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節(jié)
憑什么權(quán)宦的命就要高貴,平人的命就要低賤? 憑什么他們害死一門四口人,卻還能當(dāng)作什么事都沒發(fā)生過。 陸瞳道:“不,我不打算平反?!?/br> 銀箏訝然望著她。 少女身形單薄,烏發(fā)微濕垂在肩頭,在寒風(fēng)細(xì)雨前,如被雨澆淋的一灣微云,茫茫易散。 她低下頭,盯著白紙上狂草般的字跡,慢慢地伸手將紙揉皺,又置于燈前燒掉。 白紙轉(zhuǎn)瞬成煙燼,又被風(fēng)吹走。 “我jiejie已經(jīng)死了。” 陸瞳喃喃道:“我要他陪葬?!?/br> 第三十六章 青蓮盛會 第二日雨停了。 趁著有太陽,銀箏將發(fā)潮的被褥拿到小院里曬曬。房檐下牽了粗線,半舊的玫瑰色捏邊薄毯掛上去,撒上一層日光,小院里也多了幾分暖意。 杜長卿從外頭的小窗頭瞟了一眼,道:“銀箏姑娘,院里都被被子曬滿了,你倒是騰點(diǎn)地兒曬曬藥啊?!?/br> 銀箏捋著被角的一個褶兒回說:“藥材日日都在曬,這褥子再不曬曬就要發(fā)霉了。再說杜掌柜,”她看了杜長卿一眼,“您給姑娘和阿城發(fā)月給,又沒給我發(fā)月給,這曬藥的事也不歸我管?!?/br> 杜長卿一噎,不好反駁銀箏的話,悻悻地出去了。 待進(jìn)了外鋪,阿城在擦桌子,陸瞳在整理藥柜。 再過半月就要立夏了,這些日子雨水多,楊花不如先前擾人,來買鼻窒藥茶的人少了許多。杜長卿忙過前一陣子,眼下又開始無所事事起來,往長椅上一倒就開始看閑書. 陸瞳在藥柜前,拉開柜屜一一核對里頭的藥材,邊問杜長卿:“杜掌柜,盛京近來有什么熱鬧可瞧么?” 杜長卿一愣,狐疑地看向陸瞳:“你問這個做什么?” 陸瞳也不看他:“我看最近來醫(yī)館買藥的人少,又罕有病人前來尋醫(yī),打算同你告假休息兩日。我和銀箏初來盛京,對附近不甚熟悉,所以問問你,近來可有盛會或廟集,好去開開眼界。” 這話一提,杜長卿瞬間就來了興趣,只坐直身子笑道:“陸大夫,這你就問對人了。本少爺當(dāng)年在盛京也是游山玩水,沒有哪處熱鬧是不知道的。至于你說的盛會或廟集……”他沉吟了一會兒,才開口:“要說最近的,就是四月初一的青蓮盛會了?!?/br> 陸瞳盤點(diǎn)藥材的動作一頓:“青蓮盛會?” “伱知道的嘛,”杜長卿攤手:“那些香火旺盛的寺廟,每年都要做幾次會,不是觀音會就是地藏會,好騙些香燭燈錢?!?/br> “萬恩寺最熱鬧的就是四月初一的青蓮盛會,就說四月初一那天,菩薩睜眼,要是有什么罪孽深重的,就去放生清洗業(yè)障。要是有什么心愿未遂的,就去點(diǎn)燈誠心祈禱,菩薩會保佑善心人心想事成,犯惡者廣積陰德。” “這些東西我是不信的,不過信的人不少,尤其是那些做生意的。一到四月初一,就跑到萬恩寺里燒香祈福?!?/br> “我爹還在的時候,年年都要拉著我去,非要我燒頭香,又是送油又是捐米,求菩薩保佑我出人頭地,到頭來我還是個廢物,可見這菩薩是不靠譜的,光拿錢不辦事,不是什么好貨色。” 他說得不見半分恭敬,只道:“雖然菩薩不怎么樣,但青蓮盛會你還是可以去瞧一瞧,四月初一那天,會點(diǎn)大法燈在青蓮池中。法會完后,萬恩寺還有好多賣小吃佛像的攤販,那山上風(fēng)光也還行,游人不少,熱鬧起來比得上新春廟會。如今新春廟會你是趕不上了,青蓮盛會還能擠一擠?!?/br> 杜長卿見陸瞳聽得認(rèn)真,似對他口中的盛會極感興趣,越發(fā)來了興致,細(xì)細(xì)地說與陸瞳聽:“那萬恩寺也不小,分了好幾殿供奉的菩薩,我是認(rèn)不清哪位是哪位的了。只知道東殿是求姻緣的,西殿是求學(xué)業(yè)的,南殿是求財運(yùn)的,北殿是求康健的。