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方的身影在這一刻變得比往日任何時候都更虛無縹緲。

    ——空山不見人。

    那是朝輕岫從天侯武庫的藏圖中悟出的輕功，此刻全力施展而出，許鶴年所捕捉到的，只有她曾經(jīng)的痕跡。

    秋水般的劍光倏然明滅，在空中留下如掌如扇的弧度，朝輕岫整個人仿佛變成了落進(jìn)河流里的葉子，在鞭影氣勁中，輕快打了個旋兒，隨后逆流而上，閃向了這條河的源頭。

    許鶴年抬起頭，他看見半空中白色衣袍飄然而動，年輕的問悲門門主雙袖齊揮動，左掌右劍，同時擊向自己胸膛。

    許白水已然無法分辨出兩人的所在，她看著黑色的鞭影如潮水般退去，與此同時，原本閃爍的細(xì)密劍光也變作星輝，在陽光中慢慢消逝。

    雙方的人影重新顯露于人前時，彼此相隔足有五丈之遠(yuǎn)，此刻沉熒已斷，朝輕岫坐在地上，一副無力起身的虛弱模樣，她一只手撐住身軀，唇邊，衣襟上，全是鮮紅色的斑斑血跡。

    門主被人重傷當(dāng)然是一件糟糕的事情，不過問悲門的人都沒打算現(xiàn)在就跟許鶴年計較——相比還沒直接趴下的朝輕岫，許鶴年已經(jīng)徹底躺平，連手中武器也被砍成了十七八段。

    見到這一幕，許白水第一個飛掠過去，匆忙伸手在兄長口袋里翻了一陣，最后摸出來一只白瓶。

    寒玉打造的瓶子中裝了六枚朱紅色的丹藥，許白水喂了哥哥一顆，倒了三顆給朝輕岫，猶豫片刻，才將剩下兩顆連瓶子一起放回了原處。

    許白水又跑到上司面前，提醒：“門主快收著，那是家母幫著配的藥，據(jù)說其中加了辟塵犀?！?/br>
    朝輕岫有點不確定地接過藥丸：“謝謝？”

    她聽說過許家的秘藥，據(jù)說大掌柜的孩子每人一顆，等二十歲成年時再得一顆，立下大功可得一顆，若是像許鶴年一樣出門辦事，能夠額外得贈三顆。

    這種藥丸在以豪富聞名的不二齋許家也屬于非賣品，堪稱效用如神，比如許鶴年，在重傷加上自損神功的反噬的情況下，服藥后不過片刻功夫便悠悠轉(zhuǎn)醒，重新獲得了思考的能力。

    然后他就看到了meimei熱情分配自己家傳秘藥的一幕。

    許鶴年：“……”

    他覺得自己實在該多暈一會。

    第264章

    雖然收到了救命的小藥丸, 不過朝輕岫現(xiàn)在傷勢雖重，還沒到不能行動的地步，加上一直在遠(yuǎn)處鎮(zhèn)守的李歸弦悄無聲息地出現(xiàn)在花園中，他淡淡看了許鶴年一眼, 伸手扶起朝輕岫, 時刻準(zhǔn)備替自己的繼任者運功療傷。

    朝輕岫感覺一股綿密柔和的真氣從手心傳入, 剎那間仿佛被浸泡在溫水中一般，經(jīng)脈處的滯澀感一時間大為減緩。她定了定神, 然后才道：“白水先帶你兄長去休息, 這幾天我不好露面, 門中事務(wù)暫由非曲與大總管代為掌管?！?/br>
    徐非曲：“是，門主還請快去療傷。”

    朝輕岫向徐非曲點了點頭，被扶回到了思齊齋當(dāng)中, 簡云明目送她離開, 面上神情沒有絲毫變化，仿佛絲毫未將上司被人打吐血這點小事放在心上。

    思齊齋是朝輕岫的辦公場所加起居之地, 相對而言, 她書房中的擺設(shè)顯得更加精致，而寢室便簡樸許多，衣柜、案幾、木榻、床鋪的樣式都不出眾, 裝飾也少, 只有案幾上放著一盤柑橘。

    朝輕岫這樣做當(dāng)然有自己的道理——作為一個不知名偵探, 在沒有證據(jù)的情況下，她顯然無法判斷自己的睡相究竟好還是不好，萬一睡覺時忽然手舞足蹈, 期間誤觸機(jī)關(guān)，那對自己跟暗器都是一種損失。

    她左手搭在右手腕上, 預(yù)備給自己把脈，抬目看見李歸弦坐在旁邊，于是笑著伸出手，道：“少俠師承明相大師，一定也是杏林高手，可否為我診治一二？”

    李歸弦聽朝輕岫說話時聲調(diào)雖然一如往常，然而其呼吸若斷若續(xù)，顯然是身負(fù)內(nèi)傷之態(tài)，微微嘆了口氣，還是依言診脈，又寫了一道方子。

