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起曾經(jīng)，明玉的郁氣淡了許多。

    她知道，葉正儀對她的冷落與厭惡，都是來自于她不該存在的情愫。

    葉正儀是個特別敏銳的人，他又對明玉分外熟悉，怎么能察覺不到她內(nèi)心的想法，所以在某次除夕夜里，他對明玉的母親說：

    “孩子青春期到了，姑姑有什么看法?！?/br>
    明玉的母親“啊”了一聲：“她早戀了嗎？”

    葉正儀說：“不是?！?/br>
    舊貴族一般都是在近親之間結(jié)合，用他姑姑的話來說，都是一家人，知根知底，親上加親，還保證血脈的純正。

    就像她和她的丈夫，就是直系的第四代血親，在一起誕下了明玉，自古以來就是這樣的——但夭折、癡呆了多少個孩子，她只字不提。

    葉正儀說：“姑姑，這都什么時代了，別太在意血脈，惦記那些曾經(jīng)荒謬的規(guī)矩。如果近親結(jié)合，還要誕下孩子，那孩子發(fā)生基因突變，是不可挽回的事情，小玉如果選擇了家族之外的人，才是最好的、最安全的?！?/br>
    他的姑姑笑了一下：“小玉不是健健康康的嗎？”

    葉正儀見她的態(tài)度，突然說不出話來。

    “小玉身上流著的血，可是我們家族最純的血，”明玉的mama眼里很有神采，“一定要讓她把這高貴的基因留下來，不是嗎？”

    她發(fā)現(xiàn)葉正儀沒說話，忍不住問他：“你難道要那些下賤的、底層的人，讓我們家族的公主為他們誕下子嗣嗎？他們憑什么呢？”

    “可是——”

    “正儀，你也舍不得你的寶貝，為那些人犧牲自己吧？”

    “也有別的貴族，只要不是與我們血脈相連的。”葉正儀闔上眼簾。

    “那要看小玉自己的意思?！眒ama轉(zhuǎn)過頭來，美麗的臉龐上帶著笑意，耳邊的貝母飾品輕輕晃動。

    明玉聽見自己說：“我覺得mama說的對?！?/br>
    葉正儀的臉色有些發(fā)冷了。

    他提前離開了餐桌。

    明玉能猜到葉正儀怎么想的，從小陪伴、養(yǎng)育的孩子，幾乎算自己半個女兒，居然對自己有了男女綺思，別說兩人真有血緣關(guān)系，還是高中時代的師生，怎么看都很驚世駭俗吧。

    成年人不能與孩子一般計較，葉正儀曾經(jīng)說：“你能犯錯，也可以錯很多次，但我不行?！?/br>
    兩人都沒有戳破那層窗戶紙，也心知肚明。

    明玉拒絕薛蕓京后，就不打算讓他幫忙了。

    負責(zé)人帶來一個好消息，廚房里有熱水接通了，這讓這個冬天順利很多。她自己來到廚房里，學(xué)著薛蕓京的樣子備菜，即使一沓糊涂，做出來的食物像是不明毒藥，她也咬牙堅持了下來。

    發(fā)現(xiàn)養(yǎng)老院的老人們食不下咽，欲言又止地看向自己，連帶著負責(zé)人也給出了一些委婉的建議。

    她覺得很不甘心。

    明玉這一停留，就停留了整整半年，在這個悲慘的時光里，因為明玉最開始惡劣的態(tài)度，老人們對她印象不好，但時光流逝，人們也漸漸改觀了，有時候還能一起坐下聊聊天，聽到各種離奇的八卦，家長里短。

    經(jīng)過日日苦練的廚藝，明玉進步了許多。

    她最擅長的就是番茄炒雞蛋，也收獲了一些好評。

    葉正儀中途打過一通電話來：“你可能會留級?！?/br>
    “這不是拜你所賜？”

    “不，是你咎由自取。”

    明玉冷笑一聲：“知道了?！?/br>
    她氣憤地掛斷了電話，把桌子擦得發(fā)亮，旁邊的老人湊過來，嘴里喊著：“小玉，幫我看看這個怎么登記。”

