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節(jié)
裴云暎順手解下佩刀放到桌上,繼續(xù)朝里走,道:“你平時不是嫌升遷太慢,給你個表現(xiàn)機(jī)會不好嗎?” “這算哪門子表現(xiàn)機(jī)會?”段小宴跟在他身后,有些埋怨,“她是看中了你的美貌,又不是看中我。再說,太師府管不到殿前司,咱們也不用討好他們?!?/br> 裴云暎沒理會他,邊走邊問:“呂大山怎么樣?” “已經(jīng)送到刑獄司了。不過云暎哥,”段小宴低聲問:“兵馬司那個雷元是右相表親侄子,軍馬監(jiān)的案子和右相恐怕也脫不了干系,咱們這么得罪右相……” 裴云暎不置可否:“怎么,你怕他?” 段小宴無言:“你是不怕,我就不同了?!彼f了兩句,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從懷中掏出一物,“對了,差點忘了這個?!?/br> 裴云暎腳步一頓。 那是白日里他給那位女大夫的祛疤藥。 “胭脂鋪女掌柜追出來給我的,說咱們落下了東西。我一看這不是上回太后娘娘賞你的祛疤藥嘛,怎么落在胭脂鋪了?” 裴云暎若有所思地盯著藥瓶看了片刻,忽而搖頭笑了,隨手將藥瓶拋給段小宴,往前走去。 段小宴手忙腳亂地接?。骸霸茣8??” 他擺手:“送你了?!?/br> 第十五章 女大夫 仁心醫(yī)館今日開門得早。 西街一眾街鄰都知曉,杜家少爺是個好吃懶做的主兒,先父死前給他了大筆家業(yè),可惜杜大少爺自己不爭氣,成日和一群無賴子弟駕犬馳馬,流連于三瓦兩舍,把諾大家業(yè)敗了個精光。待幡然醒悟時,只剩西街的一間小破醫(yī)館,還經(jīng)營得入不敷出,搖搖欲墜,眼看就要撐不下去了。 但今日的醫(yī)館似乎與往日有些不同。 門上那塊牌匾被擦拭了一遍,字雖潦草,卻顯得亮堂了一些。堵在店門口的黃木長桌往里撤了一點,鋪面瞧著便沒有之前逼仄。藥柜里里外外被清理得干干凈凈,一眼望過去,原先狹窄陳舊的鋪面一夜間就整潔寬敞了起來。 不過最打眼的,還是站在藥柜前的那位年輕姑娘。 仁心醫(yī)館里,來了位陌生姑娘。 這姑娘生得很漂亮,冰肌玉膚,神清骨秀,穿一件縞色薄棉長裙,烏發(fā)斜梳成辮垂在胸前。通身上下除了鬢邊那朵霜白絹花外,并無任何飾物,卻將別家精心打扮的小姐都比了下去。 貌美姑娘站在藥柜前低頭整理藥材的模樣,讓周遭店鋪里的人都看直了眼。 隔壁裁縫鋪里的葛裁縫家中老母腸結(jié),過來買巴豆,趁勢將杜長卿拉到一邊,望著藥柜前的姑娘小聲問:“長卿,這是誰?。俊?/br> 杜長卿看一眼正在分藥的陸瞳,哼笑一聲:“這是本少爺請回來的坐館大夫,陸大夫!” “坐館大夫?”葛裁縫愕然看向他,“女大夫?” “女大夫怎么了?”杜長卿不樂意,“女大夫招你了?” “女子怎么能做大夫?而且她這年紀(jì),看著還沒你大?”葛裁縫想了想,眼珠子一轉(zhuǎn),露出一個了然的笑容,“我知道了,她是你相好吧?相好就相好唄,整這么神秘干啥?” “你少胡說八道。”杜長卿沒好氣地開口:“人家是正經(jīng)大夫!會瞧病做藥,當(dāng)誰都跟你一樣不要臉!” 葛裁縫平白挨了一頓奚落,拿著巴豆悻悻走了。 杜長卿瞧著他石墩子似的背影,罵了一句“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再看藥柜前出水芙蓉似的姑娘,既有些心虛,又有些得意。 過了一會兒,他自語道:“女大夫怎么了?那不比杏林堂里老樹皮子看著順眼么?” 他啐了一口,不知是要說服自己,還是說服別人。 “長的丑的本少爺還不要呢!” “懂個屁!” …… 仁心醫(yī)館來了位漂亮姑娘一事,眨眼就傳遍了西街。 西街鋪販都是做了十多年生意的老熟人,抬頭不見低頭見,杜老爺子當(dāng)初在西街起家,后來發(fā)跡遷走,一眾街鄰又羨又妒,如今他小兒子一朝落魄,又回到了老父當(dāng)初的起點,街鄰們唏噓之余,又有些同情。 不過這同情還沒多久,杜長卿就請了個漂亮姑娘來坐館,四坊們就有些瞧不上他這做派了。 看樣子,杜少爺這是遲早得把家產(chǎn)敗光啊。 果然爛泥扶不上墻! 不遠(yuǎn)處杏林堂里,掌柜白守義坐在里鋪桌前,慢條斯理呷了口茶。 白守義今年四十,白凈面皮,身材微胖,穿件寶藍(lán)直裰,腰間系著彩色絲絳,逢人便帶三分笑意,看上去和氣仁善,可親的很,卻生了一雙精明眼。 他原本是做零散藥材起家,漸漸攢了些家資,在西街盤下一處大鋪面辦起了杏林堂。杏林堂鋪面寬敞,藥材種類繁多,客流豐富。但白守義并不滿足于此。 他早已看中仁心醫(yī)館,仁心醫(yī)館雖老破,但正當(dāng)街口,位置絕佳。白守義想將鋪子盤下做間專門瞧病的醫(yī)館,杏林堂則主賣藥材,這樣整個西街的病人都?xì)w杏林堂所有,銀子便能源源不斷地往腰包里流。 然而仁心醫(yī)館的東家杜長卿卻怎么也不肯將鋪面出賣。 白守義心中很瞧不起杜長卿,杜老爺子給杜長卿留了恁大家財,居然也能被敗光,若換做是他,早已將家產(chǎn)翻了幾番。杜長卿都廢物了半輩子,突然又幡然醒悟,做浪子回頭的模樣給誰看呢? 他并不擔(dān)心杜長卿不肯出賣醫(yī)館,畢竟仁心醫(yī)館每月來的客人屈指可數(shù),杜長卿只怕堅持不了多久,到那時不得已之下賤賣,他白守義出的價只會更低。 白守義只等著仁心醫(yī)館倒閉、杜長卿哭著低頭求他那日,誰知今日卻從旁人嘴里聽說,杜長卿不知從哪請了個漂亮姑娘來坐館。 實在教人好奇。 杏林堂的伙計文佑打聽消息回來,站在白守義面前事無巨細(xì)地交代:“……的確是站了個年輕姑娘在醫(yī)館里,長得挺漂亮,對了,那姑娘前些日子也來過杏林堂,找周大夫賣過藥?!?/br> 白守義捧茶的動作一頓,看向藥柜前的男子:“老周,有這回事?” 這男子叫周濟(jì),原是仁心醫(yī)館的坐館大夫。杜老爺子死后,周濟(jì)見杜長卿潦倒,便尋了個由頭離開轉(zhuǎn)去了杏林堂。 也就是從周濟(jì)走后,杜長卿才破罐破摔,幾乎將醫(yī)館經(jīng)營成了藥鋪。 周濟(jì)生得干瘦,黑黃面皮上蓄些髭須,穿件繭綢長衫,顯得身子如竹竿在衣衫中晃蕩。這人仗著醫(yī)術(shù)待醫(yī)館的伙計總是傲慢,卻對東家白守義極盡討好恭維。 聽聞白守義發(fā)問,周濟(jì)想了想才答道:“前幾日的確有兩位外地女子來賣過蒲黃炭,似乎還想寄賣藥茶。那蒲黃炭炒得勉強(qiáng)過眼,藥茶我沒敢用,讓人丟出去了?!?/br> 白守義滿意點頭:“你是個明白人,杏林堂不比那些小藥鋪,來路不明的東西用不得,省得自砸招牌?!?/br> “掌柜的,仁心醫(yī)館那邊……”周濟(jì)試探地問。 白守義將茶杯往桌上一放,慢條斯理地開口:“一個外地女人,杜長卿竟然也敢讓她當(dāng)坐館大夫。我看,他是貪圖美色,自己找死。且看著吧,過不了幾日,仁心醫(yī)館就要成為整個盛京醫(yī)行的笑話了。” 他自理著腰間絲絳,輕蔑一笑:“扶不上墻的爛泥,管他做什么?!?/br> …… 杜長卿并不知道自己在隔壁白守義嘴里是一堆爛泥。 但縱然知道了,眼下也沒工夫計較。 醫(yī)館里,陸瞳正將做好的藥茶丸子一個個撿到罐子里。最外頭的黃木桌上,已疊好了約莫十來罐藥茶,一眼望過去,如一座巍峨小塔,壯觀得很。 