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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種后宮叫德妃.4_第四章 一命抵一命

    眼瞧著五月將過,皇帝就要起駕去盛京。宮里上下已經(jīng)準備好了,而似乎因六阿哥的事,皇帝此行一個妃嬪也不帶,女人們也都死了心。至于隨行護衛(wèi),本該是納蘭容若隨扈,可他前幾日就告病,曹寅接下了所有責任。今日來私宅找他,一者要問問行程中一些事如何安排才好,二者探病之余,要告訴他信已經(jīng)送到了。

    可曹寅怎么也想不到,來到私宅時見到的兄弟,竟是已高燒昏睡不能言語。沈宛憔悴蒼白,含淚說:“那日帶著一身酒氣回來,夜里就發(fā)燒了。請了大夫來看,吃了幾天的藥也不見好?!?/br>
    曹寅揪心不已:“納蘭府可知道了?”

    沈宛別過臉,沒有言語。

    “病得不輕,哪怕不告訴家里,也該來找我才是。”曹寅連連搖頭,轉身一面讓手下再去找好的大夫,一面親自去納蘭府稟告。明珠夫人聽說后,不敢驚動安胎的兒媳婦,親自帶人帶車來接兒子回家。

    一進門瞧見容若病得不成樣子,她心疼得止不住眼淚。又見沈宛一臉消沉地站在邊上,頓時怒火攻心,沖上來一巴掌揮打在她的臉上。小指上的護甲尖銳地劃過她的面頰,長長一道血印子觸目驚心。

    “賤人!別再讓我看見你,別再靠近我兒子,不然我一定要你的命?!泵髦榉蛉藲饨摺1娙诵⌒囊硪淼匕讶萑籼Я顺鋈?,明珠夫人更是強行把孫子也帶走。沈宛被幾個婆子死死按在屋子里頭,根本掙扎不得。

    一行人迅疾回家,再從宮里請了太醫(yī)來瞧??擅髦榉蛉嗽趺炊紱]想到,太醫(yī)竟是對她搖頭:“夫人要有準備,一切就看天命了?!?/br>
    聽見家里動靜跑來的少夫人進門就聽見太醫(yī)這句話,嚇得頓時腿軟跌倒下去。邊上顏氏和丫頭們苦勸,要少奶奶一定保重身體。明珠夫人也哭道:“容若一定能挺過來的,一定能挺過來?!?/br>
    五月二十九,離皇帝離京還有兩日。這日就黃河河工之事與諸大臣商議,靳輔、明珠等人皆在。因諸事不少分歧,各種決策整整商討了一天才漸漸明朗,散時已然日暮黃昏。玄燁坐在案前閉目養(yǎng)神,李公公端了一碗茶進來,輕聲道:“皇上,明珠府有消息傳遞進來,奴才聽見幾句,說是納蘭容若大人病得不輕,怕是不好了,明珠大人剛才走得很匆忙。”

    玄燁微微睜開眼睛,眼中的寒意讓李公公看了不禁一顫,皇帝問:“他的病還沒有好?”

    “回皇上,正是。剛才的人來得急,明珠大人走得也急,怕是真不好。”李公公不敢再直視皇帝的目光,垂首說,“明珠夫人之前也從宮里請了太醫(yī),奴才聽說去了幾位都無功而返,算算日子,也好幾天了?!?/br>
    玄燁拿起面前的奏折,淡定地翻開一本。李公公見皇帝又心無旁騖地批閱奏折,便轉身靜悄悄預備離開。才走到門前,就聽見皇帝在身后吩咐他:“他有什么事,隨時來告訴朕。”

    此刻納蘭府里,明珠馬不停蹄地趕回家。容若畢竟是他的長子,雖時常說兒子不好,在同僚面前冷臉相對,可容若的確也是他的驕傲,這一下突然就說病得不好了,身為父親,終究難忍。

    家里女眷已哭得不行。明珠回來時,兒子躺在床上奄奄一息。容若年少時沒少挨父親的責打,偶爾打重了也有過這樣的情形。明珠覺得兒子不至于好不起來,立在床邊許久沒有靠近。明珠夫人在邊上緩過神,哭泣道:“老爺,兒子說有話要跟你講?!?/br>
    明珠看了看她,才走近了幾步,俯身看了看。兒子已病得沒了原來的樣子,曾經(jīng)的翩翩公子溫潤如玉,而今卻不復存在。

