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花醒來的時候，身邊不知是誰在哭。

    眼皮澀得睜不開，額角一跳一跳，偏那哭聲連綿不絕，哭得她頭愈發(fā)突突地痛——哭什么，我還沒那么容易死。

    阿花掙起半截身子，順著嗚咽聲望去，竟是一只白狐貍蜷在床畔睡覺。五條尾巴亂七八糟卷在身邊，淚珠把臉上的毛都打濕了。

    她剛要探手過去，蘭濯猛地睜開眼睛。一別數(shù)年，彼此都憔悴不少。當(dāng)日輕狂作別，再相逢早已交代半條命去。

    “好久不見?！彼吨蓾纳ぷ?，滿腹?jié)M腔的話哽在喉頭，一時不知從何說起，“我還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狐貍的毛發(fā)蓬松柔軟，臉頰陷在里頭，淚珠滾不下來。蘭濯兩只前爪把她攬在懷里，慢悠悠地一搖一晃，一邊哄一邊用暖呼呼的舌頭舔她。這真切的溫?zé)岷蛙跋?，反而令她陷入更奇特的幻境，不可自拔?/br>
    要是一輩子這樣該多好啊，打打殺殺不必管。趁有太陽的日子跳進河里洗澡，找個僻靜的山洞呼呼大睡。

    然而她不能。

    “蘭濯。”阿花拍拍他的背，“我等會兒要走了，玉應(yīng)緹修為深不可測，免不了一場惡戰(zhàn)。你找個安全的地方躲好，千萬不要出來，知不知道？”

    蘭濯抱緊她，強笑道：“小老虎本事大的很，幾年不見，騎到我頭上發(fā)號施令來了——”

    “胡說，以前也沒少騎你?！卑⒒ǖ哪樎裨诿?，甕聲甕氣地反駁，“這回要聽我的，我是妖王?！?/br>
    “大敵當(dāng)前，堂堂妖王教我當(dāng)逃兵？”蘭濯輕聲笑起來，“小老虎說笑話一點都不好笑，我明兒可就忘了?！?/br>
    阿花用力閉了閉眼睛：“我怕你死了?！?/br>
    “上古大妖亦有渡不過劫數(shù)的，難不成茍活下去，就能與天地同壽么？”蘭濯捧起她的臉，仔仔細(xì)細(xì)地審視一遍。小老虎脫去昔日童真稚氣，眼底俱是沉穩(wěn)堅毅神采，隱隱透出百獸之王的風(fēng)范，乍一看幾乎認(rèn)不出舊時容樣。但他覺得很好，從前無數(shù)次夢想過將來，她本就該長成這副殺伐果斷、不怒自威的模樣。

    “我們公狐貍是出名的忠貞，一旦認(rèn)定伴侶，至死不肯背棄?！碧m濯說著，輕輕吻上她的眉心，“你膽敢離我而去，獨自對付玉應(yīng)緹——我死后必定陰魂不散，日夜守著你寸步不離。不許你哭，就要你償我的債?！鳖~頭貼著額頭，鼻尖吻著鼻尖，眼前一雙凄楚的眉和含淚的眼。

    蘭濯以死相逼，阿花不敢再說半個不字，只得命令百獸就地留守看護百姓，自己和蘭濯動身前去搜捕。

    是時金烏西墜，朔風(fēng)漸起；天地蕭瑟，草木凋敝。枯枝殘葉遍地，其下皆是散落骨骸。風(fēng)中飄來淺淡的血腥氣，再抬頭，金紅余暉已被重重烏云遮蔽。

    蘭濯問她在看什么，她把目光迅速從骷髏腦袋上移開——三分之二牙齒嚴(yán)重磨損，左門牙當(dāng)中折斷。她認(rèn)識許多凡人，沒人是這樣的牙。

    “沒看什么?！卑⒒ㄋ梢豢跉狻?/br>
    蘭濯功力才恢復(fù)五成，便忙不迭化了人形。五官形貌如舊，獨那一頭長可委地的鴉發(fā)當(dāng)中，絲絲縷縷刺出灰白色來。阿花不敢再看，只從頭上拔下燭龍簪，遞與他挽發(fā)，蘭濯接過便是一怔。

    “他死了?！卑⒒◤娦Φ溃绑w內(nèi)吸納魔氣太多，rou身和元神承載不住，所以將這個傳給了我。”她輕拂額間迎春，“洞中才數(shù)月，世上已千年，很多妖和人都不在了?！?/br>
    蘭濯方才記起另一個情敵：“瞎子還活著么？”

    “我不知道?！?/br>
    他們迎向凄冷寒風(fēng)，沉默著走過荒廢的農(nóng)田和龜裂的河灘。老樹枯死的枝節(jié)，不時刮擦她的肩膀。風(fēng)勢漸起，云層濃黑一片。阿花揚手打出一束紅光，紅光飄飄忽忽打了幾個旋兒，隨風(fēng)飛遠(yuǎn)。