    明玉洗了個手，擦干之后接過老人家的手機，大概過了十分鐘，就幫助老人家完成了網(wǎng)上登記。

    “還是你們年輕人會cao作這些！”老人家很高興，往她手里塞了一些葵花籽。

    這樣的日子很平靜祥和，冬季也來臨了，她在窗口看著薛蕓京在門口掃雪，凍得鼻尖通紅，耳朵也像是要掉了，呼出的白氣很綿長。

    很單薄陳舊的衣裳，她想。

    她找到養(yǎng)老院的負責(zé)人，猶豫著說：“外面那個掃雪的人，我想給他一些資助，你能代替我出面嗎？”

    面對負責(zé)人愕然的模樣，她說：“你可以把這件事告訴葉老師。”

    雖然她還是很傲慢很任性，可是她也有一點點的憐憫。

    在漫天飛雪里，明玉隔著這扇窗子，有時候會注視著他。

    她的筆記本又寫上了新的文字：留級之后，還是比你早一年大學(xué)畢業(yè)，其實這不是什么好事情。

    轉(zhuǎn)眼間，圣誕節(jié)要到了。

    養(yǎng)老院每個人都得到了紅彤彤的蘋果，是明玉打包的小包裝盒，她很喜歡裝飾物品，花了一個下午的時間，把墨綠的綢緞打上漂亮的蝴蝶結(jié)。

    她負責(zé)分發(fā)這些平安果。

    交給負責(zé)人時，對方笑瞇瞇地說：“葉老師會很高興的，你學(xué)會了很多?！?/br>
    明玉說：“你說做飯？我家里又不是沒有廚師，你想吃法餐嗎？”

    把平安果交給老人們時，他們會溫柔地笑，目光含著感謝：“好孩子，我們也能趕上年輕人的熱鬧呢，真是很漂亮的盒子，有心了?！?/br>
    “嗯……”她有些不好意思。

    到了薛蕓京面前，對方垂下頭，沒有對上明玉的眼睛，在薛蕓京的視線里，是一雙潔白柔嫩的手，拿著一個小巧的禮盒，墨綠綢帶上用外語寫著圣誕快樂，旁邊掛著小小的姜餅人。

    這是一個半透明的盒子，里面有星星燈環(huán)繞著這個蘋果，鮮紅的果子，像是一個人鮮活的心臟。

    “圣誕快樂，每天都要快樂?！?/br>
    薛蕓京覺得自己的心臟被她捧在手里了。

    “圣誕快樂?！?/br>
    小公主，圣誕快樂。

    他覺得這個蘋果，比上次的戒指更讓他心潮澎湃。薛蕓京抬起頭，注視著她柔和的眼神，覺得自己一生都要拜倒在她的真誠與傲慢之中。

    突然就不恨她了，想讓這一瞬間的幸福永遠留下。

    但薛蕓京知道，這樣的人不會為自己停留。

    明玉對他的溫柔，永遠只是指縫里漏出的一縷，如果要對方完全屬于自己，他需要走到更高的地方，擁有更多的東西，讓她再也無法離開自己。

    明玉度過了一個非常美麗的圣誕節(jié)。

    在這天晚上，她給葉正儀打了個電話。

    接通了，對方卻沒開口說話，明玉說：“老師，下次我能給你一個平安果嗎？”

    “嗯，圣誕快樂?！比~正儀似乎是很累了，嗓音很慢，很柔和。

    “你說我三天后回家，是真的嗎？”

    “是的，到時候我來接你，想吃什么，我讓他們提前準(zhǔn)備?！?/br>
    “可以吃燭光晚餐嗎？浪漫一些的?！彼龁枴?/br>
    葉正儀的呼吸絮亂了剎那：“你想讓我生氣？”

    “我只是說出內(nèi)心的真實想法，難道我要撒謊騙你嗎？”明玉攥緊了自己的裙擺。

    “算了……這點我跟你永遠說不明白?！?/br>
    這次葉正儀沒有冷冰冰的態(tài)度，他可能不想破壞這來之不易的溫馨氛圍。

    臨走的前一天里，明玉跟養(yǎng)老院的老人們辭別，在擁抱的時候，她發(fā)現(xiàn)自己曾經(jīng)的尖銳好像淡化了，懷里是真實有溫度的身體，人與人的情感在時光中流動。

