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62
“你要自己去嗎?”方晏看著林棉在收拾東西。 “是的?!绷置撄c頭,光是想到要去見他這件事就帶給她勇氣。 “神經(jīng)兮兮,為什么突然跑到那里去?你自己一個人安全嗎?” “我會照顧好自己的,我不是小孩了。而且高鐵是直達的?!?/br> 方晏看著她,直覺林棉大概是鬼上身了。她沒想阻攔。反正像林棉這個年紀(jì)就是會突然瘋狂起來,就像人老到一定程度也會突然發(fā)起瘋來,瘋狂是人類的永恒基因。 而且對一向乖順的林棉來說,這可能也是一件好事。 林棉給爸媽留了張字條,然后拿上包,一個人出發(fā)了。 她在手機上搶票,只買到下午三點的那趟列車,還是站票。 站著的時候,mama打來電話。 “林棉?!蹦且活^,mama用一種很正式的語氣喊她的全名。 “我很快就回來了,我看完哥哥就回?!彼f。 傍晚時分,火車駛?cè)脒@座以梧桐和舊時代記憶聞名的城市。 剛下車時,熱浪撲面。站臺上人流穿梭,空氣中夏日的濕意。 天色尚亮,陽光在老舊的磚墻上灑下斑駁光影。這里是六朝古都,曾歷經(jīng)王朝更替,風(fēng)雨飄搖;也曾燈火十里,歌伎如云,八艷爭輝,盛極一時。 現(xiàn)在她站在這里,她即將走入那段他正身處的生活,她感覺自己是一枚小小的針腳,縫入這片陌生而厚重的時空里。 教室里,老師走過來,對林聿說:“你家里人來看你了?!?/br> 現(xiàn)在是下午將近五點,天還亮著,熱氣在窗外蒸騰翻涌。 這種時候、這種地方,這樣的話簡直像是個無聊的惡作劇。他狐疑地起身。 他走出教室,沿著狹長的走廊一路往前。腳步聲被地面吞沒,耳邊傳來窗外遠(yuǎn)遠(yuǎn)的蟬鳴,像一場曠日持久的嘈雜的夢。 他的頭很疼,有什么在太陽xue敲擊,隨著心跳震顫。 走廊盡頭的玻璃門外站著一個人。逆著光,看不清臉。但那樣的站姿他再熟悉不過。 他停住,一瞬間靈魂被打回身體里。 很長一段時間里,他都不相信神跡??扇绻娴挠校强峙戮褪沁@一次。 他是因為想著她,才能堅持下去的,也是因為看到她,才發(fā)現(xiàn)終于撐不住了。 他沒有說話,只是上前一步,把她緊緊抱住。 林棉被他突然的動作撞得輕輕一晃,幾乎要被勒得窒息。 “你弄疼我了?!彼f。夏天的衣服很薄,她能清楚感受到他發(fā)燙的手臂、急促的心跳,還有他背脊骨隱隱的顫抖。 但她沒有掙脫,只是回抱住了他。她的心跳仿佛慢了下來。隱秘的羞澀與激動交織。她貼著他的胸膛,感受到他的心跳,也聽見了自己的。 在這樣一個燥熱的夏日傍晚,在這虛幻又真實的重逢里,她的內(nèi)心生出一種對世界的無限柔情和繾綣。所有的不安和疑惑,在這一刻都可以被原諒,都可以被包容在這具溫?zé)岬膽驯Ю铩?/br> 老師只給了林聿兩個小時的時間。 這樣短的時間,根本去不了其他地方,而且按照規(guī)定林聿也無法出校園。 于是他們就在校園里隨意走走。林聿對這里也不熟悉,除了教室、宿舍和食堂,幾乎沒有空去其他地方。 “你沒有出去玩過嗎?”林棉問。 “沒有,不能出去。” “就一直沒出去過?” “規(guī)定就是規(guī)定。” 原來集訓(xùn)生活和她想象中的不太一樣。 他們走過一片林蔭小道。七月初的梧桐正盛,綠蔭如蓋,風(fēng)一吹,整個城市仿佛都晃動起深沉的綠波。 “你幫我拍張照吧?!绷置拚f。 林聿接過手機,她站到樹下。 “你要拍哪邊?”他問。 “拍我?!彼X得他這時候也會不聰明。 他點頭,舉起手機對準(zhǔn)她,她站在深綠色下,很不真實,是個從夢里走出來的人。按下快門。很多年后,他都羨慕當(dāng)時那個自己。因為她正在全心全意地看著他,毫不掩飾。 他們兩個都沒提起去吃飯,時間太緊了,不舍得浪費。 林棉抓住他的手看手心,問:“你在這里還割過手沒?” 林聿搖頭,上次留下的傷痕已經(jīng)淡得看不出。 “那以后也不要了。等比賽結(jié)束。再也不要這樣了。” “好?!彼饝?yīng)她。 她把自己的手塞進他的手里。林聿注意到她涂了紅顏色的指甲,和她一向清清淡淡、帶著點學(xué)生氣的打扮對比,顯得惹眼。 林聿將兩人相握的手往身側(cè)收收。 “不好看嗎?” “好看,但不太適合讓這里的人看到?!?/br> 林棉張望四周,除了樹,人跡寥落:“看到了也沒什么?!?/br> 四周鳥鳴啁啾,他感覺她做這樣裝飾自己的事,像小鳥梳理自己的羽毛。 “你今天一個人來得?”直到這時,林聿才想起問她這件事。林棉點頭。 “很不安全。你把手機給我,我打電話讓爸爸來接你回去?!?/br> “不要,我在這里還沒待夠。我今晚要住這里。” “住哪里?” “我暫時打算住在你們學(xué)校隔壁的旅店?!?/br> “不行。還是讓爸爸來接你。” 