    朝輕岫拿起藥方細(xì)細(xì)看過，隨后點了下頭，贊道：“方子寫得確實出色，就算應(yīng)山長在這里，差不多也只能寫成這樣了?！?/br>
    李歸弦：“這是家?guī)熼_的方子。我小時行走江湖，常與人爭斗，師父擔(dān)心我找不到合適的大夫，就提前備好了傷重時的治療方案?！闭f到此處，他又忽然一笑，“以前自飛還曾勸過我，莫要時常出門打架，免得負(fù)傷，若是門主受傷時遇見需要動武拼命緊急情況，問悲門只怕會因此生亂?！?/br>
    朝輕岫揚了下眉：“怎么，原來大總管勸的是李少俠，不是岑門主么？”又一本正經(jīng)道，“如此想來，大總管當(dāng)時定時希望李少俠能將勸誡轉(zhuǎn)告給岑大哥?！?/br>
    她說著，又想了想，今天的情況，覺得自己的表現(xiàn)還是比李歸弦好點，起碼她雖然打架，卻沒有出門……

    李歸弦聽到朝輕岫說“岑大哥”三字，忽然想到以前對方還是自拙幫幫主的時候，那時朝輕岫雖然早就有所猜測，但在來往書信上，卻還是客客氣氣地稱呼一句“岑門主”。

    他每次看見書信時，總能想到當(dāng)日在重明書院相見時，朝輕岫唇邊從容、篤定、意有所指的微笑。

    李歸弦又提起筆，他既然寫了方子索性將明相大師以前為徒弟準(zhǔn)備的藥方通通默寫了出來交給朝輕岫。

    朝輕岫簡單翻閱了一遍，覺得明相大師考慮得十分周到，其二則是李少俠小時候一定淘氣得不同凡響，才讓師長如此憂心。

    李歸弦讓人去熬傷藥，又幫著朝輕岫慢慢打通經(jīng)脈中的淤塞處。

    等朝輕岫內(nèi)息能自行運轉(zhuǎn)后，李歸弦喚了查四玉跟簡云明兩人過來充當(dāng)守衛(wèi)，又回了石室，取出了一只木匣。

    木匣中放著一柄刀，刀鞘上刻著“爭天”二字。

    李歸弦想，朝輕岫的短劍因為戰(zhàn)斗損壞，她總歸需要一件新的武器。

    *

    五天之后，初步恢復(fù)精神的朝輕岫終于出現(xiàn)。

    她雖然還是有些虛弱，真氣卻愈發(fā)精純，功力顯然又有提升。

    徐非曲聽說上司露面，立刻抱著一摞文件去了思齊齋，表示單純養(yǎng)病太過無聊，作為下屬，得想辦法幫朝輕岫找點事情打發(fā)時間。

    朝輕岫：“……”

    她覺得來自徐非曲的關(guān)懷太過沉重，自己受之有愧。

    而在朝輕岫養(yǎng)傷的時候，許鶴年也得到了這位代掌門主權(quán)柄的徐香主的招待。

    今日，被留在問悲門內(nèi)休養(yǎng)的許鶴年得知朝輕岫已然初步恢復(fù)，便很自覺地過去拜訪，等候?qū)Ψ桨l(fā)落。

    思齊齋內(nèi)。

    許鶴年向前長揖。

    他很是清楚，當(dāng)日落敗后，朝輕岫沒有將他立斃當(dāng)場，或許會有別的安排。

    然而不殺與不殺之間同樣存在區(qū)別，雖說很多人覺得現(xiàn)在的問悲門主年少心軟，但許鶴年卻絕不敢將朝輕岫的能力跟她的年齡劃等號。

    木桌上換了新的鮮花，窗戶也被打開，好讓房間的空氣得以流通，幫助病人早日康復(fù)。

    朝輕岫今日的面色略顯蒼白，態(tài)度則溫和依舊，她先向許鶴年欠了下身，然后才道：“許兄將手伸出來，我替你看看脈象?！?/br>
    許鶴年聞言微怔，他垂下目光，走過去，依言伸出手。

    朝輕岫的手指就落在他的手腕上。

    她自己雖沒服許氏秘藥，不過從許鶴年的脈象上看，那藥的效果的確不錯，很能助人恢復(fù)元氣。

    朝輕岫：“許兄功力深厚，只要好生調(diào)養(yǎng)，三個月內(nèi)便可痊愈。”然后道，“不過你當(dāng)日強(qiáng)行催動真氣，導(dǎo)致經(jīng)脈丹田都有損傷，功力想要盡復(fù)舊觀，只怕非得過上一年半載不可。”

    換了旁人，朝輕岫會將痊愈時間拉長至半年，但面前的傷者也是一位不二齋少掌柜，她對許家的資金儲備跟花錢能力都有信心。

    許鶴年躬身：“當(dāng)日蒙門主饒過一命，許某已然感激涕零，其它事情，不敢強(qiáng)求。”