你去之前先打聽打聽,可別求錯了人,原本想求個財運(yùn)亨通,不小心拜了個求子娘娘,這拖兒帶口的,醫(yī)館也住不下......” “……青蓮法燈是要放在法船上點(diǎn)的,我小時候有一次背著人偷偷爬上法船,結(jié)果掉下來,差點(diǎn)沒淹死。我爹揍得我三天沒下床,不過你應(yīng)當(dāng)也不會偷偷爬上法船?!?/br> “……做法會那天還會有放生禮程。那些商戶官家買個幾千筐王八泥鰍就往池子里倒,我聽說法會完了后和尚們會把那些泥鰍撈起來炒來吃,不知道是不是真的?!?/br> “……反正我有一次去的時候,偷偷進(jìn)了他們存放生泥鰍的后殿,就繞過樹林后走條小路就到了。那后殿沒人來,水缸可真大,我撈了最肥的烤來吃,有點(diǎn)惺,可能是因為沒放鹽。”他陷入美好回憶,神情似有沉醉。 阿城忍不住打斷他:“東家,說不定就是因為你對菩薩不敬,還吃了人家放生用的泥鰍,菩薩才不保佑你出人頭地呢?!?/br> “胡說八道!”杜長卿罵他:“我吃兩條泥鰍怎么了?那我吃完了還給菩薩磕了個頭呢,這事兒也就算過去了,怎么還能抓著不放?菩薩能這么小氣嗎?” 阿城只好閉嘴。 杜長卿說得瑣碎又詳細(xì),銀箏出門了一趟,回來之后杜長卿居然還沒說完,遂又等了小半個時辰。 直到杜長卿口干舌燥,再也沒可說之物后,這人才道:“總之,外地人來盛京,多少都要去青蓮盛會瞧一瞧。你今日聽我說了這么久,估計想不動心也難。我看,四月初一我就容你一日假吧,你去瞧瞧,不過山上路遠(yuǎn),最好提前半日出發(fā)?;貋頃r記得幫我?guī)c(diǎn)兒萬恩寺的杏脯……” 陸瞳微笑著應(yīng)了,將藥柜整理好,同銀箏走到了里鋪去。 一進(jìn)屋,銀箏就湊近她低聲道:“姑娘,快活樓那邊遞信過來,說今日一早萬福去了快活樓,只讓人帶了一句話,他同意姑娘說的?!?/br> 陸瞳輕輕嗯了一聲。 萬福答應(yīng)替她做事并不意外,柯承興只是個主子,而萬全卻流著萬福的血。孰輕孰重,一目了然。 更何況以萬福的頭腦,早該想到柯承興當(dāng)年能為陸柔滅口別的知情下人,未必不能滅口他萬家。 人總是自私的,趨利避害是常人本能。 銀箏問:“眼下萬福答應(yīng)為姑娘做事,就好辦多了。姑娘如今打算怎么做?” 陸瞳沒說話,走到桌腳下的醫(yī)箱前蹲下身來,打開箱蓋,從里頭找出一個布囊。 “四月初一,是萬恩寺的青蓮盛會。” 她將布囊里的東西拿出來,緊緊捏在手中。 “青蓮盛會,菩薩睜眼。” 陸瞳望著窗外,一字一句地開口:“這樣好的日子,窮兇極惡之徒,當(dāng)受獄報才是?!?/br> 第三十七章 心中有鬼 天氣越發(fā)熱了,晝?nèi)兆冮L了些。 已近夏日,院落里的芍藥被日頭曬得久了,有些打蔫兒,殘紅藏在翠葉中,不如往日嫣然。 柯府院子里,一大早,秦氏就在斥責(zé)下人。 “這府里下人都是怎么做事的,這么大一淌水也沒瞧見?我昨日讓人新?lián)Q的絨毯,今日就印了水印,沒得素日里慣著你們,個個都學(xué)得懶怠!” 柯承興剛換了衣裳出來聽到的就是秦氏在訓(xùn)人,不由皺了皺眉。 他走到外頭,輕咳一聲,緩了語氣道:“怎么又在生氣?不就是弄臟了毯子嘛,許是昨夜下雨,哪個丫頭不小心帶進(jìn)來的?!?/br> “什么不小心,哪個不小心能淌這樣大一灘水?”秦氏柳眉倒豎,“你且來看清楚,這腳印這樣清楚,像是特意踩上去的。不行,萍兒,你去叫院里的丫頭都進(jìn)來,一個個拿鞋比對,我今日非得將這殺千刀的找出來不可!” 柯承興聽得頭疼,忙找了個由頭避開了。 待出了屋,萬福給他端了杯茶來漱口,柯承興用了,隨口問:“怎么有些日子沒見著萬全了?” 萬福目光閃爍幾下,笑道:“虧得爺?shù)胗?,前幾日他莊子上的表哥來了,兩兄弟合議上山玩去,我沒料管他,任他去了,得過幾日才回?!?/br> 柯承興點(diǎn)頭:“他年輕,多走動走動也好。” 萬福忙笑著應(yīng)了,又走了幾步,柯承興嘆了口氣:“不知怎么回事,我這幾日睡得不好,一夜要醒四五次。有時睡了,忽地驚醒,一看時候才四更。” 