    “明玉?！?/br>
    薛蕓京不知什么時候出現(xiàn)在她身邊，他來養(yǎng)老院的時間越來越少了。

    “你要走了嗎？”

    明玉露出笑容：“是，期待你能考上w巿最好的大學(xué)，后會有期?！?/br>
    她提上自己棕木色的小箱子，很輕便，放著一些她的隨身物品。

    明玉臉裹在厚厚的毛領(lǐng)中，她帶著深色的小圓帽，唇紅齒白，正值風(fēng)華的年紀(jì)里，朝眾人揮手道別。

    在漫天風(fēng)雪中，旁邊的司機給她撐起黑色的大傘，兩人從養(yǎng)老院的門走出去，身影漸漸縮小、淡化，像是一場電影故事的結(jié)尾。

    薛蕓京下意識追隨她而去。

    他很怕這是一場美夢。

    車門打開的下一刻，一只骨節(jié)分明的大手扶住了明玉的胳膊，她看見熟悉的墨綠腕表，突然安心了許多。

    “老師！”

    “嗯，你冷不冷，車?yán)镉袩岬娘嬃??！?/br>
    葉正儀也很久沒有見到她了，目光不禁柔軟許多。

    但這種情緒轉(zhuǎn)瞬即逝了，他瞥向旁邊的薛蕓京，見薛蕓京恍惚的樣子，他對明玉問道：

    “你的朋友來送你了?！?/br>
    明玉愣了一會兒，她側(cè)身望著薛蕓京，有些疑惑他為何要追這么遠，是不是自己有什么東西落下了。

    白茫茫的世界里，他過了半晌才說話：“……你快上車吧，我只是想問問你的聯(lián)系方式。”

    明玉聽到他的話，不禁擔(dān)憂著，自己當(dāng)初的話那么決絕，難道薛蕓京還沒有死心嗎？

    但在風(fēng)雪里的他看起來好脆弱，身上有種落寞的感覺，想到他跟了這一路，自己也很難拒絕了。

    “嗯……”她報出了自己的電話號碼，以后盡量少聯(lián)系就好了。

    一切結(jié)束，她坐在葉正儀旁邊，察覺到老師的視線，似乎帶著打量，她問：“怎么了？”

    “這個男生很喜歡你?！比~正儀說。

    “喜歡我的人有很多，只要有一些漂亮，會獲得很多人的喜歡，就像老師一樣。”

    葉正儀的食指和拇指摩擦了一下。

    “你覺得這是好事么？”

    明玉的笑容淡去：“不，因為根本分不清真心?！?/br>
    “你說的沒錯?！?/br>
    車子行駛了大概三個小時，還是沒有到達w市，明玉睡了過去，車?yán)锱笱蟮?，再次睜眼的時候，天色已經(jīng)黑了。

    司機把她的行禮提走了，葉正儀和她走進這座宅子里，邁入客廳時，才發(fā)現(xiàn)mama已經(jīng)坐在了餐桌前，笑瞇瞇地看著門口。

    “回來啦！快來讓mama看看?！?/br>
    明玉的mama捧著她的臉，又親又揉，明玉含糊地說：“回來了，mama你太熱情了。”

    “誰讓你長得這么可愛，mama的心肝寶貝?！?/br>
    宅邸里的傭人開始陸續(xù)上菜，熟悉的味道，讓明玉一陣恍惚。

    葉正儀說：“據(jù)說她學(xué)會了做飯。”

    “正儀，你是太倔強了，小玉把那個學(xué)生打了又怎樣呢？你讓她離開家、離開學(xué)校，遲遲拖了半年，這多耽誤時間呀，還吃了那么多苦！”