    “容若?!彼麊玖艘宦?。

    病榻上的人緩緩睜開眼,看到是父親,唇邊略過一縷笑容,干澀沙啞的嗓子里冒出一聲:“阿瑪?!?/br>
    “好好養(yǎng)病,會好起來的。你真的要做不肖之子,讓我們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明珠開口依舊忍不住責備兒子,可說這話時,已然雙眼濕潤。

    納蘭容若又是一笑,果然要這樣與他說話的,才是父親。他皴裂發(fā)黑的雙唇微微開合,很輕很輕的聲音說:“阿瑪,你放下,放下吧?!?/br>
    明珠皺著眉頭,心里更是怦怦直跳。他怎么會想到,兒子竟然會發(fā)現(xiàn)不該發(fā)現(xiàn)的事。他怎么會料到,自己要殺太子的計劃,竟然被兒子洞悉。即便對妻子、對惠妃娘娘,他也只是說要想辦法讓太子失去皇帝的信任,讓太子自毀前途。除了幾位心腹和相關的人,誰也不知道那天書房里發(fā)生了什么,而他的本意,不是殺六阿哥。

    “你說什么?”明珠惴惴,他還不確定兒子說的事指什么。若是六阿哥被毒殺的原因,他不怕兒子知道,卻怕兒子知道了還會告訴別人。此刻他若不說清楚,就是他永遠的隱憂。

    “阿瑪,我算是個孝子吧,大概、大概要一命抵一命了。”容若唇邊浮過笑意,卻似在挖苦諷刺他的父親,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終究還是說,“阿瑪,你放下吧。”

    “混賬!”明珠明白了,急了,更想要逼著兒子把話說清楚??伤@一怒吼,刺激了明珠夫人,夫人撲上來指責他:“老爺,你不如先逼死我吧,兒子已經(jīng)這樣了,你還想怎么樣?”

    家眷也來勸明珠,他一時被帶走。夫人伏在床邊泣不成聲地安撫著她的兒子:“容若你好好的,額娘不再讓他兇你。”

    容若很不在意父親的震怒,該說的他說盡了,此刻無力地握起了母親的手道:“額娘……別為難沈宛,放她走?!?/br>
    明珠夫人悲痛欲絕,可終究還是點了點頭。

    第二天,大雨足足下了一整日,午后就開始分不清白晝黑夜,連幾時日落都不曉得。只是雨停后,天色再沒有亮起來,而第二天天亮,皇帝就要如期啟程前往盛京。可宮里頭卻無半點熱鬧氣息,寂靜的紫禁城,玄燁走在宮道上的腳步聲,仿佛都能傳得很遠很遠。

    永和宮門前的小太監(jiān)瞧見圣駕來,趕緊通報到里頭。環(huán)春迎出來,不同于以往地對皇帝說:“皇上,娘娘在六阿哥的屋子,就坐著不動,也不肯走。”

    玄燁看向胤祚的屋子,那里有微弱的光亮,看不到里頭的情形,卻能想象出嵐琪的模樣。他心頭一沉,舉步要朝那邊走去,身后卻有小太監(jiān)疾步而來,李公公喝止后聽了幾句話,趕緊跟過來告訴皇帝:“皇上,納蘭大人沒了?!?/br>
    玄燁眉頭緊蹙,沒想到納蘭容若真的會死。這么多年的君臣情誼,雖然此時此刻他恨明珠入骨,每天看到明珠都恨不得將他挫骨揚灰,但他沒想過要讓納蘭容若抵命,可他竟然死了。

    “朕知道了。”皇帝稍稍呼吸后,便斂下心內(nèi)的震驚。再如何痛惜人才,畢竟只是個臣子,怎及得上他失子之痛,怎及得上此刻嵐琪的痛。

    環(huán)春一路引著皇帝往六阿哥的屋子來,路上輕聲說:“皇上,娘娘今天說話了,說她要去六阿哥的屋子,但也只是這一句話?!?/br>
    玄燁頷首,徑直進了門,屋內(nèi)只有炕桌上點了一根蠟燭。搖曳昏暗的燭光下,嵐琪側坐在空蕩蕩的床榻邊。雖然陳設布置還是從前的模樣,但六阿哥用過的家具器皿,早已經(jīng)全部換成了新的,似乎為了顧及德妃的感受才布置成原樣,但這間屋子里再沒有孩子甜甜的氣息。可就連玄燁走進門,都仿佛能聽見兒子從前的撒嬌,一聲聲“阿瑪”,早已刻在他的心上。

