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云暎目光動(dòng)了動(dòng)，有些詫異地看向陸曈。

    陸曈望著射歪了的箭矢，眼底掠過一絲失望。

    沒中。

    說起來，她并不是第一次拉弓。

    當(dāng)年在落梅峰上，蕓娘做藥需要尸體，陸曈時(shí)不時(shí)得去亂墳崗走動(dòng)。有一次在那里見到了一具被狼咬死的殘尸，大概是進(jìn)山捕獵被雪困住的獵戶，身子已經(jīng)被吃空了，周圍散落了一地的捕獸夾，還有一把裂開的弓箭。

    陸曈把尸體埋了，弓箭帶回去用線重新纏好，想著能用弓箭捕獵一些狐貍兔子存作干糧，不過一次也沒打中——山里的動(dòng)物跑得太快，她箭術(shù)還沒有高明到哪里去。

    但隔三差五拿弓箭練手，多少也練出了些手感。只是后來那弓箭在幾年后還是斷開，用再多的線也無濟(jì)于事，陸曈便將弓箭收起來，后來蕓娘入葬時(shí)，一同埋在了落梅峰上。

    時(shí)隔幾年，再次拉弓，到底手生。

    周圍有看熱鬧的男子起哄：“小娘子，別白費(fèi)箭了，快把弓箭讓出來，讓你情郎給你贏一盞??！”

    “就是就是！”

    裴云暎神色微頓，冷淡地看了起哄人一眼。

    陸曈卻并不在意，抬手拿起第二支箭。

    這一次她持弓的動(dòng)作就要比第一次熟練許多，看起來不那么生澀了。裴云暎微微后退一步，沒再如方才一般握住她的手臂指點(diǎn)，陸曈緊緊盯著遠(yuǎn)處的“福”字，再次松手。

    “嗖——”

    箭矢飛了出去。

    “就差一點(diǎn)兒！”身側(cè)圍觀的人群一拍大腿，懊惱得仿佛射偏了的是自己，“都靠近字了，真可惜！”

    陸曈倒是面色如常。

    賣燈小販笑呵呵地拿起第三支箭遞給陸曈：“小姐別氣餒，不要緊，咱們還有一支，這回可要看準(zhǔn)了射！”

    裴云暎抱胸倚著柱子，含笑看著陸曈將這最后一支箭搭于長弓上。

    四周漸漸靜寂下來，周圍看熱鬧的人群都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一開始見這女子單薄柔弱，還以為她連弓箭都拿不起來，誰知連射兩次，皆是出乎人意料。

    陸曈搭好弓箭，前面棚里掛著的那個(gè)“?！弊旨t彤彤，喜洋洋的，在周圍斑斕燈色里有一種模糊的熱鬧。

    她凝神注視著那團(tuán)熱鬧，猛地拉弓——

    綴了紅纓的箭矢像只拖長了尾巴的紅喜鵲，雀躍地沖向終點(diǎn)。

    準(zhǔn)確無誤地正中紅心！

    周圍人群頓時(shí)爆發(fā)一陣叫好聲！

    連賣燈老板都對(duì)這看似嬌弱的年輕姑娘刮目相看：“姑娘好箭術(shù)！”

    陸曈放下手中弓箭，裴云暎走到她身側(cè)，側(cè)頭瞧她，道：“力氣真大，怎么練的？”

    那張牛角弓并不輕巧，尋常男子拉弓也需要用點(diǎn)力氣。方才看熱鬧的人多，此刻歡呼的人多，也正是因?yàn)殛憰涌雌饋磉^于羸弱，沒人會(huì)相信她能拉得動(dòng)。

    但她偏偏就拉動(dòng)了。

    “殺人埋尸練的?！标憰右槐菊?jīng)地回答。

    裴云暎：“……”

    他打量陸曈一眼，并不在意她方才的胡說八道，只問：“三次就射中，你之前就會(huì)？”

    要說陸曈是什么步射天才，一見就會(huì)，確實(shí)有些太勉強(qiáng)了些。

    陸曈轉(zhuǎn)頭看向他，微微一笑：“我也沒說我不會(huì)。”

    “……”

    他難得噎住了。

    不知為何，瞧見裴云暎吃癟的模樣，陸曈心情莫名變好了一些。

    要說是這人自己眼高于頂，輕視旁人，覺得她拉不開弓，偏要好為人師主動(dòng)“指導(dǎo)”?？梢浪m然不是什么百步穿楊的神射手，普通拉弓射箭卻也還勉強(qiáng)，畢竟福字就在墻上，不似山中獵物會(huì)跑會(huì)跳。

    捕獵死物，比活物簡單得多。

    “小姐射中福字，來挑一盞燈吧！”身畔小販的聲音打斷陸曈思緒，她抬眼往前看去。

    小攤棚里棚外掛滿各式各樣的花燈，紗綢的、龍鳳的、牡丹花的、白兔的……夜色下異常奪目?？吹萌搜刍潄y。

    陸曈的目光落在一處，而后接過攤主手中的竹竿，朝著上頭掛著的燈叢中挑去。

    攤主一看就笑了：“小姐好眼光，蝴蝶燈就剩這么一盞了，剛好給您帶回家！”

    懸掛在高處的蝴蝶燈做成只粉色蝴蝶模樣，外罩一層薄紗，紗布上以金粉描摹彩繪，格外引人注目。

    陸曈手中竹竿輕巧越過蝴蝶翅膀，卻把旁邊那盞燈挑了下來。

    小販一呆。

    裴云暎微微揚(yáng)眉。

    半晌，攤主遲疑地看向陸曈：“小姐，您是不是挑錯(cuò)了？”

