦能煮甜的嗎？人能吃？

    第167章

    傍晚,葉應(yīng)瀾和蔡月娥婆媳帶著嘉鵠來送晚飯。

    余老太爺面前擺著腦花湯和姜母鴨，連寶貝小孫子都沒心思逗弄了。

    姜母鴨是老家味道，偏偏余老太爺不喜歡重姜。陳皮五紅湯里泡著豬腦？

    月娥都做了余家二十多年的老媳婦了,他們老兩口的口味早就熟悉了,怎么就？

    余老太爺胡子一翹，一道眼神看向兒媳。

    蔡月娥低頭：“爸,媽讓做的?！?/br>
    婆婆也真是的，公公這么威嚴(yán)，這不是讓她難做嗎？

    葉應(yīng)瀾正在給父子倆擺飯菜,有魚有蝦，還有一盤海蠣煎,另外還有一砂鍋的鼎邊糊，空氣里就是鮮香的味道。

    余老太爺吸了兩口氣，他說：“給我來一碗鼎邊糊?！?/br>
    “媽說,您喝五紅湯補(bǔ)血?！?/br>
    余嘉鴻端著碗，碗里是鼎邊糊，里面還有一大塊海蠣煎，他坐在阿公的床沿,笑：“阿公,嫲嫲一片心意，五紅湯補(bǔ)血，姜母鴨補(bǔ)虛?！?/br>
    余老太爺看著大孫子這個混賬東西，還故意湊近了讓他聞香氣。

    爬在阿公床上的嘉鵠說：“嫲嫲說,阿公要多吃豬腦,吃什么補(bǔ)什么？”

    余老太爺又看這個小東西,跟他哥一樣，不是好東西。

    余修禮過來端起碗：“爸,我來喂您。”

    家里有傭人，醫(yī)院有護(hù)士，余修禮要親力親為伺候父親。

    老太爺看著孝順兒子，說：“放下，我一只手能動，我自己來?！?/br>
    老太爺一小口一小口吃得比大姑娘還秀氣，總算是吃了一半，也算是完成了任務(wù)，擦了擦嘴：“我吃好了，也沒什么大事，醫(yī)生說了在這里看兩天，要是不發(fā)燒，就回家了。你們也早點回去?！?/br>
    “阿公我留下陪您。”余嘉鴻說。

    余嘉鴻這么說，嘉鵠索性躺下：“我也要陪阿公?！?/br>
    看著一大一小兩個孫子，余老太爺止不住笑，他側(cè)頭：“弟??！跟爸爸mama、哥哥嫂嫂回家去。阿公沒事?！?/br>
    余修禮把嘉鵠從床上抱下來：“下來，你跟阿公睡，阿公就別睡了，給我回去。我在這里陪你們阿公，做兒子的還沒孝敬老子呢！哪兒輪得上你們做孫子的？”

    葉應(yīng)瀾和蔡月娥收拾了碗筷，老太爺催兒子也回去。

    “爸，我這是給我兒子做榜樣呢！”余修禮說著送他們出門。

    “月娥！”老太爺把兒媳婦給叫住了。

    “爸?！?/br>
    “明天給我做豬肝粥，補(bǔ)血的。中午呢！一鴿勝九雞，人參黃芪燉鴿子，晚上咱們?nèi)莸漠?dāng)歸牛rou湯?！彼忍?，看老太婆還給他亂開菜單。

    蔡月娥笑：“知道了?！?/br>
    晚上余修禮，給父親擦身，扶著父親起來，蹲下給父親洗腳。

    “修禮啊！”