    嵐琪聽見動靜,稍稍轉過身,這一舉動讓玄燁驚喜,要知道她對周遭的一切毫無反應已經(jīng)整整半個月,即便有人在耳邊對著她喊話,她也可以完全聽不見。玄燁看到她主動轉過身,不由自主就上來說:“是朕來了?!?/br>
    嵐琪點頭,起身,朝玄燁福了福身子。她整整半個月沒有正常進食,每天靠環(huán)春綠珠喂藥喂湯吊著的身子,瘦得讓玄燁不敢多看幾眼。那尖細的下巴,凹陷的雙眼,即便被侍弄得干凈整齊,也難以掩蓋形容面貌的劇變,昏暗的燭光下不能仔細看,這更讓玄燁揪心。

    難以想象,那個曾經(jīng)還拿漢武帝李夫人的典故胡亂開玩笑的人,如今會毫不顧忌地在自己的面前展露她的狼狽。

    “坐下吧?!毙钌焓窒肜焕瓖圭鳎伤齾s縮了回去,自己坐到原來的位置,目光亦不知看向什么地方。

    玄燁看著她,胸前似堵了什么,痛得他難以呼吸。屋子里靜了好一陣,玄燁開口:“朕明天要去盛京。”但坐著的人只是點了點頭。

    “你要不要一起去,朕帶你去散散心。別的人都不跟去,朕就帶你一個人去,嵐……”

    “皇上。”久違地再聽見嵐琪的聲音,玄燁恍如隔世,生怕她又不說下去,趕緊先問她:“要說什么?”

    嵐琪神情冷漠,稍稍欠身道:“皇上一路順風,早日歸來?!?/br>
    玄燁才稍稍興奮一些的神情驟然暗淡,屋子里又陷入無聲的寂靜。一聲嘆息后,他坐到了嵐琪的身邊。

    “皇祖母病了很久,太醫(yī)說是心氣郁結。蘇麻喇嬤嬤說皇祖母是擔心你,一天見不到你,一天就不能舒暢?;首婺冈絹碓教撊?,可她不讓朕來逼你,甚至連一句勸說的話也不讓說?!毙盥f盡心事,也不管嵐琪聽不聽得進,“朕答應過你,你可以做任何事,只要有一天能緩過來??呻藓ε碌饶憔忂^來,皇祖母已經(jīng)不在了。那時候朕痛苦,你更痛苦,悲劇只會不斷地延續(xù),何時是個頭?”

    這些話,身為帝王的玄燁,即便對著太皇太后也沒說過半個字,不知是覺得嵐琪根本不會聽,還是在她面前不需要掩飾。他說著說著覺得胸前抑郁稍稍散了,繼續(xù)道,“朕已經(jīng)知道是誰害了六阿哥,可是朕不能殺他為胤祚報仇。這關乎著朝廷的根本,一旦滅掉了一方勢力,朝廷的權力就會失去平衡,會有更多的麻煩接踵而來,甚至依舊把刀刃指向我們的孩子。若是十年前,朕會覺得殺一儆百才能震懾那些畜生,可現(xiàn)在朕冷靜下來,就會想,殺一儆百朕就在明處,往后更加難以看清暗處的他們做什么勾當;而朕忍下來,就是他們在明處,一舉一動哪怕一點點的心思,都逃不過朕的眼睛。所以……”

    “所以皇上要讓惡人逍遙法外,胤祚終歸是沒了,殺了他們孩子也回不來。結果對臣妾來說沒什么不同,可對皇上和朝廷來說就大不一樣?!睄圭鞯哪抗馑坪跄郎谝粋€點上,語調(diào)更是冰冷無情,“這些道理,臣妾每天都想,臣妾每天都等著環(huán)春來說,說皇上殺了什么人,說皇上把哪個壞人繩之以法了??墒且惶煲矝]有等到,而皇上明天就要去盛京,臣妾明白等不到了?!?/br>
    玄燁怔怔地看著嵐琪,他不曉得該怎么去想這番話。至少有一點他明白,對于周遭沒有任何反應的嵐琪,實則每一天都聽到了別人傳達給她的信息??蓜偛判?,卻對她說了與她一直等待的結果截然相反的話。

    皇帝緊緊皺眉,搖頭道:“朕不能這么做?!?/br>
    “如果能死,就好了?!睄圭鞒雎?,卻不知叫誰去死,但緊跟著就說出讓玄燁心驚膽戰(zhàn)的話,“每天睜開眼還活著,臣妾就失望極了。如果再也睜不開眼睛,如果死了,就能去陪著胤祚,他就不會孤孤單單地上路,在那個冰冷的地方找不到額娘。找不到額娘他會哭,可是……我連哭聲都聽不見?!?/br>
    “嵐琪?!毙羁吹剿鄣赘∑鸬臏I水,稍稍伸手扶住了她的身體。眼前的人慢慢轉向他,淚珠子滴滴答答落在他的手背。本該溫熱的眼淚卻寒如深潭的水,一點一滴鉆心地涼。

