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伸手拉起她，冷淡地道：“倘若你確定死亡比活著快樂，我不介意殺了你。但在你死之前，不妨說說自己的故事，或許我可以幫你?！?/br>
    神嫗搖頭，凄然笑道：“這個(gè)世界上沒有任何人可以幫我，我活著的唯一渴望就是死亡。我多么羨慕世人，在衰老之后可以躺在墳?zāi)怪邪察o地長眠?？墒俏遥系靡褯]有一絲力氣，卻還是不得不費(fèi)力地活著，茍延殘喘，永無盡頭……”

    神嫗老淚縱橫，笑容變得凄厲，“這世上多少人渴望長生不老，可是，他們渴望的只不過是永恒的青春罷了，沒有人會(huì)渴望永恒的衰老——衰老、孤獨(dú)、虛弱、寂寞、絕望……當(dāng)生命里只剩下了這些，誰還愿永久地活著忍耐？”

    “姑娘——”神嫗抬起衰老得變形的臉，哀苦地望著我道：“你真的能夠殺了我么？如果你能結(jié)束我這早已腐朽的生命，我就把一切都告訴你?！?/br>
    “殺一個(gè)人比救一個(gè)人容易得多。”我淡淡道：“只要給我一個(gè)足夠的理由?！?/br>
    “好……”神嫗空洞的眼中泛起一縷希望的光，道：“我告訴你——”

    神嫗頓了一下，仿佛在努力回憶著什么。過了好一會(huì)兒，神嫗?zāi)樕细∑鹨粚悠婀值墓獠?。這光彩，仿佛使她一下子年輕了數(shù)百歲。

    “很久很久以前——至于有多久，你不要問我，因?yàn)槲以缫延洸磺濉鄙駤炑劬ν和?，用喑啞而蒼老的聲音向我講述道：“那時(shí)，我曾是人族最美的女子——你不相信嗎？如果有人活得像我一樣久，你可以去問問他，記不記得一個(gè)名叫‘夏雨’的女子。”

    “我信。”我迅速地道。

    面前這老得不像話的老嫗，真的就是當(dāng)年的夏雨么？記得不知是誰說過：“比起當(dāng)年人族的第一美人夏雨，冷嫣可差得遠(yuǎn)了。”

    聽了我肯定的回答，神嫗面上顯出一絲自豪的笑，聲音里竟起了種少女般的愛嬌：“當(dāng)年，我住在劍仙城里，每日里門前車水馬龍，數(shù)不清有多少王孫貴族死皮賴臉地追求我?？墒俏乙粋€(gè)都看不上。直到有一天，我遇見了他——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我一眼便認(rèn)定了他?！?/br>
    “他的瀟灑，他的俊美，他的飄逸，他的風(fēng)度……他的一切一切，都深深吸引著我。我對他不能自拔。所幸……他也愛上了我?！?/br>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原來，他竟是一位天上的神祇。當(dāng)我知道我的愛人是一位天神時(shí)，我驚訝，我狂喜，我以為我們會(huì)無懼歲月風(fēng)霜，永生永世快樂地在一起……可是，我錯(cuò)了……”

    “我們確曾有過一段快樂得忘記一切的日子。然而，有一天，他卻告訴我，他的神力已衰竭，為了避免死亡，他必須到一個(gè)能夠重新給予他力量的地方去。他要我等他，他拿來不死之藥給我服用，然后便匆匆離去。”

    “你說他有多傻？又有多殘忍？他給了我不死之藥，卻忘了給我不老之藥。于是世間便留下我這奇怪的、衰老的、痛苦的不死之軀……”

    “你可知道，我現(xiàn)在有多恨他？”快樂的回憶結(jié)束，神嫗的眼中現(xiàn)出無盡的怨恨，“他騙了我！他給我一段短暫的快樂，給我一個(gè)渺茫的希望，卻留給我無窮無盡的思念、寂寞、悲傷……如今，每一天醒來，我都怨恨并恐懼著自己這不死的殘軀！世間有什么比這更痛苦？絕望卻無法終結(jié)，沒有活下去的理由卻非得活下去……”

    “姑娘，給我一個(gè)痛快的解脫吧！如果有來世，我會(huì)感激你?！鄙駤灥哪抗廪D(zhuǎn)向我，空洞的目光里燃燒著對于生命的厭棄，對于死亡的渴望。

    我看著神嫗，嘆了口氣，輕輕地道：“這世間有一種愛，你以為是欺騙，其實(shí)不是，那只是無可奈何罷了?！?/br>
    神嫗怔了一下，茫然道：“無可奈何？”

    我點(diǎn)點(diǎn)頭：“世間浩劫，怨靈出世，諸神歸息……這是諸神無法逃避的劫數(shù)。而他在神力衰竭之后，猶為你尋來不死之藥，可見他是真的將你放在心上?！?/br>
    “呵，或許……可是，誰能忍受這無盡的等待？漫長的歲月早已使我心如死灰——姑娘，動(dòng)手吧，用你慈悲的劍，來送我安眠——”

    “你已經(jīng)等待了這么多年，你甘心讓你所受的苦、所流的淚就此化為云煙么？”我憐憫地問。

    “我不甘心……不甘心又能如何？”神嫗慘然道：“繼續(xù)等待下去，不過是更多的苦痛和煎熬。他說他會(huì)回來，可是我早已不再相信……”