萬福提議:“不如尋個大夫來瞧瞧?” 柯承興想了想,便同意了。遂又拿了帖子去請了一個相熟的大夫來,大夫把了脈相瞧了病,也沒發(fā)覺什么不對,開了些安神的方子就離開了。 大夫離開后,萬福見柯承興仍舊有些郁郁,寬慰他道:“老爺寬心,許是天氣熱了,人不舒坦。等這幾貼藥服了再瞧瞧?!?/br> 柯承興點(diǎn)頭,又去外頭轉(zhuǎn)了一圈,待回到屋,發(fā)現(xiàn)秦氏正坐在屋里生悶氣。 柯承興笑著上前握住她肩:“可找出來那泥腳印是誰的了?” “沒有!”秦氏沒好氣地?fù)荛_他手,“你說奇不奇,這院里的丫鬟都對了一遍,愣是沒找出那腳印的主子,真是見鬼了!” 柯承興就笑:“找不出便罷了,一塊毯子而已,明日再買一塊就是了。” 秦氏冷笑:“說得那般容易,你是不當(dāng)家不知柴米油鹽,口氣才這般大......”她絮絮地說了一氣,嘴舌又快,周圍還有丫鬟婆子伺候著,說得柯承興面紅耳赤,忍了許久,終于逃進(jìn)了書房。 待進(jìn)了書房,柯承興適才松了口氣。 他實在是很怕這個夫人。 說起來,秦氏長得也算俏麗,亦是小官之女,論條件,實屬柯家高攀。但許是家中嬌慣,秦氏性子便跋扈了些,一到柯家,先將管家之權(quán)抓在手里,性子又潑辣??录忆佔永锏倪M(jìn)項入賬,柯承興都不敢隨意取用。 柯老夫人總勸他暫時忍耐些,等誕下嫡子,秦氏性情自然會收斂。但每每柯承興面對新娶的妻子,總有一種喘不上氣的憋悶感。 每當(dāng)這時,柯承興都會想起陸氏。 陸氏的性情與秦氏截然不同,她總是溫柔清婉,凡事以他為先,又處處體貼。她容貌也生得好,明眸善睞,蘭心蕙性,回身舉步時,恰似柳搖花笑潤初妍。 這樣的陸氏,沒有男人不會被她吸引,所以豐樂樓中,她才會...... 柯承興猛地打了個冷顫,沒有再繼續(xù)想下去。 萬福從外面進(jìn)來,替他端了些新鮮瓜果,又沏了壺釅茶。秦氏不僅潑辣,還將他管得很嚴(yán),進(jìn)門后將院子里伺候的丫鬟先敲打一遍,縱是有心想攀扯的,見了秦氏也不敢再動作。 時日久了,柯承興難免心里癢癢。 他問萬福:“先前叫你幫我收的租子都齊了吧?” 萬福心中一跳,不露聲色地笑道:“快了,還差一點(diǎn)兒?!?/br> 柯承興“嗯”了一聲,低聲道:“再過幾日,趁她生辰過了憊懶時候,伱拿著那租子,隨我去豐樂樓閑一閑?!?/br> 萬福笑著應(yīng)了,又回了幾句柯承興問話,這才退下。 時至快至正午,日頭越烈,順著窗外照進(jìn)屋中,曬得人渾身懶洋洋的犯困。 柯承興本想躲進(jìn)書房避一會兒秦氏的嘮叨,便隨手撈了本書來看,誰知看著看著,竟不知不覺睡著了。 他接連幾日沒睡好,這一覺睡得倒很沉,還做了個夢。 夢里他睡在榻上,床邊有個梳墮馬髻的年輕女子正低頭與他掖被子,這女子穿著件月白描金花淡色小衫,身姿窈窕玲瓏,垂著頭看不清臉,只看得見后頸處有粒殷紅小痔。 美人在懷,柯承興難免心猿意馬,有心親近,便欲坐起身摟住對方,誰知無論如何都動彈不得,只聽得那女子的聲音自遠(yuǎn)而近飄進(jìn)他耳朵,一聲聲喚他:“老爺?!?/br> 他隱約覺得這聲音有些熟悉,又不知究竟是在哪聽過,正苦苦思索著,忽然覺得自己身上一片冰涼,下意識地抬頭一看,就見那女子垂著頭,一滴滴冰涼水珠順著這女子烏黑發(fā)絲滴淌下來,將他身上的被褥浸得冰寒。 “你......” 那女子抬起頭,露出一張慘白嬌艷的臉:“老爺......” 柯承興慘叫一聲。 他猛地睜開眼,外頭日光和暖,院子里芍藥花香沁人,柯承興抹了把臉,才發(fā)現(xiàn)自己額上冷汗涔涔。 他松了口氣,隨即低低罵了一聲:“晦氣!” 這樣好的日子,竟無緣無故夢著了陸氏。亡妻后頸處的那顆殷紅小痔如今看著再無從前的風(fēng)情可愛,反倒令人驚悸,讓人想起她死的那一日,被打撈起的尸體在日光下,紅痔似血般晃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