    “都是我不好,我不該貪戀你對我的好。你不喜歡我,不心疼我,我若不是你寵愛的妃子,他們就不會殺胤祚?!睄圭骱莺莸厮Φ袅嘶实鄣氖郑笆俏业腻e,我不能丟下他。我想去陪胤祚,我想去陪我的孩子?!?/br>
    “不可以!”玄燁雙手緊緊捉住了嵐琪的胳膊,那比從前瘦了不知多少的身體讓他的怒意消散不少。可他還是堅定冷酷地命令她,“朕說過,你能做任何事,可你必須有緩過來的一天。死?烏雅嵐琪,你休想?!?/br>
    嵐琪的淚眼之中,滿滿都是恨意,她這一輩子都沒這樣對待過什么人,可她竟然拿含恨的眼神緊緊盯著玄燁。玄燁也不曾避讓,含怒的雙眼承接她所有的恨意。兩人這樣僵持了好一會兒,玄燁覺得嵐琪的胳膊都要被自己捏碎了,終于稍稍松手,嗓音干啞地問:“你死了,朕怎么辦?”

    手里的人顫動起來,昏暗的燭光下可以看到她五官在扭曲,瘦削的身子忽而重重跌進自己的懷抱,從無聲的顫抖中漸漸發(fā)出哭泣的聲音。一聲聲“胤祚回來”,一聲聲“我的孩子好可憐”,嵐琪瘋了似的大哭。

    尖銳的哭聲即便捂在玄燁的身上也掩蓋不住地往外散去,門外頭等候的環(huán)春幾人乍然聽見哭聲,卻是都含淚松了一口氣。六阿哥的棺木抬走之后,她家主子可沒再掉過一滴眼淚,活死人般的人,終于哭出來了。

    撕心裂肺的哭泣和宣泄,虛弱的嵐琪最終暈厥在了玄燁的懷里。環(huán)春幾人看著皇帝把娘娘抱出來,都嚇得說要宣太醫(yī)。玄燁卻說不必,只道:“她哭累了?!?/br>
    皇帝親自把人送回寢殿,在燭光明亮的地方看清了她的臉,眼下深濃的青黛讓人心痛,不知她多少個夜晚不眠不休。而剛才瘋了一般的哭泣,也讓她嬌嫩的肌膚充血腫脹。玄燁輕輕擦去殘留在她臉上的淚痕,因為是心上的人,根本不會在乎容顏的折損,除了心疼,還是心疼。

    “好好照顧德妃娘娘,朕明日離京,入秋方能歸來。朕希望能看到你家主子,至少比現(xiàn)在好一些。宮里的事隨時隨地有人告知盛京。李總管留守在乾清宮,有什么事,直接去找他也可以?!毙钸@般吩咐了環(huán)春后,才依依不舍地離去。

    環(huán)春和玉葵在寢殿陪了一整夜。痛哭過的人,睡夢中也時不時會抽搐哭泣。但似乎是累到了極致,并沒有因此醒來。這一晚該是嵐琪自孩子歿了之后睡得最沉的一晚,直到翌日天明,沉甸甸地睜開眼睛,大哭后的頭痛襲來,才讓她清醒地想起昨晚發(fā)生了什么。

    “主子醒了?”環(huán)春輕聲問。

    嵐琪轉頭看到她們個個頂著黑眼圈,冷漠了半月之久的人終于開口說了句:“你們累壞了?!?/br>
    環(huán)春溫柔地問:“主子餓嗎?”

    嵐琪搖頭,又想到昨晚的事:“皇上來過?”

    環(huán)春怕她分不清現(xiàn)實和夢境,便把昨晚的事都說了一遍。嵐琪靜靜地聽著,末了問她:“皇上呢?”

