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是“釘死”，其實并不準(zhǔn)確。依照阿花豐富的經(jīng)驗來看，只是暈了而已。因著疼痛、虛弱、抑或是氣急攻心？管他呢。

    她原本想等到看客少些，仿民間神鬼志異雜記，也來個母螳螂洞房生啖丈夫頭，或是母老虎坐床大嚼負(fù)心漢。天知道這幾年人間闖蕩，她偷偷看了多少雜七雜八玩意兒。

    雖然有趣，到底太慢。與其捉一個殺一個，不如等到賓朋滿座濟(jì)濟(jì)一堂，一網(wǎng)打盡。

    阿花翻手出刀，首先插進(jìn)玉應(yīng)緹胸口。

    猶如沸水迸進(jìn)油鍋，轟然激起千層浪。滿殿大小魔將登時紅了眼睛，起身就要殺將來。阿花不慌不忙，半空揮一揮手，一十八扇門窗應(yīng)聲鎖閉。

    一個都別想跑。

    魔影幢幢，火光沖天。阿花一腳踢翻兩只蠱雕，腦袋一邊一個攥在手里。頃刻間紅白腦漿迸裂飛濺，惡臭撲鼻。

    當(dāng)是時，諸犍一聲長啼，應(yīng)聲而出。那諸犍出自單張之山，為玉應(yīng)緹收為己用，生得牛耳人面，豹身長尾，毛匝匝臉當(dāng)中一只黃澄澄眼睛。阿花錯步一閃，反手擒住背后長尾，從殿西扯到殿東。

    諸犍平生從未如豬狗一般，被揪著尾巴如此拉拽，勃然大怒，回首就要撲咬。阿花緊抓長尾，借勢前沖，一刀沒入面龐中央那只獨眼。諸犍失明，瘋也似地?fù)u晃腦袋，被阿花一刀剁去頭顱。是時覷得左右數(shù)條巴蛇迫近，阿花索性將諸犍殘尸甩過頭頂，如使血滴子一般，掄圓胳膊抽倒一片。不等巴蛇抬頭，阿花刀影如風(fēng)，已將蛇身斬作數(shù)段。

    血濺四壁，火光灼灼，遍地殘肢碎rou。阿花收回火龍，大半魔將命喪火舌，不必她再動手。

    釘在墻上的玉應(yīng)緹，眼睛睜開一道縫隙。

    暫且顧不得他，阿花雙手翻飛掐訣，狂風(fēng)呼嘯而出，將殿外魔兵一個不落卷上半空。她抓空撞出殿門，自腰間乾坤袋取出一把僅手掌心大的小折扇，一揮，便有八九寸長，再一轉(zhuǎn)，已有通天立地之勢。

    阿花匯聚通身妖力，拼力將折扇向天拋去，眾魔兵正納罕，空中隱約雷電轟鳴，一束金光破空而來。

    “好箭法！”

    金光落處，一支雕翎箭，恰穿透窮奇心窩。阿花正高聲贊嘆，木香自天穹裂隙飛身而下，手執(zhí)金雕畫羽弓，肩負(fù)輕鴻穿云箭。弓開如滿月，箭出似流星，叁箭齊發(fā)，迅如飛電，迎面射倒窮奇饕餮。

    “快去救人?！蹦鞠阈Σ[瞇地拍拍阿花，“這里有我們呢?！?/br>
    話音未落，天空風(fēng)起云涌，抬首觀看，乃是半空中一只白虎飛撲而下，縞身如雪，怒目圓睜?；⑼裾瘢榧鞍嘶?；聲震九天，威掃六合；魑魅魍魎，莫敢近前。錞于率領(lǐng)一眾虎妖，撼天動地而來，沖散魔兵一片。

    “決明、白英、凌霄、文竹！”阿花高聲點將，“隨我前去救人！”