    “她如果一直是這個性格，以后我們照顧不到的地方，被人設(shè)計了都不知道?！?/br>
    明玉想起養(yǎng)老院里的老人家，他們很多人有子女，但子女始終不在身邊，對親人深深的想念，讓他們一復(fù)一日的期盼著，每次接到來自遠方子女的電話時，那種欣喜與激動也感染了她。

    她看向自己的mama，一時間心頭酸澀不已。

    “我當(dāng)然是知道你的意思，半年也太長了，這才是重點呀！”

    一頓飯吃得差不多了，在葉正儀準(zhǔn)備離席的時候，mama喊住了他：“正儀，我有些事要告訴你。”

    在二樓最里面的書房中，葉子月打開了柜子的抽屜，拿出了一沓文件，她把文件放在書桌上，慢慢推到了葉正儀面前。

    在葉正儀面色冷凝地翻閱時，葉子月說：

    “你這些年對小玉的冷淡，我看得出來，我不知道你們發(fā)生了什么。”葉子月神色柔和，“這件事現(xiàn)在才告訴你，一是因為當(dāng)時我提到小玉，你總是給人不耐煩的感覺，好像不想讓她出現(xiàn)在你的生活里，我也不會自討沒趣?！?/br>
    “二是因為你提出讓小玉去養(yǎng)老院當(dāng)義工，確實是個不錯的選擇，讓你們先分開一段時間，免得兩個人總是冷面冷臉，一開口就要吵架。如果你當(dāng)時得知了真相，估計舍不得讓她離開吧？”

    氣氛一片死寂，落針可聞。

    注意到葉正儀慘白的臉色，葉子月說：“姑姑不會對你說什么重話，你心里清楚，就是最好的，這件事已經(jīng)過去了，你也別鬧出什么風(fēng)波?！?/br>
    “就算像姑姑說的那樣，我也有權(quán)利知道。”

    葉子月盯著他：“是么，你當(dāng)時怎么不問我，小玉的胳膊怎么受傷的？”

    葉正儀的唇瓣有些顫抖：“……是我的不對。”

    “這些話你可以親口對她說?！迸诵π?。

    明玉重新背上自己的書包，開始了每天上學(xué)放學(xué)的日子，她被迫轉(zhuǎn)到了高二的班級，以前那些狗腿子聞著味就來了，圍在她身邊不停噓寒問暖，這里面有個人特別討明玉歡心，他叫楚徽。

    楚徽跟她在學(xué)校后門抽煙，他知道明玉只抽細支的薄荷爆珠，連忙從口袋里拿出來一支，又彎下腰給她點燃，看著她指尖猩紅的火光，紅白映照，有些曖昧朦朧了。

    “你說夏薇分手了？然后痛改前非，專心致志搞學(xué)習(xí)，然后年級成績前三十？”

    “對，她也知道你回來了?！?/br>
    “這些不重要，我是在想，她不是一直很戀愛腦嗎，怎么睡醒了？”

    “她被你教訓(xùn)了之后，就變成這樣了?！背照f。

    明玉笑了一聲，很短很輕蔑，她的胸口整動了瞬間，背脊下意識地彎曲，碎發(fā)擋住了半邊瓷白的臉，寬大的校服不倫不類地穿在身上，臉龐卻那么清妍。

    煙霧繚繞間，她有點像港劇里艷殺四方的女星，在年少時就展現(xiàn)出不屬于她這個年紀(jì)的魅力。

    要自甘墮落，倚靠在掉漆的木門旁，嘲笑著許多雞毛蒜皮的小事，讓周圍所有人編造她的過往。

    她確實很像八十年代的某位當(dāng)紅歌星，因為那位歌星是她的親人。

    “要上課了，下次再聊吧，以后就別提她了，她到底是不是因禍得福，跟我們都沒有關(guān)系。”

    楚徽聞言，大夢初醒，他依依不舍地點頭，把明玉送到教室門口，望著她的身影被人流吞沒。

    明玉很有學(xué)習(xí)的天賦，但她的心總是游離的，因為身體太差，上課時總是難掩疲色，不知不覺就睡了過去，就算她硬生生打起精神，或者偷偷喝一口咖啡，也擋不住身體的孱弱，所以每次考試成績出來，總是不太顯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