    玉葵立在一旁道:“皇上就快離宮了,今天要出發(fā)去盛京。”

    嵐琪靜了須臾,挪動身子要起來。環(huán)春攙扶她一把,就聽主子說:“給我換衣裳。”

    她抬眼看窗外的天色,明晃晃的陽光讓她禁不住瞇起了紅腫的眼睛。卻是這一刻眼中的刺痛,讓她久違地感覺到自己還活著。

    昨日一整天暴雨沖刷,分毫沒有帶走暑氣,今晨濃烈的太陽一升起,又熱得人在太陽底下稍稍動彈就冒汗??慑鷭鍌冞€是打扮齊整地聚集起來,皇帝就要出遠門,不知一兩個月會不會回來。本還以為能跟出門,現(xiàn)下都死了心。但若不讓他在出門前多看自己一眼,之后回來,恐怕更要忘得干干凈凈。

    皇貴妃抱病未出,宜妃還在養(yǎng)身子,榮妃和惠妃到了。讓她們稀奇的是,溫貴妃竟然挺著肚子領著覺禪氏也來了。

    此刻皇帝還在慈寧宮,等從慈寧宮來了才要登車離開。眾妃嬪頂著日頭曬了小半個時辰,好些都不耐煩時,突然聽見一陣sao動。榮妃和惠妃循聲望去,后頭的人說著:“德妃娘娘來了。”兩人面面相覷。

    便見人群中散開一條路,一身水綠色旗裝的德妃扶著宮女的手緩緩而來。清爽鮮嫩的衣裳亮眼但不張揚,可衣服再漂亮,也蓋不住她臉上的憔悴。哪里還是那個滿面福氣、漂亮高貴的永和宮德妃?瘦削的臉頰,青黛的眼圈,還有這身不合體的衣裳微微晃蕩。柔弱的人支撐著一份體面而來,但每個人都看得見她心底的悲傷。

    榮妃倒是舒口氣,迎上來攙扶她:“太陽那么曬,怎么也不打把傘?”

    嵐琪微微含笑:“在屋子里待久了,曬一曬也好。”

    之后向溫貴妃行了禮,溫貴妃也可憐她,一時不知說什么,索性沒開口。榮妃讓她立到自己的身旁,惠妃也上前客氣地寒暄了幾句。她是聰明人,這會兒可不能提什么節(jié)哀,不過是平常的客氣話。

    幾位娘娘不提,下頭的人也不敢多嘴多舌。況且德妃突然到來,哪怕只是憔悴羸弱地支撐著體面,也讓她們覺得不可思議。不過是偷偷瞟著眼睛打量德妃,暗暗在心里嘀咕。

    嵐琪到后不久,圣駕終于從慈寧宮過來。玄燁緩步走來,本來對妃嬪們前來相送有些厭煩,正要打發(fā)李公公請她們都回去,忽然眼前一亮,看到艷麗叢中一抹清爽的存在。他稍稍快了幾步走近,定睛仔細地看,竟然真的是嵐琪站在那里。

    眾妃嬪齊聲行禮,鶯鶯燕燕之中,嵐琪稍稍抬頭,恰與玄燁對視?;实蹖λ牢亢?,嵐琪亦是微笑,稍稍點一點頭,心有靈犀。

    玄燁沒再向女眷們走去,吩咐李公公說:“你知道的。”而后便往御輦走去。妃嬪們尾隨皇帝,直等車輪滾滾,圣駕浩浩蕩蕩離去,眾人才松口氣要散開。

    榮妃本要和布貴人一起送嵐琪回永和宮,李公公湊上來說:“娘娘既然出門了,不如到慈寧宮坐坐,太皇太后她……”

    “我正要去呢,只是腳下虛浮走不快。”嵐琪應道,對身旁攙扶她的榮妃和布貴人道,“jiejie攙著我,慢些走吧?!?/br>
    那邊廂,覺禪貴人攙扶溫貴妃上了肩輿。溫貴妃離去后,覺禪氏領了香荷慢行。香荷正嘀咕早該帶把傘出門,忽聽后頭傳來聲音:“你們聽說了嗎?納蘭大人昨晚病故了,多年輕?。 ?/br>
    覺禪氏渾身一僵,整個人定住了。

    莫說覺禪氏定住了,香荷也知道納蘭容若是主子的親戚,從前還請納蘭大人幫過忙,突然聽說他死了,也覺得不可思議。

    幾位常在答應慢慢走上來,朝覺禪貴人欠身行禮,見她不走,便告辭先行。一面繼續(xù)她們之間的談話,大概是有人問了什么,但聽一人說:“還能有幾個納蘭大人?明珠府的納蘭容若呀。沒想到皇上今天提也沒提過,還以為納蘭大人被器重,皇上會有所表示?!?/br>
    “興許表示了,不過咱們不知道呢?!?/br>
    “是啊,誰知道……”

