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非曲的話瞬間將朝輕岫的思緒拉回到“幫中還有一堆雜事需要處理”的現(xiàn)實當(dāng)中。

    朝輕岫持著折扇，輕輕敲了下掌心，旋即笑道：“難得與韓縣令見面，走得太早倒是不好。咱們待會問問綠波莊內(nèi)的人，看他們這邊有沒有要去城里辦事的，勞煩人給總舵那邊帶個口信?！?/br>
    徐非曲本來也不指望朝輕岫能突然變得勤奮，寧愿冒雨往回趕也要及時返回總舵處理各類問題，何況她與周教學(xué)許久未見，也想多聚一會，也就贊成了幫主的意見：“要往家里捎信多半不止一兩人，待會我過去囑咐他們一聲?！?/br>
    下雨后，天黑得就早，綠波莊提前備好了晚宴。

    跟午飯不同，晚飯擺在了聆雨閣那邊。

    上了一個時辰課的朝輕岫抵達(dá)時，瞧見周丹實等人已在此處。

    聆雨閣內(nèi)設(shè)了各色桌案，桌案的大小款式各不相同，眾位來客可以兩三人一起用飯，也可以各自用飯，十分輕松自在。

    朝輕岫對徐非曲道：“勞你去請關(guān)兄弟過來。”

    徐非曲應(yīng)聲而去，過了一會獨自返回，向朝輕岫搖了搖頭：“關(guān)兄弟不肯來，我已經(jīng)叫人送了飯去?！?/br>
    ——作為一個不愛社交的人，但凡條件允許，關(guān)藏文都愿意選擇不跟同事待在一塊。

    雖是上司，朝輕岫穿越前好歹也在職場上混過不少年，并不非要拉著下屬跟自己一塊用餐，聽到人不想過來，也就沒有強(qiáng)求，而后向旁邊的女使點了下頭。

    接到客人示意后的女使們?nèi)盹埵撑c碗箸，小心擺在木案上。

    朝輕岫揭開飯上的蓋子，一股清甜的香氣隨之飄散而出。

    中午吃的是鮮果做的果飯，晚上倒沒混著鮮果煮，而是加了棗干、桃干還有荔枝干等蜜餞煮的甜飯，有點類似于后世的八寶飯，只可惜主食用的并非糯米。

    除此之外，還有薔薇鴨脯，米釀鵝掌、炒菜心——這個世界已經(jīng)有了炒菜，只是不大常見——至于主菜，則是一道千絲魚膾。

    千絲魚膾做起來步驟繁瑣，需要先將加了蔥姜等作料的鮮魚蒸熟，然后切成極細(xì)的長絲，再放入加了豆腐的高湯當(dāng)中，是綠波莊的招牌之一。

    王占定跟旁邊的仆役開玩笑：“魚不錯，是你們自家釣的么？”

    仆役：“我們哪里有這樣的本事，有些是從本地漁民手里買的，還有些是從奉鄉(xiāng)那運來的。”

    奉鄉(xiāng)城是白河幫的地界，而白河幫顧名思義，做的就是水道上的生意，當(dāng)然也包括打漁。

    朝輕岫聽到“奉鄉(xiāng)”兩字，默默喝了一大口魚膾。

    午飯是韓思合請的，晚飯則被袁中陽搶著付賬——大夏官吏的俸祿本來就不低，袁中陽本人更是出生于大富之家，很愿意花些錢財與郜方府本地勢力拉一下關(guān)系，而且他到底學(xué)過些武功，奔跑的速度比韓思合快得多。

    朝輕岫遠(yuǎn)遠(yuǎn)看了兩眼，第一次知道居然有人依靠輕功贏得了請客的資格。

    袁中陽付完賬后又回到席上，一面勸酒，一面對眾人道：“我聽綠波莊的人說，明日會運些莼菜過來，各位不妨再留些時日?！?/br>
    史伯壽呵呵笑道：“老夫鎮(zhèn)日在家中閑坐，倒是愿意留在莊子里，不過這位小朝幫主還有王掌柜，可都是忙人?！?/br>
    王占定拱手道：“實在是齋里有事?！辈欢S各個城的大掌柜拿的分紅都很高，他少去一天就少賺一天的錢。