    朝輕岫：“許兄如今正在問悲門中，那朝某就多問一句，你今后有何打算？”

    許鶴年默然片刻，緩緩搖頭，輕聲：“許某沒什么打算?！?/br>
    他其實很愿意盡心輔佐陸月樓，卻一直未曾得到這位主君的信任，如今自己已經(jīng)用性命盡過主從之義，只是雙方情分不夠深厚，只得到此為止。

    許鶴年：“只要朝門主不想要在下的命，在下便不會繼續(xù)與門主為敵?！?/br>
    朝輕岫唇角微翹：“許兄大可放心，就算足下仍想殺我，我也不想殺你?！?/br>
    她的聲音輕柔平和，若是不知內(nèi)情的外人聽了，一定會覺得問悲門主性情溫善，實不愧為江南正道魁首。

    朝輕岫：“足下是白水之兄，大掌柜之子，看在她二人份上，我不會對足下如何。但瞧在許兄自己的份上，還可以有另一個選擇?！?/br>
    許鶴年似乎有些訝異，然后道：“請門主明示?！?/br>
    朝輕岫緩緩道：“你久在江湖，一定聽過朱蛾的大名?！?/br>
    朱蛾乃是一個殺手組織，向來看錢動手，以前曾多次找過朝輕岫的麻煩。

    許鶴年露出思忖之色：“門主的意思是……”

    朝輕岫垂下眼睫，不緊不慢道：“據(jù)說容州薛左兩位大人與江湖間的牽扯極深，武林中難免有些仇家想要與他們作對，開年后，正是萬物復(fù)蘇時節(jié)，說不定就有人準(zhǔn)備對他們或者對他們的下屬不利?！?/br>
    許鶴年與朝輕岫對視片刻，瞬間心領(lǐng)神會：“許某也這樣想?！?/br>
    說話時，許鶴年還暗自計算了下，覺得平日攢下的私房錢也挺豐厚，再問家里親友借一點應(yīng)急，大約出得起雇傭朱蛾找容州麻煩的錢。

    他想，等替朝輕岫將這件事情辦完后，之前的沖突便就此揭過不提，自己可以返回北邊，待在母親身邊盡孝。

    談完計劃后，朝輕岫又跟許鶴年聊起家常：“這幾天我一直在閉關(guān)，沒能招待許兄，許兄可曾受過委屈？”

    許鶴年否認(rèn)：“沒有，徐香主很照顧我，十七妹也時常過來?！?/br>
    朝輕岫頷首：“稍后許兄再去見見白水罷，免得叫她憂心?！?/br>
    許鶴年起身拱手稱謝，又喃喃：“我倒不覺得十七妹有多為我憂心……”

    他還記得，以前在家里的時候，許白水也很聰慧機(jī)敏，奈何出門一段時間后，反而表現(xiàn)出了一種不把腦子隨身攜帶的豁達(dá)。

    朝輕岫好奇：“這兩天她都在忙什么？”

    許鶴年：“十七妹好像有些苦惱，似乎在考慮某些難題……”

    其實許白水一直在琢磨上司究竟是怎么將陸月樓一步一步拉進(jìn)坑里的，只是朝輕岫還在療傷，不好過來回答她的各種問題。

    朝輕岫聞言立刻面露了然之色，隨后笑道：“那你待會去與白水說，我已經(jīng)沒事了，她隨時可以過來找我?！?/br>
    許鶴年聽見自己腦海中響起了一聲嘆息，面上卻只是微笑：“門主有識人之明，所以眾望所歸?！彼俣乳L揖，然后道，“此事結(jié)束之后，若是門主不再見責(zé)，許某準(zhǔn)備返回堯州，陪伴母親。”

    堯州就是許氏家族所在之地。

    朝輕岫聞言半晌不語，片刻后笑問：“許兄說我有識人之明，可是真心？”

    許鶴年回答得毫不猶豫：“自然真心。”

    朝輕岫聞言，抬目凝視著他，緩聲道：“那么，許兄應(yīng)該知道，我其實并不愿與許兄兩清。”

    “……”

    朝輕岫一瞬不瞬地看著許鶴年，一字字道：“許兄忠義敏慧。你既然說在下有識人之明，又說在下眾望所歸，不知可愿隨我再博一局？”

    許鶴年退后數(shù)步，深深俯首：“某之前追隨陸公子，并無改弦更張之意?！?/br>
    朝輕岫笑了一下，忽然轉(zhuǎn)了話題：“在下一直待在這里沒動，許兄為何連連后退？”

    她指了下身旁的椅子，溫聲道：“莫緊張，你且坐下說話?！?/br>
    第265章

    許鶴年慢慢走過來, 略顯僵硬地坐到椅子上。

    朝輕岫抬目望向他，神情專注，重復(fù)了之前的要求：“許兄，我希望你能留下助我一臂之力?！?/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