    “站到我身后來?！卑⒒ǔ谅暤?，“不妙?！?/br>
    事情并未如她事先預(yù)想那般，快刀斬亂麻利落解決。上一刻翻手出刀，下一刻蘭濯就被猝然打飛出去，毫無閃避之機。

    阿花拔腿就追，身畔忽而落下層層黑影攔住去路。細(xì)看來，皆是橫死之人怨氣所化的厲鬼，有的依稀還留有生前容樣：伙計、佃戶、舞姬……難怪城中鬧僵尸，一股子都鬧到這里來了。

    “走這么急，不等等新郎官嗎？”

    玉應(yīng)緹依舊一襲黑袍密不透風(fēng)，氣定神閑望向她，只是面色有些蒼白，笑容亦是勉強。顯然阿花昏迷前，拼勁全力的那一擊，對他著實傷害不小。

    阿花連看都不想看他，一跺腳就向外沖，走不了幾步又被寒霧所困，當(dāng)下身子就麻了半邊，動彈不得。

    “放開我！”阿花怒不可遏，嘶吼著拼命掙扎，“要動手就沖我來，何必傷害無辜！”

    “他無辜嗎？”玉應(yīng)緹陰冷唇瓣吻著她的耳廓，“你這么可憐他，不惜在我面前作戲也要救他——誰問過我痛不痛？”

    阿花咬著嘴唇不說話，一滴淚珠極快地滾落，墜入他的臂彎。

    “跟我回去。”玉應(yīng)緹放軟聲氣，將她往自己懷中緊了緊，“我從前既能放過你一回，便自然能有第二回。只要你同我回去，我不會為難他?！?/br>
    “是嗎？”

    “我絕無半句虛言?！?/br>
    “倘若你食言呢？”

    “便教我死無葬身之地?！?/br>
    天邊濃云密布，狂風(fēng)驟起，紫色電光時隱時現(xiàn)。阿花沉默不語，玉應(yīng)緹以為她默許，將她從懷中撈起來瞧，豈料她睜大一雙淚眼，對著他笑。

    “多美的一張臉啊，世間再無與你比肩的美貌了?！卑⒒ㄈ狙讣鈸徇^妖冶眉眼，為他眼梢添一段嬌嬈的紅，“我愛你這張臉不假，況且你對我很好。若阿花不是阿花，或許這輩子迷迷糊糊，就這么過去了?！?/br>
    “你……”

    阿花輕輕點了點玉應(yīng)緹的嘴唇，示意他噤聲。

    “半日前我妖力耗竭，昏迷不醒，于夢中神魂出竅，親見此身數(shù)載生死輪回。你可知泱泱眾生，皆在苦海中掙扎，以至于爭權(quán)奪勢、拜高踩低、勾心斗角、重男輕女！你為了讓百姓為你所用，不惜將清明世道攪得污濁一片，我雖為妖身，卻是萬千女子愿力凝就，她們的血淚憂苦，無一不是拜你所賜。為害世間的腌臜東西，也敢賭咒立誓！”

    “轟——”

    一聲驚雷炸破！虎妖怒嘯，周遭怨氣盡去，連鬼影都滌蕩了個干凈。玉應(yīng)緹避之不及，反被她近身擒住要害，連打通身九大關(guān)竅，險些連站都站不穩(wěn)。

    “你當(dāng)真瘋了不成……打死我，你也沒命！”

    玉應(yīng)緹衣衫凌亂，口中吐血，大口喘著粗氣。阿花不等他還手，趁勢合掌一抹，頃刻間單刀化雙刀。左撩、右刺、豎劈、橫斬，足下輕捷如點水，手中力貫如千鈞，一雙鴛鴦刀刃寒光飛迸，妖焰灼面。玉應(yīng)緹卻不迎戰(zhàn)，腳步輕移避過攻勢，直奔她身后而去。

    阿花一擊落空，正愕然時，金光沖天而起，半空接連三聲凄厲狐鳴。卻是蘭濯化出白狐本相，正與玉應(yīng)緹纏打在一處。簡直不要命了！他先前重傷瀕死，如何接得住玉應(yīng)緹的招數(shù)？阿花唯恐誤傷，不敢貿(mào)然闖入，只得覷個空檔，將一顆小石子彈入內(nèi)，借力將他兩個從中分開。

    蘭濯法力耗竭，頭臉掛彩，倒在一叢枯木槿里長長短短倒氣。玉應(yīng)緹饒是修為高深，奈何先前為阿花天性克制，屢次重傷，是以并不輕松，眼下正沒提防處，一下被阿花單手反剪脖頸，高高掄過半空，向下砸去——

    雷聲轟鳴，他認(rèn)命地閉上眼睛。

    她的刀卻沒有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