    “爸?！庇嘈薅Y手里拿著擦腳布，抬頭看父親。

    父親做這個決定，就是要將他自己樹立成華商的精神領(lǐng)袖之一。在其他時期這樣做，是收獲名利，這個時候這么做，就是完全將自己置身于危險當(dāng)中。

    興平號平安歸來，雖然英日兩國草草收場，但是日本方面丟了大面子，拿英國人沒辦法，難道還不能收拾他們余家。

    這事還未平息，他爸又策劃了這么一樁，這個所謂的暗殺，明天早上就會消息鋪天蓋地，指向自然是投降派，這無疑是火上澆油。

    明明接下去的日子危險異常，他爸站到了最前面，就不能走了。

    余老太爺看著兒子，笑看著他：“你還年輕，我想做祖祖，但是我更想你做阿公。咱們爺倆總得有一個留在這里，否則我們都跑了，怎么對得起興泰這么多跟著我們吃飯的人？明日報紙大書特書，我的威望必然更上一層，我留在這里，比你留在這里更加有用，再說了，我跟你葉叔商量了，葉家沒有成年的兒郎，他也走不了，我留下來和他作伴。讓你媽先帶著嘉鵠和你葉家嬸嬸一起離開?！?/br>
    余修禮點頭，眼淚落在了腳盆里：“爸，說好的，你和媽走?！?/br>
    “你的孝心我知道。可你……也得為月娥他們娘幾個打算。嘉鴻和應(yīng)瀾回國，那是有擔(dān)當(dāng)。不過，日本從北到南想方設(shè)法切斷的中國對外的補(bǔ)給線路，在這條路上運(yùn)輸，只怕是……若是他們有事，你也……到時候，你想過嘉莉和嘉萱嗎？沒了你這個父親，找人家要認(rèn)輸三分。我和你媽老了，修義還念著兄弟情分，珍娘這些年卻一直認(rèn)為我這個做父親的偏袒長子。你想過月娥母子嗎？”

    “我知道了?！?/br>
    他絞干了擦腳布，替父親擦了腳，扶著父親躺下。

    余老太爺失血了，本來就累，沒多久就傳出了呼嚕聲。

    余修禮看著父親，他做好了準(zhǔn)備，他原本的打算是嘉鵠跟父母去美國，月娥說要陪他倒底，這次從仰光歸來的路上，兒子跟他和克拉克分析未來的形勢，歐洲戰(zhàn)場不容樂觀，英國開啟殖民時代以來，一直在擴(kuò)張，大英帝國經(jīng)過了歐戰(zhàn)，這次還要本土作戰(zhàn)，肯定很難再維持這么大的版圖。

    印度是大英帝國皇冠上的明珠，英國無論如何都會力保印度，星洲這個地理位置太過于緊要，南洋又是華僑聚集地，日本侵略之所以這么艱難，其中一個原因就是南洋華僑給國內(nèi)輸血，趁著歐洲大亂，南洋本來就在日本的戰(zhàn)略中，入侵南洋是時間問題。

    他跟克拉克商量好，到時候他送月娥去印度避禍，自己留下。已經(jīng)說好了的，臨近出發(fā)，父親卻做了這個選擇，父親說的他哪兒沒想過，但他是余家長子，這是他的責(zé)任。

    余修禮輾轉(zhuǎn)反側(cè)，直到天微明，才將將睡著，沒多會兒，護(hù)士進(jìn)來看情況，他爸這個年紀(jì)了醒得早，他也沒法睡了。

    老太爺剛剛洗漱好，兒子扶著他下床走路，肩膀上的傷口牽扯著疼。

    “爸，要是疼的話，還是去床上吧？”

    “我走走，一把老骨頭了，躺著腰酸背疼……”

    正說著，他從窗口看孫子陪著老妻走了過來，他說：“快，快，上床！你媽來了，告訴她，我大半夜沒睡，剛睡著。”

    余修禮扶著他爸上床，余老太爺還讓兒子把毯子給他蓋上。

    老太太一雙小腳走路很慢，她進(jìn)來的時候，坐在沙發(fā)上的余修禮還特地比了個手勢：“輕點，下半夜才睡?！?/br>
    老太太坐下輕聲說：“我給他做了金包銀，他冷了的話，總歸不太好吃?！?/br>
    床上的老太爺動了動，余嘉鴻說：“阿公醒了？”

    老太太站起來走上前看，老太爺假裝剛剛睡醒，說：“怎么來得這么早？”

    “玉蘭婆婆說嫲嫲四點就起了。”余嘉鴻說道，“嫲嫲知道您昨天晚飯沒好好吃，可心疼了?！?/br>
    老太太這會兒又轉(zhuǎn)過身：“誰心疼他？”

    余嘉鴻去扶阿公起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