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交手
阿花甩開腮幫大吃大嚼,滿腦子想著如何將林寂拐下陵山。她的血可以暫保他性命,竹簡字跡不全,不妨四處周游查問尋訪。未至絕路,總有轉(zhuǎn)圜之機(jī),好過終日鎖在床上等死。她不想放棄,更不想林寂放棄——權(quán)當(dāng)為留住這張臉。努力救活他,事后常常觀賞,是樁一本萬利好買賣。美人平白無故死了,再尋一個(gè)與之比肩,不知有多難。 她想著想著就笑。前幾日打陵山腳下過,遙遙聽了一耳說書先生講皇帝好色誤國。上下嘴皮一碰簡單,好色豈是易事。既要跑東跑西,又要百般籌劃。 “麻煩死了?!卑⒒ò腴_玩笑自言自語,“要不以后不好男色,改好女色吧?可我對女色沒心思。萬一姑娘想跟我生個(gè)崽子——兩個(gè)姑娘好像不能生崽子——到時(shí)候我扒在男人身上不下來,白叫人家難堪。” 她權(quán)衡再三,一拍大腿:“好男色就好男色吧,大不了辛苦點(diǎn)?!?/br> 阿花打定主意,便縱身一躍蹲在他窗邊,大喇喇問道:“你干嘛呢?跟你說個(gè)事?!?/br> 林寂聞聲抬頭:“吃完了?” 阿花忙道:“吃完了吃完了,有個(gè)能醫(yī)你的法子聽不聽?” 林寂道:“但說無妨?!本o接著似是想起什么美事,垂頭微微一笑,阿花納罕道:“笑什么?” “沒。”林寂聲音漾起笑意,“太可愛了?!?/br> “沒頭沒腦。”阿花嘀嘀咕咕,“你要不要跟我下山?竹簡開頭不是說蜀中眠花道人,那咱們就去蜀中,打聽打聽這個(gè)眠花道人的來歷?!?/br> “眠花道人乃蜀中青云觀觀主,六百年前溘然長逝。一生未娶,無兒無女?!绷旨乓允种ьU,平靜地說,“我數(shù)年前曾造訪蜀中青云觀,眠花道人生前遺物依他心愿,永久封存。我當(dāng)時(shí)孤身一人抱病前往,不便追問。直至離開蜀中,也未知曉其中一二?!?/br> “我和你一起去,蜀地山多妖多,一定有辦法?!?/br> 林寂猶豫再三:“你當(dāng)真要與我同行?路上諸多艱難曲折,恐怕無端帶累你,反是我之過錯(cuò)?!?/br> 阿花正待開口,聽得門外有人笑道:“阿花姑娘在嗎?來試試新衣裳?!?/br> “知月師姐!”她歡歡喜喜跳起來開門。來人是個(gè)長眉秀目年輕女子,頭戴蓮花冠,作坤道模樣打扮。手里大包袱打開來,各色衣裙水一般流淌而出。 “都是上好冰蠶絲織的,刀割不破。”秦知月一件件抖開,往阿花身上比劃,“紅衫明媚,黃裙俏麗,紫裙溫婉,可真是美人好打扮?!?/br> 林寂一旁默默聽著,語調(diào)不自覺溫軟幾分:“師姐好偏心,好衣裳給她不給我?!?/br> 秦知月佯怒道:“你小子多少箱新衣裳不是我做的,三頭六臂都未必穿得過來。阿花姑娘治病辛苦,還不許做幾件衣裳穿?!?/br> “裙子他也沒法穿呀?!卑⒒ɡ洳欢〗硬纭?/br> 秦知月聞言,拍手大笑起來。 三日后,林寂蛇毒已解,漸漸下地走動(dòng)。陵山派眾人見林寂病情有所好轉(zhuǎn),紛紛送來謝禮感謝她。不過那些金銀財(cái)帛珍寶法器,阿花不敢收,畢竟是捉妖師所有物,不曉得其中門道。萬一不小心自己捉了自己,豈不貽笑大方。 眾人見她治病救人分文不取,皆對她欽佩不已。 “我不敢收報(bào)酬,他們還以為我多高尚呢。好一通亂夸,從南山夸到北山?!卑⒒ń蚁赂赡喟蛪K,砰地一聲扔進(jìn)桶里。 “妍皮不裹癡骨,你當(dāng)?shù)闷??!?/br> 林寂最近總說些她聽不懂的話,她追問其中意思,他卻微笑不語,只說日后就懂得了。阿花懶得糾纏,拎著盛滿干泥塊的木桶一腳跨出門去。她想去后山采些止血消炎草藥。如果林寂答應(yīng)去蜀中,沿途少不了割rou放血,事先有準(zhǔn)備總好過兩手空空。 “我找了你許多日,你倒清閑?!?/br> 頭頂忽然響起一道聲音,阿花嚇得險(xiǎn)些一拳鑿在他臉上。 “狐貍前輩!”阿花驚喜地大叫起來,“你怎么上陵山啦?” 白狐矜傲地自樹上一躍而下,五條狐尾無風(fēng)自動(dòng):“這話該我問你。你長本事了,在陵山賴著不走。跟捉妖師廝混,嫌命長?” “沒賴著不走哇,我打算明天下山?!卑⒒ㄌ拐\地說,“他們將山下獵妖法陣撤去,專程請我來給人治病,還送我一塊瞬移木牌,捏碎它身隨意動(dòng),能行千里。我看他們的確像著急救人,就答應(yīng)上山了?!?/br> “救誰?。俊卑缀凵乙惶?,“救那瞎子?” 阿花老實(shí)巴交地點(diǎn)頭。 白狐發(fā)出一聲意義不明的笑,一張媚秀狐面湊上前,將阿花從頭到腳打量個(gè)遍。頃刻間薰風(fēng)陣陣,異香撲面而來。恰似香檀,又如嘉果,壓倒百花芬芳。阿花忙抽搭著鼻尖兒聞嗅,不知不覺頭頂心微微一熱,一股熱流自上而下貫入身體。 “幸好無甚大事。以后莫要太溫和,有的人管不住自己的心?!卑缀栈胤?,淡淡地說。 阿花沒懂他的話,懵懵懂懂張著嘴巴。 白狐順手將她下巴兜回原位:“明日下山時(shí),向四面林中吼一聲,我便知曉了?!?/br> “我怎么吼哇,前輩你有名字嗎?”阿花朝白狐漸行漸遠(yuǎn)的背影喊道。 白狐沒有回頭,柔軟蓬松毛發(fā)在風(fēng)中飄舞。忽有一枚綠葉打著旋兒飛來,阿花捉在手中展開一看,上有金書兩字。 蘭、濯。 是他的名字。 阿花實(shí)沒想到,林寂一向少言寡語,這回卻如此好說話。她真想敲敲他的天靈蓋,問問里頭是哪個(gè)霸他的靈竅,奪他的身舍。 秦知月忙著打點(diǎn)行裝,見阿花雙手空空,專程送她一只乾坤袋。袋口繡一只搖頭擺尾、憨頭憨腦的胖老虎。 “要緊東西裝進(jìn)去,隨時(shí)拿出。我們平日里用的各類法器符篆,都放在里面?!?/br> 倘若不小心丟了袋子,豈不白費(fèi)工夫?阿花心想。 她出身山林,一向單純不矯飾,心中想什么,臉上便掛著什么。秦知月拍拍她的手背道:“正因如此,乾坤袋非主人不得解開。即便不小心遺落了,也是打不開的死袋子一只?!鼻刂陆贪⒒ù邉?dòng)妖力,乾坤袋妖氣流轉(zhuǎn),表層漸次泛起一抹淺淺的紅。 林寂收拾好行裝,循聲尋來。秦知月打趣道:“你既隨他喚我一聲師姐,將來須得喚一輩子才行呢?!?/br> 阿花困惑地抓抓腦袋。她頭先只認(rèn)得林寂,林寂叫她師姐,她跟著照葫蘆畫瓢。 “為什么???”她問。 秦知月于是長嘆一聲,將阿花往林寂身邊一搡,笑道:“我這會說了你大約也不懂,下山去吧!” 下山路徑林寂比她熟悉,他雖目不能視,卻比健全人更熟悉山中一草一木。有幾處地勢險(xiǎn)峻,他特地停步伸出手來,想搭她一把。