    字字如針,從耳朵鉆入心里。覺禪氏只覺得腦中一片空白,不知身在何處,不知自己是誰。她的視線漸漸模糊,這么多年來支撐她挺直脊梁的信念消失了,纖柔的身體轟然墜下,嚇得四周人驚慌失措。

    這邊嵐琪正往慈寧宮去,突然聽得身后嘈雜,眾人都轉身看了眼,那邊圍著的人多,瞧不真切。有小太監(jiān)跑過去看光景,回來道:“娘娘,是覺禪貴人中暑了?!?/br>
    榮妃嘀咕:“她還真是嬌弱?!?/br>
    邊上不曾走遠的惠妃聞言卻是一個激靈,知道必然不是中暑那樣簡單。今早容若病故的消息傳進宮時,她也驚愕得說不出話,更何況覺禪氏。

    “我去瞧瞧,你們只管去慈寧宮吧?!被蒎屗齻兿刃?,自己往這邊來。只見覺禪氏跌在香荷的懷里,人尚清醒,雙目含淚,面色如紙,看得她心驚rou跳。生怕叫旁人察覺出什么,忙喚手下的人,“咸福宮太遠,先送去我那兒,讓太醫(yī)來瞧瞧?!?/br>
    若是平日,覺禪氏斷不會跟惠妃回長春宮。但此刻的她看似清醒實則早已糊涂,腦袋里亂糟糟的什么念頭也沒有,只等被送到長春宮偏殿的床榻上,

    也沒醒過神。

    這邊折騰好了,就有人來慈寧宮告知榮妃一聲,恰遇榮妃和布貴人從慈寧宮出來,她們把嵐琪送到這里就好,之后太皇太后必然有話要單獨和她講,她們不用在跟前聽。布貴人憂心忡忡道:“也不知是不是真的緩過來了,若是強撐才更可憐。嬪妾還寧愿見她掉眼淚,剛才那些微笑,實在瞧得心都碎了。”

    榮妃則嘆:“哪能強求十天半個月就緩過來?!?/br>
    大熱天的慈寧宮幽靜清涼,竹篾的氣息混合著藥味彌散在每一個角落。嵐琪緩緩走到門前,卻停下了。

    猶記得第一次為太皇太后侍疾,她急匆匆跑來,進門和玄燁撞個滿懷。彼時玄燁的神情她還記得清清楚楚,可如今再也回不去那段時光?;实鄄灰粯恿耍秊跹艒圭饕苍缇筒煌?。在此之前她相信玄燁說的,一步步往前走就能走到未來??裳巯碌乃瑓s希望能時光倒轉,讓她再好好疼愛一回自己的孩子。

    門前竹簾打起,蘇麻喇嬤嬤出來。她去永和宮看過德妃兩回,今日見她自己能來了,可是憔悴成這模樣,不等說話眼睛就紅了。上前來挽了手道:“主子才吃了藥,正念叨奴婢去永和宮瞧您好不好?!?/br>
    “嬤嬤辛苦,都怪我不好。”嵐琪嘴角有笑容,可正如布貴人所說,她笑得太可憐了。

    蘇麻喇嬤嬤拉著她的手進了門,寢殿內(nèi)擱置了許多冰塊,與室外儼然兩季分別。嵐琪走來慈寧宮身上已微微出汗,她身子本虛弱,不禁打了個哆嗦。蘇麻喇嬤嬤看在眼里,便讓小宮女去拿一件風衣來。

    “主子,瞧瞧誰來了?!碧K麻喇嬤嬤拉著她到太皇太后的榻前。病弱的老人正閉目養(yǎng)神,嘴邊慵懶地說:“誰呀,出個聲兒我聽聽?”

    “臣妾給太皇太后請安。太皇太后,一大早的,您怎么又歇下了?”

    柔柔的聲音傳過來,老人家顫抖了眉頭,緩緩睜開眼睛,看到嵐琪立在跟前,瘦弱憔悴得不見從前的模樣,心里頭便是一陣陣的痛,她稍稍伸手,輕輕喚了聲:“孩子,你來啦。”

    “太皇太后。”嵐琪伏到她身前,被老人家抱了滿懷,背脊上是她溫柔的撫摸,耳邊聽見她一聲聲說,“你再不來,可就見不到我了。你怎么那么狠心呢?若是早知有今日,這十年何必在我身邊,讓我在這人世上,又多一個牽掛呢?嵐琪啊,你太狠心了。”

    “太皇太后……”嵐琪又哭出聲,雖不是昨晚在玄燁懷中那樣毫無顧忌地宣泄,此刻的眼淚,也流盡心中的痛苦。太皇太后摟著她說:“哭吧,眼淚流干了,你才不會痛。你要好好活著,連帶著胤祚的份兒,好好活下去?!?/br>
    蘇麻喇嬤嬤悄然退下,讓送風衣來的宮女不必拿進去了。一行人都退出來,卻見阿哥書房里的人跑來說:“嬤嬤,大阿哥和太子打起來了,您看怎么辦才好?”