不過,縱然杜長卿賣力地吆喝了大半日,來看漂亮姑娘的多,藥茶卻無人問津。 銀箏將杜長卿拉到一邊:“東家,門前如此冷清,你不能想點別的辦法嗎?譬如找人將這藥茶編成歌謠傳唱,或是請幾位姑娘來門前招攬生意,總好過在這里枯坐著發(fā)呆好吧?” 杜長卿翻了個白眼:“銀箏姑娘,這里是醫(yī)館,又不是花樓,怎能如此輕?。俊?/br> 銀箏面色微變,一時沒有繼續(xù)開口。 杜長卿渾然不覺,只絮絮道:“……之前我就同你家姑娘說了,一個女子行醫(yī)坐館,未必有人買賬。你瞧那些混蛋,都是來看笑話的。他們既不信女大夫,自然也不肯試試新藥茶。咱們開門大半日,一罐也沒賣出去?!闭f著說著,自己眼底也浮起些焦灼。 正犯著愁,外頭的阿城突然喊了一聲:“胡員外來了!” 這可真是絕地里的活菩薩,杜長卿聞言,眼睛一亮,立刻揚(yáng)起一抹笑,三兩步往外迎上去,邊道:“叔!” 正在裝藥茶的陸瞳抬眼,就見門外走進(jìn)來個頭戴方巾,儒員打扮的半老頭子。 這位胡員外被杜長卿攙扶著往醫(yī)館里走,方喚了一聲“長卿啊——”,一眼瞧見了藥柜前的陸瞳,面上浮起疑惑之色:“這是……” 杜長卿將胡員外迎進(jìn)里鋪坐下,招呼阿城去泡茶。如今鋪里被打掃,重新挪移了藥柜位置,顯得寬敞了許多,胡員外四處打量了一下,驚訝極了:“長卿,你這鋪子瞧著比往日順眼了許多?!?/br> 杜長卿笑笑:“稍稍打理了一下?!?/br> “不錯。”胡員外很欣慰:“看來老夫上次說的那番話你聽到了心里,頗有長進(jìn)?!?/br> 杜長卿陪笑。 胡員外又看向陸瞳:“這一位……” 杜長卿笑道:“這是小侄新請回來的坐館大夫,您的茶就是……” “胡鬧!” 不等杜長卿一句話說完,胡員外就猛地站起身,斥道:“無知婦人,怎可坐館行醫(yī)?” 第十六章 以退為進(jìn) 四周靜寂,銀箏被胡員外突如其來的怒吼嚇了一跳,下意識看向藥柜前的陸瞳。 陸瞳整理藥茶的動作頓了頓,神情很淡。 這半老頭子忿然作色,山羊胡都?xì)獾镁锪似饋?,一手指著杜長卿,痛罵道:“杜長卿,仁心醫(yī)館是令尊留給你的遺物,縱然醫(yī)館經(jīng)營不善,進(jìn)項不豐,那也是令尊辛辛苦苦打拼來的,怎可被你如此糟蹋?” 杜長卿茫然:“我怎么糟蹋了?” “你找個年紀(jì)輕輕的女子過來當(dāng)坐館大夫,是要你爹九泉之下都不能閉眼嗎?” “我為什么不能找年輕女子過來當(dāng)大夫?”杜長卿不解,“醫(yī)館里有漂亮的坐館大夫,我爹自豪還來不及。就算九泉之下不能閉眼,那也是高興的。” “你!”胡員外氣急,干脆將矛頭指向陸瞳,“年輕姑娘家不學(xué)好,打了坐館的幌子來騙人,你趕緊走,別以為長卿年輕不知事就會上你的當(dāng)?!庇謱Χ砰L卿道:“老夫受令尊囑托,絕不能眼睜睜看著你泥足深陷!” 他這一番顛三倒四的話說完,一屋人皆是瞠目結(jié)舌。 陸瞳頓時了然。 原來,胡員外是將她當(dāng)作不懷好意的騙子了。 沉默須臾,杜長卿輕咳一聲,尷尬開口:“叔,陸大夫不是什么騙子,她真是坐館大夫。” “你見過有這樣年輕的坐館大夫?”胡員外痛心疾首道:“長卿啊,你讓她坐醫(yī)館里,旁人怎么瞧你?只會說你這醫(yī)館糊弄人都糊弄得不夠誠心,弄得烏煙瘴氣,像什么樣子!我跟你說……” 一杯茶擱到胡員外面前的桌上。 胡員外一愣。 陸瞳直起身,看著胡員外淡聲道:“老先生口瘡腫脹,熱痛如灼,忌心煩熱郁,縱然有氣,也不妨先喝杯溫茶化濁解毒、清心泄火?!?/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