然而阿花先他一步,縱身一跳,輕輕巧巧躍下陡坡,還扯開嗓子大呼小叫:“快走哇快走哇,你傻戳著干嘛?” 風(fēng)兒蕭瑟地吹,林寂立在原地,無言以對。 阿花身手矯健,與林寂一前一后,不到半個(gè)時(shí)辰下到陵山山腳。林寂同一個(gè)守山弟子耳語幾句,那弟子點(diǎn)點(diǎn)頭,向天打了個(gè)墨綠印記。 “已經(jīng)說好了,我們離開之后,獵妖法陣重啟?!?/br> 阿花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你大師兄呢?怎么這幾天一直不見他人。” 林寂面上神情凝滯一刻,阿花貪看沿路景色,亦不曾仔細(xì)研讀他的神情。 “大師兄有要事在身,前幾日下山了?!绷旨艗┠苷f與她聽的,好在阿花忙著撮起嘴唇逗鳥兒,并不十分在意。 “唔,我有個(gè)朋友在附近,等下要招呼他一聲。你放心,我吼一嗓子就走?!卑⒒ù鸱撬鶈枴?/br> 林寂不由得疑問:“你在這還有朋友?” “那是自然啦?!卑⒒ㄐΣ[瞇地答,“老虎怎會沒有朋友呢?你就是我的朋友啊?!?/br> 風(fēng)兒酸澀地吹,林寂抿緊嘴角,無言以對。 阿花沒理會他突如其來的沉默,反正他一直少言寡語。她沖下山坡,手腳并用爬上樹頂,向四周無邊無際醉人蒼翠大喊:“蘭——濯——我下山啦——” 身側(cè)一片安靜,反而被她甩在身后的林寂,快步側(cè)身,堪堪躲過一擊。他不甘示弱,反手打出一張符篆,二人就地纏斗起來。 阿花聽見打斗聲起,拔腿往回跑。只見林寂與一個(gè)通身白衣年輕男子打得你來我往,不可開交。漫天法術(shù)波痕,符篆一張接一張爆響。阿花不敢輕易上去勸架,躲在一塊山石后窺探。 白衣男子法力高強(qiáng),攻勢越發(fā)迅猛,足見方才起手留了力的。林寂雖化解得開,看勢頭并不輕松,且手邊符篆愈用愈少,不得不減弱攻勢。那條捆定阿花雙腿的金索,沒多久便似條沒氣力軟蛇,再不能困住白衣男子分毫。 阿花情急之下,靈光一閃,叫道:“蘭濯!” 她猜對了。 白衣男子衣袂飄飄,攻勢不減。他頭也不回地道:“這是你說的那瞎子?本事還行,能接下我三十招?!?/br> “當(dāng)面叫人家瞎子是不是不大好!”阿花直跺腳,“別打啦,我好不容易救回來,你再把他打死,我豈不是白費(fèi)力氣!” 蘭濯聞言收起法力,冷笑道:“瞎子給你灌的什么藥,你還要護(hù)著他。我此前千叮嚀萬囑咐,都被你卷著靈草吃光了?” 饒是罵得刺耳,他甫一轉(zhuǎn)過臉來,阿花卻不由得一怔。 一雙煙雨氤氳多情眸,一副靈璣玉透風(fēng)流骨。眉間紅蓮詭艷如火,唯獨(dú)眼神清明洞邃,深不見底。她想起翻斗山的潭水。 潭深水清,不見波紋搖動(dòng)。大小魚兒遨游其中,無空無界。在水中,也在天上。她在何處,在水中,也在天上嗎? “擦擦口水?!碧m濯四平八穩(wěn)整整衣襟,大發(fā)善心提醒她,“流到下巴上了?!?/br> 阿花忙撈起衣襟擦拭,不遠(yuǎn)處林寂顫顫巍巍起身,提劍復(fù)要?dú)?,反被蘭濯一掌擒住,動(dòng)彈不得。 “等等,這可能是誤會?!卑⒒ú粮煽谒挠牡卣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