    蘇麻喇嬤嬤皺眉:“皇上的隊伍還沒出京城呢,他們就這樣胡鬧?”可轉身瞧見里頭太皇太后和嵐琪依偎著說話,實在不忍打擾,便吩咐他們,“請惠妃娘娘領大阿哥回去,太子送回毓慶宮,一會兒我再去瞧瞧?!?/br>
    消息便又急匆匆送到長春宮。這邊太醫(yī)正忙著給覺禪氏看病,她都沒來得及說上幾句話。聽聞兒子和太子大打出手,惠妃整個兒嚇蒙了,撂下覺禪氏就往書房來。而惠妃前腳走,太醫(yī)后腳也散了。長春宮里的人又都跟著惠妃去書房,偏殿里就沒剩下幾個。

    覺禪氏靠在榻上,剛才人來人往一番折騰,她算是清醒了一些??伤荒茉谌饲傲鳒I哭泣,壓抑著壓抑著,竟就真的哭不出來,仿佛眼淚都往肚子里咽了。

    “八阿哥,別亂跑?!蓖忸^突然傳進女人的聲音,只見一個小孩子蹦蹦跳跳跑進來,不知是不是平日就在這里玩耍,熟悉了這里的一切。乍見幾個陌生人,孩子愣了愣,稚嫩的聲音問:“你們是誰?”

    乳母很快就跟了進來,八阿哥便問:“她們是誰?”

    乳母當然認得覺禪貴人,更知她就是八阿哥的生母,但覺禪貴人深居簡出,極少在宮內(nèi)行走,便是年節(jié)宴會上,也只是低調(diào)地混在人群里。后宮妃嬪那么多,八阿哥本來就認不全。

    “是咸福宮的覺禪貴人。”乳母忙回答,又向覺禪氏行禮,而后就對小主子說,“八阿哥,咱們走吧,覺禪貴人生病了,要讓貴人好好休息?!?/br>
    “好?!毙『⒆哟饝?,乖乖跟著乳母走,可到門前時,突然又跑回來,笑瞇瞇地站在榻邊,朝覺禪氏伸出了拳頭,似乎要給她什么東西。覺禪氏愣了須臾,才模棱兩可地伸出手。掌心被放了什么黏糊糊的東西,她心里還以為是孩子惡作劇,可八阿哥的手挪開后,就看到一塊已經(jīng)被捏得融化的糖。小家伙笑著說:“給你吃,不要怕藥苦。”

    乳母急忙折回來,尷尬地笑了笑,抱起八阿哥匆匆就跑了。

    他們一走,香荷就對覺禪氏興奮地說:“主子,八阿哥長大了呢,八阿哥實在太可愛了。奴婢還是頭一回這么仔細地看,八阿哥長得可真好看,和主子很像?!?/br>
    覺禪氏低頭看著手心黏糊糊的糖,香荷又說:“到底血脈相連,八阿哥都知道心疼您了。”

    “他懂什么?”覺禪氏冷漠地皺了皺眉眉頭,反手將糖蹭在了榻上。然后挪動身體坐起來,讓香荷給她穿上鞋子,一邊低沉地說,“你記著,往后我就是死在路上,也不要讓惠妃的人碰我?!?/br>
    香荷見主子如此強勢,不敢多嘴,趕緊收拾了東西要離開長春宮。長春宮的人因知大阿哥闖禍,娘娘一會兒回來必定發(fā)怒,也懶得來管覺禪貴人去哪里,由著她們主仆離開,個個忐忑不安地等惠妃和大阿哥回來。

    而書房里,惠妃正在給太子擦藥。太子額頭上被胤禔抓了兩道口子,頭發(fā)也散了,衣裳也撕破了。倆孩子真是大打出手,胤禔也受了傷,可惠妃再怎么心疼自己的兒子,也不能撂下太子不管。這件事都不曉得會有什么結果,她現(xiàn)在必須放低姿態(tài)。

    蘇麻喇嬤嬤來時,太子已經(jīng)上好藥,惠妃在給他梳頭發(fā)。蘇麻喇嬤嬤自然不會在惠妃面前尊大,只是和氣地說:“奴婢瞧見大阿哥坐在外頭賭氣,勸他也不肯進來,毒日頭曬著可怎么好,娘娘去勸勸吧。”