    朝輕岫：“我與非曲本打算晚飯后就動身，如今已經(jīng)是多留了一夜，再不回去，只怕家里人就要來找了?！?/br>
    正常狀態(tài)下，大夏城內(nèi)沒有宵禁，城門落鎖也比前代要晚些，要不是不想冒雨趕路，朝輕岫縱然在綠波莊吃了晚飯消遣一會后再走，也完全來得及。

    袁中陽也不強(qiáng)留，笑道：“既然如此，諸位一定要多喝兩杯，不然下次再聚，就不曉得是何年月了?！?/br>
    不管面對的是綠林豪客，還是商鋪掌柜，袁中陽都表現(xiàn)得格外熱情客氣，沒有半點架子。

    朝輕岫收回目光，與徐非曲對視一眼——雖然都是本地官衙中人，不過韓思合是從縣丞做到的縣令，在郜方府耕耘日久，而袁中陽初來乍到，資歷也淺，更要與人折節(jié)下交。

    袁中陽有意與人結(jié)交，也順便請了還留在莊內(nèi)的官學(xué)師生過來用飯，這些人來的比朝輕岫等人晚，應(yīng)該是在下午課結(jié)束后，又被周丹實拎去上了一堂晚自習(xí)。

    其余學(xué)生三兩成群，唯有趙作元獨自坐著，期間目光幾次看向路過的使女，抿著嘴，面上大有躊躇之色。

    朝輕岫想了想，招呼了下過路的使女，向趙作元一指，道：“趙君那邊似乎有事。”

    趙作元登時怔住，她完全沒想到朝輕岫會替自己攔住女使，沒能及時組織好語言，面色迅速漲紅，一時間竟發(fā)不出聲音。

    朝輕岫難得見到比學(xué)生時代的自己更加社恐的人，干脆放下筷子，主動替她與女使道：“如今莊內(nèi)有一位項君正在養(yǎng)傷，趙君大約是想請你們送些飯食過去給她。”

    穿越后，她陸續(xù)破了不少案子，此刻揣測起一個內(nèi)向?qū)W生的心思，更是輕松至極。

    趙作元：“……正是?！庇謱Τp岫拱手，低頭道，“……多謝姑娘?！?/br>
    雖然是假期，到底有教學(xué)在座，飯后學(xué)生們略說了幾句功課就先一步散了，袁中陽則令人將殘席撤下，又在正廳與廂房內(nèi)都擺了果酒，備了葉子牌，讓客人隨意消遣。

    屋外風(fēng)聲雨聲不絕，朝輕岫從書架上翻到一本圍棋棋譜，照著上面的棋局?jǐn)[好子，一個人坐在窗子下面慢慢推敲。

    史翊云不想聽人討論學(xué)問，又不敢當(dāng)著祖父的面過去王占定那邊打牌，索性湊了上來：“朝姑娘，我來與你下一局好不好？”

    朝輕岫右手向前一伸，笑：“請?！?/br>
    兩人下得很快，一局結(jié)束后，史翊云數(shù)了數(shù)，遺憾道：“我輸了一個子?！?/br>
    朝輕岫拱手：“承讓承讓?！?/br>
    袁中陽輸了兩局葉子牌后就沒再打，見到史翊云的座空出來，向朝輕岫道：“旁觀二位對弈，實在有些技癢，在下可否與朝姑娘下一盤？”

    朝輕岫頷首：“袁兄也請。”