    陸曈把竹竿前端勾著的蟾蜍燈取下來提在手里，道：“沒挑錯(cuò)，我就喜歡蛤蟆?！?/br>
    提在她手中的蟾蜍燈通體黃綠，因做得太過逼真巨大，連蟾蜍皮上的褶皺都纖毫畢現(xiàn)，實(shí)在看起來與美人不搭。

    偏美人不以為意，看起來對(duì)手中的“丑蛤蟆”格外滿意。

    小販一言難盡地看著陸曈，憋了半晌才憋出一句：“小姐眼光獨(dú)特，與常人真是不同?！?/br>
    陸曈提著燈，對(duì)攤主點(diǎn)頭，就要離開。那攤主卻手一伸攔住陸曈去路，道：“小姐，您還沒付錢呢！”

    陸曈怔了怔，蹙眉問：“你不是說，射中福字就送一盞燈么？”

    “是的呀！這燈不要錢，可射箭要錢嘛！”攤主一指棚里。

    陸曈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

    燈棚里擺放箭矢的大紅箭筒上，果然寫著一行小字，并不比螞蟻大多少的字，用淡粉的彩墨寫著：“一箭三十文——”

    陸曈一時(shí)無言。

    這字寫得如此隱蔽，鬼才能看清楚。

    身側(cè)似乎有人發(fā)出一聲輕笑，陸曈側(cè)首，就見裴云暎別過臉，肩頭微微聳動(dòng)。

    是在笑話她上當(dāng)吃虧？

    陸曈氣悶不已。

    她出門時(shí)，銀錢都在銀箏身上，她自己也并沒有打算買什么東西，誰知道會(huì)在這里栽跟頭。

    手中那盞紙糊的丑蛤蟆突然變得重逾千斤，面對(duì)小販仍舊熱情的殷切模樣，陸曈僵了片刻，把花燈往對(duì)面人手中一塞：“我不要了?！?/br>
    “哎？”

    小販正要開口，又伸來一只手，在燈棚木桌上放下一錠碎銀，裴云暎笑道：“給我吧?！?/br>
    這銀子可遠(yuǎn)遠(yuǎn)超過一盞燈的價(jià)錢，小販頓時(shí)笑瞇了眼，把蟾蜍燈遞給裴云暎：“好嘞！公子小姐拿好燈，點(diǎn)了咱家的燈啊，來年吉祥如意、鴻運(yùn)當(dāng)頭！”

    陸曈：“……”

    收了銀兩，攤主便轉(zhuǎn)身招呼別的客人去了，陸曈站在燈棚前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盯著裴云暎手中蟾蜍燈，只覺今夜在這燈棚前停留的片刻，實(shí)在是很不應(yīng)該。

    裴云暎瞧著她難看臉色，有點(diǎn)好笑：“陸大夫聰慧過人，怎么總在這種事上受騙？”

    上次在清河街祿元典當(dāng)行也是，一根成色不佳的花簪，輕輕松松就被人敲了竹杠。

    陸曈只覺得面前這人忍笑的模樣刺眼極了，拋下一句：“是盛京人太會(huì)做生意了?！?/br>
    轉(zhuǎn)身就走。

    明明說好燈不要錢，誰知射箭會(huì)要錢，將字寫得那樣小，分明就是騙人上當(dāng)。果然古語說貪小便宜吃大虧，盛京人做起生意來，一個(gè)比一個(gè)狡詐。

    身后傳來一聲輕笑，裴云暎幾步追上，把那盞蟾蜍燈塞到她手中。

    陸曈皺眉：“殿帥付銀子的燈，給我做什么？”

    “春試在即，蟾宮折桂的兆頭，我可不敢要?！彼朴频?。

    蟾宮折桂？春試？

    陸曈心中一動(dòng)。

    蟾蜍燈的確有“蟾宮折桂”的美意，裴云暎以為自己是因?yàn)榧磳⒌絹淼拇涸嚥盘袅烁蝮?，陸曈也沒糾正他的誤會(huì)。

    手上握著的蟾蜍燈在夜色里發(fā)出幽綠淡光，陸曈默了默，開口：“等下見到銀箏，我會(huì)把燈籠錢還給殿帥的?！?/br>
    “不用見外，算我提前送你的春試賀禮?！?/br>
    賀禮？

    裴云暎的語氣如此自然，陸曈忍不住抬眼朝他看去。

    街市花燈如晝，四處燈火幢幢，裴云暎隨著人流不緊不慢地往前走去，仿佛剛剛的話只是隨口所出，并未放在心上。

    但陸曈卻忍不住深思。

    那一日除夕夜，他二人在焰火下的醫(yī)館中圖窮匕見，裴云暎已知悉她上京來的目的。或許是一時(shí)的惻隱，或許是他有別的目的。但有一點(diǎn)陸曈很清楚，自己要對(duì)付的是太師府，甚至更高地位的人。

    裴云?；蛟S會(huì)可憐她，但絕不會(huì)在這件事上出手相助。

    那他這是為何？

    因?yàn)榭蓱z？

    處在高位上的人施舍的那一點(diǎn)點(diǎn)無用的同情心，像是人看見路邊可憐的流浪貓狗偶爾的駐足。人會(huì)給流浪貓狗施舍食物，卻不會(huì)在意流浪貓?jiān)谙胧裁础Ｒ虼诉@駐足并不會(huì)讓人感到欣慰，只會(huì)讓人更厭惡這不對(duì)等的、居高臨下的恩賜。

    “裴大人。”她忽然道。

    “怎么？”

    “日后還是多注意自己舉止吧，你總是這樣，會(huì)讓我誤會(huì)。”

    他有些莫名：“誤會(huì)什么？”

    “誤會(huì)大人想幫我?！?/br>
    裴云暎一怔。

    他停步，垂眸看去，對(duì)上的就是陸曈平靜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