    “你該相信他！”我打斷了神嫗的話，斷然道：“諸神一定會(huì)歸來！那并不是一句淹沒在時(shí)光中的空諾?！?/br>
    “你為什么這么肯定？”神嫗瞪著我，“你在安慰我么？我厭惡這樣的安慰！你已經(jīng)聽完了我的故事，請你立刻殺了我！我一刻也無法繼續(xù)忍受這冗長的生命，無盡的孤寂，漫長的等待?！?/br>
    我靜靜望著神嫗，淡淡地道：“你若以為我在安慰你，我也無話可說……只是，若他他日歸來，見到心愛的女子在痛苦中死去，不知要怎樣傷心？”

    “他不會(huì)回來了！你不要再騙我！”神嫗吼道：“諸神早已死去，所謂歸息，不過是留給世人的一個(gè)幻想，一個(gè)說辭?！?/br>
    我凝聚全身所有靈力，努力沖破師父在我眉間留下的封印，眉間隱隱一陣灼熱，眼前似有紅光微微閃耀。

    “你……”神嫗僵住了身子，定定望著我，道：“你是誰？”

    我散去靈力，疲憊地吁了口氣，道：“神之裔。”

    “神之裔？”神嫗驚白了臉色，哆嗦著嘴唇道：“世間竟真有神之裔，那不是一種傳說嗎？”

    我轉(zhuǎn)過身，仰頭望著漸漸被夜色籠罩的天空，沒有回答神嫗的話，只懶懶地問：“你見過黎明之前的天色嗎？”

    神嫗道：“當(dāng)然，我熬過無數(shù)個(gè)漫長的黑夜，我清楚每一個(gè)黑夜的腳步?！?/br>
    “那么，你就該知道，在黎明到來之前，總是黑夜最濃重的時(shí)候。”

    “可是黑夜過后注定有黎明，誰能保證諸神一定能歸來？”

    我微微側(cè)了頭，盯著滿面憂容的神嫗，慢慢地道：“沒有人能夠保證。但是，每一個(gè)神之裔都在全力以赴地為諸神的復(fù)出而努力。為什么，你不可以再等一等？”

    “再等一等？”神嫗喃喃著，突然捂住了自己的臉，“不！如果他真的回來，我不要他看到這張蒼老丑陋的臉！我要他的記憶中永遠(yuǎn)是我最美麗時(shí)的樣子……”

    淚水從她的指縫里流出來，不知壓抑了多久的辛酸、痛楚、委屈，讓她癱坐在地，孩子般放聲大哭起來。

    我任她哭到無力，方緩緩道：“如果他愛的只是你的身體，你又何必在乎他的感受？如果他愛的是你的靈魂，無論你的靈魂在一具什么樣的軀殼里，你總是你?！?/br>
    神嫗虛弱地道：“可是我愛他，我要給他最好的……”

    “為什么要用你的給予去代他選擇呢？”我微有些不耐煩地道：“我討厭一切強(qiáng)加的東西，包括善意的強(qiáng)加！如果你還愛他，就該等他回來。如果你一心求死，我的劍隨時(shí)可以叫你如愿以償?！?/br>
    神嫗陷入了沉思，眉頭結(jié)成一團(tuán)。

    我接著道：“再者，他既能為你尋得不死之藥，難道就不能為你尋得不老之藥么？只要諸神回歸世間，一切的奇跡都有可能。你已經(jīng)吃了那么多的苦，忍過了那么多的煎熬，卻要在這黎明前的黑暗里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么？”

    神嫗沉默良久，突然從地上站起了身，眼中劃過一絲決然，說道：“不！我等他……姑娘，你說得對，我不該在看見希望的光亮?xí)r，讓自己死在黑暗里。我等他回來，等這個(gè)世界的奇跡出現(xiàn)——你告訴我，我能像神之裔一樣，為他的歸來做些什么嗎？”

    看著神嫗?zāi)樕辖^望的死灰轉(zhuǎn)作希望的熱切，我不由心中欣慰，道：“當(dāng)然可以，你的信仰就是助他回歸最大的力量?！?/br>
    “信仰？”

    “是的，堅(jiān)定的信仰！”

    “我懂了……”神嫗頓了片刻，道：“我會(huì)給他最堅(jiān)定的信仰，也會(huì)努力喚起別人心中的信仰。”

    果然是神喜歡的女子，一點(diǎn)即透。我微微勾了勾唇角，將適才被人踩壞的珠釵并十錠黃金遞給她道：“這是還給你的——適才珠釵賣了二百兩黃金，我只取百兩。買了珠釵的人又將珠釵丟了，也一并還給你吧?！?/br>
    神嫗怔了半晌，接過那支珠釵，再次濡濕了眼眶，對著珠釵久久出神。

    我將十錠黃金放在桌上，最后看了一眼陷在回憶中的她，轉(zhuǎn)身離開了她的家。

    我知道，當(dāng)希望在她心中萌芽，一切的苦痛便都變得可以忍受。

    而經(jīng)此一事，我亦沒有了歇宿一晚的心情?？赐饷嬖掳罪L(fēng)清，一條開滿野花的小路蜿蜒地通向前方，我便沿著這條小路繼續(xù)向前走去。（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