    外間夜色愈濃，莊內(nèi)女使移了兩盞高底紗燈過來，輕輕放在棋秤附近。

    袁中陽坐到朝輕岫對面，他來郜方府不是一兩日，當(dāng)然打聽過這位自拙幫幫主的消息，在傳言當(dāng)中，朝輕岫此人不但穩(wěn)重而且膽大，那些幫眾對她也甚是尊敬，從任何跡象看，都不像是顏開先等人推出來的傀儡。

    既然對方當(dāng)真是自拙幫內(nèi)能夠做主的人，袁中陽就需小心應(yīng)對。

    蠟燭的光芒透過燈紗照落下來，落在木制的棋盤上，朝輕岫儀容溫雅地坐在這里，袁中陽卻恍惚間升起一種提心吊膽般的戰(zhàn)栗感。

    袁中陽定了定神，從荷包內(nèi)拿出一只拇指大小，銀子打造的麒麟，道：“單單下棋有些無趣，袁某就拿這個當(dāng)做彩頭?！?/br>
    朝輕岫沉吟：“我出門時身上未曾帶得玩器……”從袖袋中取了兩枚重約一錢的銀幣，放在桌子側(cè)面，道，“袁兄若是不怕吃虧，在下就拿此物抵袁兄的麒麟罷?！?/br>
    在大夏，銀幣與金幣本是朝廷打造出來，年節(jié)下分散給朝臣的賞賜，后來用的人愈來愈多，也就逐漸流入民間，同時具備貨幣與禮物的功能。

    袁中陽當(dāng)然不怕吃虧。

    要是可以，他都希望能送對方一點禮物以便拉近關(guān)系，不過自己跟自拙幫之間交情平平，又頂著個孫相門生的門生的身份，無緣無故地過去送禮，他怕被人連著禮物一道扔出來。

    袁中陽思來想去，覺得現(xiàn)在是一個機(jī)會。

    他旁觀了半天，感覺史翊云下棋的本事很不怎么樣，朝輕岫只贏史翊云一個字，水平也無甚出奇之處，干脆借著對弈的機(jī)會，輸點禮物給對方。

    袁中陽想，要想成功示好，他得讓朝輕岫知道自己棋藝不錯，如此一來，對方才能曉得是他在讓棋。

    一刻之后。

    燈光靜靜照下，袁中陽手中棋子越落越慢。

    他盯著棋盤，感覺額頭有些流汗，最終不得不承認(rèn)，自己的計劃很是失敗。

    袁中陽如今已經(jīng)充分展示了自己所學(xué)，卻始終沒能在棋局上占得優(yōu)勢，幸而結(jié)果還算不錯——跟上局一樣，他也以一枚棋子的數(shù)量，把禮物輸給了朝輕岫。

    此時此刻，朝輕岫依舊一派溫文從容之色，仿佛袁中陽跟史翊云下棋的本事并沒什么區(qū)別。

    王占定原先沒在意朝輕岫與袁中陽的勝負(fù)，見此情景忽然起了興趣，他是不二齋的大掌柜，身上當(dāng)然帶得金銀，也拿了兩枚銀幣出來，問：“不知王某是否有幸請朝姑娘賜教?！?/br>
    朝輕岫來者不拒：“好啊。”

    袁中陽的棋藝比史翊云高，而王占定的棋藝又要比袁中陽高得多，他與朝輕岫對弈，引得周丹實跟韓思合也過來圍觀，不過此次結(jié)局與前兩回保持了一致——黑子白子膠著許久，最后負(fù)了一著。

    朝輕岫的收入再度增加。

    周丹實旁觀了好一會，也有點想和朝輕岫對弈，到了此時，一直旁觀的徐非曲終于笑道：“教學(xué)休要上當(dāng)，她跟誰下棋，都是只贏一個子?！?/br>
    旁邊的袁中陽安詳?shù)亻]上眼睛。

    ……他也發(fā)現(xiàn)了。

    朝輕岫也笑，遞了兩枚銀幣過去給徐非曲：“既然沒在開頭揭穿我，自然是見者有份?！?/br>
    徐非曲如今跟朝輕岫混得挺熟，見到老大“分贓”，也就老實不客氣地將銀幣收下。