    四只虎妖應(yīng)聲而出，五虎齊心協(xié)力，豁開牢獄禁制，殺光看守，闖出一條通路。

    蘭濯重傷猶未清醒。阿花小心翼翼，將他身上釘入琵琶骨的鎖鏈拆解開。凌霄力氣大，他將蘭濯背在背上，用一大塊軟綢布將其捆定在身后，盡可能避開傷口。

    那邊決明一扇扇劈開牢門，白英文竹攙扶老人幼童。玉娘低聲勸慰鄉(xiāng)民們，幫助阿花指揮大家排成一隊，幾百人的隊伍井然有序，沒有一個啼哭吵鬧。

    “你和我們一起走吧?！庇衲镄÷曊f，指了指凌霄背上的五尾狐妖，“他一直在等你?！?/br>
    “先救他出去，其他虎妖會照顧他的?！卑⒒ㄒ残÷曊f，“我還要回去殺了此地的主人，不除了他，天下動亂難平。”

    于是李玉娘不再挽留，同她告辭后，跟著隊伍消失在閃著光亮的盡頭。

    隊伍行進(jìn)，阿花殿后。她仔細(xì)翻檢每一個牢房，連一搭濕稻草都要掀開查看。萬一有人躺在暗處，或是身體虛弱不能行走呼喊，漏掉他們，豈不釀成大錯。

    她在充斥霉味和潮氣的地下牢獄來回穿梭，腳步輕盈愉悅。她第一次感到如釋重負(fù)——許多年來，無能為力的事情太多，如何才能告慰一個個逝去的亡魂，唯有肅清魔道，以正乾坤。

    她一只妖的力量太過弱小，殺玉應(yīng)緹，如蚍蜉撼樹?？墒翘煨圆辉仕绱?，既看見了，不能再裝看不見。邪魔猖獗，為害世間，專攻世間心有欲望者，動搖其靈智，頹滅其精神，損毀其心身，攪得塵世喧囂不斷，污濁連天。守得靈臺清明，何其艱難。

    阿花關(guān)上最后一間牢房門，正要快步離去，忽覺四周氣息凝滯，顧不得回頭，本能向旁一閃——

    黑霧掠過鬢發(fā)，她堪堪躲過一擊。

    “你倒是挑了個好日子?！?/br>
    說來諷刺，大喜之日夫妻反目成仇，各自大開殺戒。到頭怨侶相見，兩顧無言，身上還不曾換下染血的喜服，正兒八經(jīng)的永結(jié)同心。

    阿花不理他話中夾槍帶棒，只是說：“要打出去打。我們在這里，把話說開了也好?！?/br>
    玉應(yīng)緹陰沉沉嗤笑一聲：“你說，我聽著?！?/br>
    “曾經(jīng)，我覺得我多少是瘋了，喜歡一個威逼利誘，還關(guān)著我不放的魔頭?！卑⒒ň徛亻_口，“可我是老虎，庇佑一方水土的山君。百姓將我們的畫像貼在門上、掛在家里，給嬰兒穿戴繡著我們的小帽子小鞋，枕頭還繡著我們的圖樣，就是祈求個順?biāo)炱桨?，健康長壽。他們記得我們，虎族也記得他們?！?/br>
    “少來虛情假意這一套，凡人給你什么好處，叫你這樣死心塌地。”玉應(yīng)緹抱臂冷笑，“遇事只會躲起來裝死的懦夫，他比我對你更好嗎？真是心寒?！?/br>
    “獨對我一個好，卻對別人毫不留情，那叫哄騙，不叫真心。你活著，就要啃咬天下黎民的血rou，踐踏他們的骸骨。”阿花平靜地說，“我不為好處，只為公義。恃強(qiáng)凌弱，天下沒這樣的道理?！?/br>
    “真是閑的?！庇駪?yīng)緹定定看她，眼底一片潮濕猩紅，“李家莊的教訓(xùn)記不得了嗎？你殺了蜈蚣，他們卻辱你欺你，我一恢復(fù)修為就趕去替你報仇，那些村民沒一個活下來的……”他猝然一頓，用力去按胸前流血的傷口，“你就，這么報答我。”