林棉哀求說:“你能不能老吧不行、不可以掛在嘴邊。我聽了很難過的。” 她的眼神里帶著請求,何況她做這些都是為了能見他。林聿不忍心再責(zé)怪她:“那你今晚住下,明天就回去,好嗎?” 林棉點點頭。講到分別,剛見面的喜悅又被很快要分開的憂傷代替。 他們就不再說話。 “我不喜歡這里,”林聿告訴她,“我一定會早點回去的?!?/br> “我也不喜歡這里,門衛(wèi)很兇,一直問我是什么人。你要是不想在這里了,就早點回來。沒有人要求你必須要拿獎的。爸爸mama不是那種人。家里有一個天才就好了,就讓林槿去當(dāng)。等他以后掙了大錢,我們只要花他的錢就可以了?!?/br> 林聿聽到她說這樣的話,用指頭彈彈她的腦瓜。 來的路上,林棉抱著把一切都告訴他的念頭,可到了這里發(fā)現(xiàn)不是那么回事。他比冬天時更瘦了,有時會顯出恍惚的神情,看得出來,他在這里過得并不好?,F(xiàn)在顯然不是說那些話的時機,她不想再給他增加新的壓力。等他考完試,反正也不會太久了。 從來沒有感覺時間過得這樣快過。明明才剛見面,轉(zhuǎn)眼就到說再見的時候。 在校門口,怕是她不舍得,林聿再向她強調(diào):“再過一段時間,我就回家了?!?/br> “我就住在你隔壁。”林棉也說。 他再握握她的手,沒有再多說什么,轉(zhuǎn)身走進了學(xué)校。 林棉站在門口看著他的背影一點點遠(yuǎn)去失,最后消失在樓棟里。雖然嘴上說沒關(guān)系,她還是想要他可以回頭再看看她。 拐了個彎,林棉在一張長椅上坐下。 林棉有種被被拋棄的感覺。她也說不清到底是為什么。不知道現(xiàn)在幾點了,肚子餓。來這里一趟,什么也沒做成。 她怕被路人看見自己情緒低落,只好垂著腦袋。突然,她聽到有奔跑聲,又一道黑影在靠近。行人道上沒什么人,這讓她本能地緊張起來。黑影在她跟前停下來。 “林棉?!蹦侨私谐鏊拿帧?/br> 她鼻子更酸了。 “哥哥?!?/br> 林聿蹲下來,氣息還沒喘勻,仰頭看她:“我還是不放心你一個人在這里。想想逃課算了?!?/br> 請原諒我,還不想和你那么快分開。 “他們不會處分你吧?” “不知道。管他呢。你是不是餓了?” 嘴上這么說,他們打車去夫子廟的路上,林聿還是借林棉的手機給負(fù)責(zé)的老師打了個電話。 老師很生氣,說要聯(lián)系家長。mama打來電話,倒沒再說什么,只說了一句:“安全就好?!?/br> 夜里的夫子廟依舊熱鬧,燈火通明,人流如織。 他們牽著手穿行在人群中,林棉抬頭張望。那些店的招牌都是清一色的現(xiàn)代燈箱,賣的東西也并不特別。 這樣的光亮勝過黑暗,也就一并湮沒了金陵本該有的涼薄氣息。 林棉怕林聿察覺到她微小的失望,便提議:“等下去秦淮河看看吧。” 但說到底,她心里還是很開心的。畢竟,這是他們難得的一次,單獨出來玩。 “我請哥吃東西吧?你想吃什么?我們?nèi)コ阅阆氤缘摹!?/br> 林聿想想說:“來這里的話,肯定要吃鴨血粉絲湯和小籠包?!彼浅圆粦T鴨血的,但不想掃她的興。 “我也是這么想的?!绷置藓芨吲d。高興起來,她忍不住用手指捏捏他的手臂,這是一種動物式的親昵。力氣不輕,林聿感覺到有點疼。 和林棉生活在一起,不光可以品嘗到來自道德的心靈拷問,還可以享受到到rou體上實打?qū)嵉囊u擊。很不錯,夫復(fù)何求。 他們進入了一家小店,等餐的時候,林聿幫她用熱水沖洗餐具,在小碟子里到上醋和辣椒油。 林棉美滋滋地看著他為她做這些。她想起,他們已經(jīng)很久沒一起去那些小時候常去的餐廳了。 “等我們回安城后,再去一次美譽餐室吧。”她晃晃手里的奶茶杯:“你還記得嗎?他們家的奶茶,冰塊是用奶茶凍的,不會像這個,冰一化,味就淡了?!?/br> “也可以去吃頂屋咖喱。我想吃土豆沙拉和可樂餅?!彼a充到。 “好,”他點頭,他喜歡看她高興,“由你決定。” 粉絲湯、小籠包,還有幾樣小食陸續(xù)端上桌。林聿剛拿起筷子,就看到林棉已經(jīng)先夾了一個小籠包放進他的盤子里,接著才給自己夾了一個。 “燙?!彼齽傄Я艘豢?。 林聿趕緊抽張紙巾,遞到她嘴邊:“吐出來?!?/br> 但林棉沒吐,只是小心地咀嚼了幾下,硬是咽了下去。 “干嘛這么急?”他輕聲責(zé)怪。 林棉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過了一會兒,她說:“我知道哥是不喜歡吃鴨血的,也不是很喜歡小籠包,但還是陪我吃了,我很開心。下次我也會陪你去吃喜歡的東西。我們還可以再一起出來吃飯。到時候,希望哥也能像我現(xiàn)在這樣開心?!?/br> 她永遠(yuǎn)都不會知道自己有多好。林聿伸出手,握住了林棉放在桌上的那只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