    惠妃恨道:“嬤嬤就別管他了,曬脫了皮才好呢,這樣犯渾的孩子,叫我怎么才好。”

    蘇麻喇嬤嬤也不再多說,溫柔地問太子怎么樣,太子說他沒事,蘇麻喇嬤嬤便要他回毓慶宮。太子拒絕,說還要繼續(xù)上課,對惠妃客氣了幾句,自己就走開了。

    惠妃便對蘇麻喇嬤嬤道:“太子畢竟和眾阿哥不同,我總覺得,還是從前那樣分開念書的好。六阿哥的事還在眼前,皇上怎么就不擔心,照舊讓他們回來上課。”

    蘇麻喇嬤嬤不接她的話,皇家是說六阿哥急病而亡,就不該私下里隨便議論,更何況是對著惠妃。只是問:“娘娘可知道太子和大阿哥究竟怎么打起來的?奴婢也好去回太皇太后?!?/br>
    惠妃心里緊張,急忙說:“讓我親自去請罪吧,一定是大阿哥不好,更是我的過錯?!?/br>
    “娘娘且安心,太皇太后并未生氣,說小孩子在一起打打鬧鬧總是有的,只是想問個緣故?!碧K麻喇嬤嬤很客氣,安撫了惠妃,又把隨侍太子和大阿哥的人都找來,冷臉問了半天,才曉得是為了六阿哥的死。不知太子和大阿哥言語上起了什么沖突,大阿哥說太子連他也想害死。太子少有地急了,兄弟倆就扭打起來。

    “三阿哥和四阿哥呢?”蘇麻喇嬤嬤又問。

    回話的小太監(jiān)說:“像是叫他們身邊的人拉開了,奴才們也沒留神?!?/br>
    蘇麻喇嬤嬤看了眼邊上的惠妃,見她神情定定的,不知在想什么,便笑道:“既然弄清楚了緣故,奴婢要回慈寧宮復命,娘娘您看?”

    惠妃回過神,忙道:“我也就走了,總不大好在書房久留。”

    待兩人出來,大阿哥仍氣呼呼地坐在廊下曬太陽。蘇麻喇嬤嬤勸了幾句他不理睬,便由著他們母子去,自己徑直回慈寧宮。這會兒太皇太后和德妃,已經(jīng)緩過一陣悲傷,德妃娘娘正伺候老人家擦臉。蘇麻喇嬤嬤將書房里的事說了,太皇太后嘆息:“等皇帝從盛京回來,還是叫他們兄弟分開吧。其他阿哥打架咱們訓幾句就成了,可是和太子動手,可大可小,多一事不如少一事?!?/br>
    嵐琪伺候好了太皇太后,自己坐在一旁洗臉補妝。出門前為了讓自己精神一些,沒少往臉上涂脂抹粉,剛才抱著太皇太后哭一場,臉上都花了。這會兒洗盡鉛華,清清透透一張臉,眼下的憔悴清晰可見。蘇麻喇嬤嬤心疼極了,拿來脂粉親自為她稍作掩飾,溫柔地說:“無論如何,娘娘都不能叫人看輕了。”

    太皇太后則在一旁問:“四阿哥打架沒有?”

    嵐琪心里一震,只聽蘇麻喇嬤嬤說沒有,說是被身邊的人拉開了,沒有卷進太子和大阿哥的矛盾。太皇太后果然問嵐琪:“這些日子,胤禛來看過你嗎?”

    嵐琪坐回太皇太后身邊,搖頭道:“臣妾不記得了,每天渾渾噩噩,好些事都不記得?!闭f話間蘇麻喇嬤嬤便把環(huán)春叫到跟前,問了果然是沒來過。老人家不免嘆息:“皇貴妃是怎么想的?孩子不懂,她也該體貼一些,她做得好了旁人只會夸她。她這樣子小氣,人家還不擠對她?”

    嵐琪垂首不語,蘇麻喇嬤嬤便問:“不如讓溫憲公主回永和宮,您照顧著小公主,心情會好些。”

    嵐琪依舊搖頭,輕聲道:“太后很喜歡溫憲,五阿哥就要上書房,寧壽宮難免冷清些。有溫憲給皇祖母做伴兒,太后會更高興。”

    蘇麻喇嬤嬤便又道:“娘娘想不想,讓四阿哥……”

    嵐琪很迅速地搖頭,淡淡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