    第57章

    眾人下了半天棋, 期間外面的雨一直沒有停歇的征兆，連吹來的風(fēng)都是濕潤的，史伯壽注意更漏上的時刻，與其他人道：“已快三更, 老朽年紀(jì)大, 不好熬夜, 就先告辭了。”

    史翊云戀戀不舍地站起來。

    她可以熬夜，但不可以在祖父面前熬夜。

    朝輕岫收起棋子, 跟著站起：“叨擾一天, 也到休息的時候了?！毕蛑渌宋⑽⒁灰? “告辭?！比缓筇嶂鵁?，與徐非曲相攜而去。

    綠波莊中的食宿費用都由韓、袁兩人付賬，為賓客安排的也是莊內(nèi)天字號的房間, 讓習(xí)慣了燕還閣內(nèi)生活的朝輕岫很是感受了一把金錢的力量。

    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熏香味, 房間中包括坐墊在內(nèi)的織物都是提花綢面的，在燭光下泛著柔滑的光澤, 被子里面加的是細(xì)綿, 蓋在身上只覺輕軟異常，朝輕岫稍微打坐了一會后，就合目沉沉睡去。

    一覺醒來, 窗外已見白光, 昨晚的雨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停了, 風(fēng)卻依舊嗚嗚地吹著。

    天字號的客房與學(xué)生那邊的客房不同，周圍有仆役守夜，朝輕岫蘇醒后, 揚(yáng)聲將外面的人喚了進(jìn)來，問：“到什么時候了？”

    女使回答：“已到到辰時了?！?/br>
    昨日玩得晚了些, 加上床鋪溫軟，朝輕岫今日起床時間就比平日遲上許多，女使們捧來銅盆、手巾、青鹽、澡豆等物，讓客人梳洗。

    女使：“史老鏢頭他們已經(jīng)用過飯了，客官是在房中吃，還是去廳上吃？”

    朝輕岫：“不必費事，就在這里?！庇謫?，“非曲跟關(guān)兄弟是否用過飯了？要是還沒有，就請他們過來?！?/br>
    女使領(lǐng)命而去，不過早睡早起的關(guān)藏文已經(jīng)吃過早飯，只剩徐非曲一個，朝輕岫獨自等了一會，仆役才把人帶了過來。

    徐非曲應(yīng)該也只是剛剛起床，一頭烏發(fā)用發(fā)帶隨意豎著，腳踩木屐，外面披了件防風(fēng)的長袍。

    朝輕岫：“你怎么瞧著有些疲憊？沒休息好么？”

    徐非曲：“小時候因為生病的緣故，常喝安神藥，如今病雖好了，卻總?cè)菀姿恢！?/br>
    朝輕岫笑：“你這個體質(zhì)……”還挺適合在偵探小說里充當(dāng)特殊時間的證人的。

    徐非曲望著幫主，總覺得對方的微笑里有點她看不明白的內(nèi)容。

    今日的早飯是昨晚閑聊時提過的莼菜羹跟一道蒸魚肚。

    綠波莊內(nèi)廚子的手藝很好，蒸出來的魚肚口感鮮嫩，卻沒有絲毫腥味。

    朝輕岫評價：“除了涌流灣，郜方府這邊就屬綠波莊的魚做得好?！?/br>
    涌流灣算是郜方府與奉鄉(xiāng)城間的交界處，蕭向魚在那設(shè)了一個小據(jù)點。

    邊上的女使并沒有因為客人將自家菜肴派到第二生氣，反而順著話茬道：“咱們莊里的魚也是涌流灣那邊送來的?！?/br>
    朝輕岫狀似不經(jīng)意地問了一句：“不知是誰家送的？”

    女使想了想，道：“好像是焦五老板?！?/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