    “邪魔惑人，至于民心暴亂，還不是你的手筆。自作自受而已，休想顧左右而言他?！卑⒒ǜ静徊撬?，妖刀錚然出鞘，刃口血猶未干，“世間千萬冤魂，日夜哭泣，不得安寧。僅你一條命來償，太便宜你了?！?/br>
    “自作自受，我好像也瘋了?！庇駪?yīng)緹忽然笑了，跌跌撞撞后退幾步，脫力般滑坐在地，倚靠冰冷石壁支撐身體，“現(xiàn)在看你，你怎么還這么可愛，嗯？撅著嘴巴，理直氣壯說一大堆?！?/br>
    阿花被他沒來由的話，弄得怔了一下。

    “凡人生老病死，不論壽終正寢，還是半路夭折，皆有自己命途。他們不該、也不能死在你手上。”她蹲在他面前，歪頭打量他蒼白枯敗面色。額間迎春花印漸次顯現(xiàn)，照得陰暗逼仄的地牢金輝滿堂。

    “你欠凡人的債理應(yīng)償還，欠我們的債呢？山林妖跡絕滅，河海濁濤翻涌，八千萬虎族魂飛魄散！你還企圖靠幾句好話，一筆勾銷？”

    “幾句好話，……好話？”玉應(yīng)緹眼底泠泠波光消失殆盡，染著血跡的手指只管死攥住她的手腕，“小毛頭虎妖，這點修為殺我，還不夠格?！?/br>
    “夠不夠格，由不得你說！”阿花舉刀便砍，反被玉應(yīng)緹一掌劈落。她不服氣還要再打，一縷淺淡黑霧伺機(jī)飛出，將她攔腰纏裹。阿花單手掐訣引火，黑霧燃盡，一只手仍掙不開鉗制。眼見掙脫不成，撕咬無功，她索性一根根地強(qiáng)掰他手指：“你不過是怕了，你怕我用石頭和你同歸于盡……”

    一熱一寒，呼吸交纏。玉應(yīng)緹抵死不放，距離越來越近，阿花險些跌在他肩頭。帶血的冰冷臂彎將她鎖困，纖細(xì)手指攀爬后頸，輕柔撫摩她細(xì)碎的絨發(fā)。

    “累了，緩緩。說好了，不在這里動手?！?/br>
    玉應(yīng)緹輕聲說，阿花掙扎一番無果，慢慢不再動彈。

    “我們做夫妻不合適，做仇敵，倒是妙手天成。”阿花停了一會兒，在他懷里抬頭，凌空描畫一副凄艷眉眼，“你碰我的時候，會不會疼？”

    玉應(yīng)緹沒說話。

    “你還打算瞞我？”阿花苦笑，“你我雖無夫妻之名，卻有夫妻之實，少把我當(dāng)傻子。我刺你的傷口，若非我親手處理，根本不能愈合，是也不是？”

    玉應(yīng)緹挪開視線，點頭以為作答。

    “挑動性情貪欲，蠶食人心惡念，活該?！卑⒒〒u了搖頭，仿佛隨口哀嘆誰家廚房不慎燒糊鍋底，“我今天若殺不了你，來日，自有正道弘揚正法，滌蕩濁惡，滅你根本?！?/br>
    “別說絕情的話，又大又空，很不中聽?！庇駪?yīng)緹用力閉了閉眼睛，“就此收手吧，我從不求你什么，你莫要逼我。”

    “不如你先放。”阿花冷冷地道，“你困得我一時，困不住我一世?！?/br>
    玉應(yīng)緹煎熬許久，生受了幾巴掌，究竟還是松開鉗制。阿花跳起身，撕去骯臟破損嫁衣，另換一件銀朱短衫，一條黑綃撒腿裙褲，褲腿緊緊綁定；又將發(fā)飾簪環(huán)折斷了拋在地下，仍舊用燭龍簪挽起頭發(fā)。黑疙瘩在空中輕巧地劃一道弧，物歸原主。

    “不如你猜猜，這里頭，有沒有我的血。”

    阿花扔下石頭，倒提長刀，頭也不回地直奔門外明光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