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0節(jié)
“我在藥渣中,發(fā)現(xiàn)紅芳絮的殘跡。金侍郎,陸醫(yī)官給你抓取的藥材中,用了少許紅芳絮?!?/br> 金顯榮困惑不已。 這藥材名字對他來說太陌生,他又根本不懂醫(yī)理,只好茫然干笑。 像是知道他的疑惑,紀珣頓了頓,才繼續(xù)說道:“紅芳絮有毒,用在方子中不妥,長用傷身。多年以后侍郎年紀漸長,遺癥漸漸顯出,會使侍郎忘物頭痛,是中毒之禍。” “以侍郎之病用此毒做藥引,得不償失?!?/br> 屋中安靜。 紀珣說完,見對面人仍是呆呆望著自己,并無預想中驚怒之狀,不由稍感意外,皺眉道:“金侍郎,可明白我剛才說的話?” 金顯榮忙點點頭,又搖搖頭。 “紀醫(yī)官,”他斟酌著詞語,“你剛剛說的這個什么紅芳絮綠芳絮的,我不學醫(yī),也不太懂。但是……” 他咽了口唾沫,“這方子有毒,長用傷身這事,我知道呀?!?/br> 紀珣猛地抬頭:“什么?” 金顯榮呆了呆,小心回道:“陸大夫早就和我說過了?!?/br> …… 太陽漸漸落山去了。 最后一點晚霞落下,院中燥意未退,枝隙間傳來的蟬鳴把夏日傍晚襯得更加幽靜。 制藥房外的長廊下,地上人影徘徊。 身側(cè)小藥童忍不住提醒:“公子,不如晚些再來。” 紀珣搖了搖頭。 白日里,他去了趟司禮府。 自前幾日他在醫(yī)官院門口將紅芳絮一事與陸曈挑明后,紀珣一直考慮是否將此事回稟院使。但思忖一夜后,他還是決定先去司禮府先找金顯榮。 那日門前陸曈所言,僅用紅芳絮殘枝碎葉,確實算不得違背御藥院條律,因為殘枝碎葉終究屬于“廢料”,醫(yī)工可自行處理廢料。 但陸曈給金顯榮開的方子出了問題,就屬于違背醫(yī)官院的規(guī)矩了,輕則停職,重則獲罪。 紀珣打算去司禮府瞧瞧金顯榮癥像,依據(jù)癥像探清陸曈究竟用了多少紅芳絮。 然而令他始料未及的是,戶部左曹侍郎金顯榮竟告訴他,紅芳絮一事,金顯榮是知情的。 那位斷眉的侍郎坐在他面前,端著茶呵呵玩笑。 “陸醫(yī)官早就將利害告訴我了,用久了幾十年后腦子會有點問題嘛。沒關(guān)系,這點遺癥我擔得起。咳,我那小兄弟可比腦子重要多了,將來的事將來再做打算,再說我腦子本來就聰明富余,再多損耗些也比尋常人強?!?/br> 紀珣眉峰微蹙。 金顯榮完全清楚其中利弊,在此前提下同意陸曈施診方法,陸曈此舉就合乎規(guī)矩。他指責陸曈的話統(tǒng)統(tǒng)不成立。 是他先入為主,咄咄逼人。 傍晚涼風穿庭而過,身側(cè)小童抬眸看了他一眼,見青年盯著制藥房的屋門,不由心中長嘆一聲。 自家公子生得芝蘭玉樹、博學善文,性子卻如石頭剛硬板正。 得知自己誤會姑娘后,便即刻要來當面致歉。奈何陸曈身為翰林醫(yī)官使,每日忙碌更甚院使,用過午飯后就一頭扎進制藥房,到現(xiàn)在還沒出來。 他等得肚子都餓了。 然而自家公子死心眼,不等到人決不罷休,這般嚴肅神色哪看得出是道歉,不知道的還以為興師問罪。 正想著,面前屋門“吱呀——”一聲開了,陸曈背著醫(yī)箱從屋子里走了出來。 小藥童忙扯了把紀珣袍角。 陸曈剛出門就瞧見門前站著的兩人,不由腳步一頓。 涼風吹樹,蟬聲斷續(xù)。紀珣站在門口,攔住她的去路。 “陸醫(yī)官?!?/br> 她只頓了一下,便沖紀珣點頭:“紀醫(yī)官。” 語氣平靜冷淡,宛如幾日前醫(yī)官院門口的質(zhì)問全是幻覺。 紀珣抿了抿唇,放低了聲音:“今日我去了司禮府,見到金顯榮?!?/br> “嗯?!?/br> “金侍郎說,你已告訴過他藥方中使用紅芳絮,并說明紅芳絮毒性藥理。” “是?!?/br> 他看向陸曈:“既然如此,前日在醫(yī)官院門口時,你怎么不解釋?” 解釋? 他說得如此認真如此天經(jīng)地義,好似只要她解釋了他便會信,竟讓陸曈生出一種荒誕的可笑。 沉默了良久,她才開口。 “其實不必解釋,換做尋常醫(yī)官,應當不會在金侍郎的藥方中加上一味紅芳絮,紀醫(yī)官評說我急功近利并沒有錯?!?/br> 她仰起頭,語氣有些冷淡。 “只是,金侍郎比我更急功近利罷了?!?/br> 金顯榮的病,用紅芳絮做藥引,是比用醫(yī)官院那些溫和之藥來的藥效剛猛。她一早就將其中利弊清楚告知,無非是篤定這位腦子長在褲腰帶上的大人,只要嘗到一點甜頭,就會一發(fā)不可收拾。 讓一個縱情享樂的人去思考幾十年后會出現(xiàn)的麻煩未免有些強人所難,畢竟當年,金顯榮的爹就是死在床上的。 有些事,根本無需隱瞞。 紀珣不贊同地搖頭:“那那些流言呢?” 董夫人曾在他回家途中叫停馬車,與他說話,話里話外都是他點了陸曈紅榜第一,與陸曈關(guān)系匪淺之意。院使崔岷也曾有意無意試探,言談中暗示似乎是陸曈自己所言。 他知平人不易,在醫(yī)官院中想尋靠山為自己撐腰亦能理解,是以并未刻意拆穿,但心中終究對此投機之舉不喜。 然而經(jīng)過先前紅芳絮一事,紀珣漸漸不那么肯定。 他問陸曈:“那些流言,真是陸醫(yī)官自傳?” “撲哧”一聲。 面前女子似乎覺得他這話十分好笑,竟笑出聲來,只是那笑意看著也冷峭。 “傳言紀醫(yī)官與我關(guān)系匪淺,親自點我做春試紅榜第一。然而我剛?cè)脶t(yī)官院便被發(fā)配南藥房,后又被分派給金大人行診。” 她望著紀珣,目露嘲諷。 “都說仗勢欺人,看來紀醫(yī)官的勢不太有用啊?!?/br> 這話尖刻得刺耳,聽得紀珣皺眉,他第一次被人如此不客氣的諷刺,竟有幾分無措。 面前女子神色恬然,語氣平靜,他不善與人交往,從來將人看得簡單,卻覺得眼前這人很是復雜。 風露漸重,庭下草葉被晚風吹得窸窣作響。 許久,紀珣微微搖頭,低聲道:“抱歉。” 無論陸曈是什么樣的人,隨意揣測他人并污蔑總是不對的。他未經(jīng)查證就擅自給陸曈定罪,實非君子所為。 陸曈心底一震。 默了一會兒,她搖頭,仿佛自嘲道:“先前的話我早就忘了。” “紀醫(yī)官,”她退后一步,客氣地望著他,“我并不在意旁人言論,也不會將此事放在心上。所以你不必對我道歉?!?/br> “這世上,有人行醫(yī)是為了救死扶傷,善澤天下,但有人行醫(yī)只是為了溫飽果腹,想賺點銀子往上爬?!?/br> “我就是這樣的人。” 話畢,沖他微微頷首,背著醫(yī)箱徑自離開了。 檐下的燈影又變回了兩個。 紀珣站了一會兒,重新提起燈盞,就要離開。 身側(cè)小藥童忍不住道:“這就完啦?” “不然如何?” “公子,你不當給陸醫(yī)官買點東西賠禮道歉么?” 紀珣不解:“她不是說,她不在意旁人言論,先前之事早就忘了嗎?” 小童望著他足足半晌,終于忍不住扶額。 “姑娘家的話,您該不會真信了吧!” …… 出了制藥房,陸曈回到宿院。 屋中亮起燈火,她在桌前坐下,從桌屜里拿出幾冊醫(yī)籍,想到方才的事,仍有些心緒難平。 林丹青從門外進來,把外頭買的梅子姜往桌上一放,招呼陸曈來吃。 前幾日醉酒的尷尬過了后,林丹青又恢復了從前模樣,甚至更甚,從前為保持顏面尚要維持明媚大方,如今熄了燈后罵起院使同僚也毫不遮掩。 像是破罐子破摔。 陸曈不想吃,她就自己吃起來,邊道:“剛剛我瞧著紀醫(yī)官在制藥房門口找你說話,他最近怎么老找你說話?” 紀珣本就很少來醫(yī)官院,來一次更不會主動與人說話,清高得不得了。林丹青已接連兩次撞上他與陸曈,不免懷疑:“莫非他也對你別有所圖?” “‘也’?” 林丹青笑起來:“我說笑的。”又感嘆:“要說這盛京城里臉長得最好的,殿前司一個裴殿帥,咱們醫(yī)官院一個紀醫(yī)官,俱是挑不出錯處??上б粋€性子有問題,三天說不了一句話,悶得很。一個呢,又和太師府扯上關(guān)系?!?/br> 陸曈眸色微動,問:“裴家真的會和太師府聯(lián)姻么?” “你想聽實話?” 陸曈點頭。 林丹青搖頭:“以我這雙智慧的眼睛來看,太師千金雖金枝玉葉,可瞧著未必能成。別看裴云暎表面看著待人和氣,同人說話時腰都不彎一下的,內(nèi)心傲氣得很。戚家小姐平日都要人哄著,他哪有那個耐心?” “我看懸?!?/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