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顧小燈踏踏實實地睡了一個飽覺，隔天循著生物鐘又是卯時四刻醒來，只是起身覺得腦袋有些暈，甩了甩才想起大抵是因為昨晚喝酒了。

    奉恩早早起來在一邊等著，顧小燈忙下地過去：“奉恩，昨晚是你去接我回來的嗎？”

    “葛公子送您回來的?！狈疃餍Φ溃瓣P(guān)公子也一道來了?！?/br>
    顧小燈彎腰洗漱，聽了有些吃驚：“真的??？他們?nèi)诉€怪好的?！?/br>
    奉恩笑笑，沒說葛東晨是背著他回來，關(guān)云霽則是虎視眈眈地跟在一旁，氣氛十分古怪，說是劍拔弩張也不為過，只有趴在葛東晨背上、晃著腿的顧小燈睡得舒服自在。

    顧小燈一無所知，麻利地捯飭完畢，把昨天被幾個人圍毆的事說了：“你昨天幫我收拾的時候，有沒有在我身上看到一個黑布袋？他們用那東西偷襲我。”

    奉恩搖頭：“昨夜葛公子有將此事告訴我們，那黑布袋被他收去了，說是會給您討個公道?！?/br>
    顧小燈聽了一愣：“那也太麻煩他了，我想自己解決的?！?/br>
    “那您覺得自己能怎么解決呢？”

    “把他們揪出來，當(dāng)庭問打我的緣由，請學(xué)堂的先生評理?！鳖櫺羧嗳嗪箢i，順勢挽起長及中背的長發(fā)束起來，“之前他們整我都是在學(xué)堂和武場，真掰扯起來還能說是功課上的沖突，昨晚我好好走在路上，他們平白無故欺負我，一點道理也沒有！”

    奉恩走來伺候，笑嘆道：“您已經(jīng)進來三個月了，還沒發(fā)現(xiàn)這里頭的規(guī)矩么？”

    “什么規(guī)矩？”

    “人多的地方，捧尊為更尊，踩卑為更卑，坐在學(xué)堂最后的位置是您，不管道理在哪一方，只要居于最下位的是您，您就結(jié)束不了這種受欺凌的生活?！?/br>
    顧小燈驀然想起了當(dāng)初剛進顧家不久，和張等晴一起說過的話，那時他也和他說這里的尊卑規(guī)矩。

    張等晴要他照顧好自己，那時他是怎么回答的呢？

    要隨機應(yīng)變，但不能亂變，不觸更尊的霉頭，不取更卑的樂，不向更尊的卑躬屈膝，不向更卑的恃強凌弱。

    顧小燈抬頭看奉恩：“那你覺得，我應(yīng)該怎么做？”

    奉恩彎腰給他戴上新的耳珠：“您有兩個辦法，第一是在學(xué)堂的最后一排，找一個性情比您怯弱的，想辦法讓他代替您成為那個最居下位的卑弱者。第二是在學(xué)堂的第一排，找一個您有把握攀附的尊貴者，想辦法讓他的權(quán)勢籠罩在您身上?！?/br>
    耳珠戴完了，顧小燈一聲不吭，奉恩拿來新的學(xué)子服：“您在書院當(dāng)中的日子還有很長，不可能置身事外。昨夜只是一個欺凌事態(tài)的小小升級，葛公子能解救您一次，不代表往后還會繼續(xù)出手相助?！?/br>
    奉恩看著他抗拒地自己披上外衣，自己綁腰帶，笑笑：“奉恩說的話不順公子的心意，如今已經(jīng)說完了，公子不要和自己慪氣，有任何不痛快都可以罰在我身上。”

    顧小燈搖頭，抬頭看了他好一會，心里愈發(fā)難過：“奉恩，你說的辦法，那是你的經(jīng)驗之談嗎？”

    奉恩眼皮一顫，笑意還維持著，彎著腰視線與他齊平，輕聲道：“是啊。公子也知道，我和奉歡在勾欄里‘住’過，那里是長洛尊卑規(guī)矩貫徹得最深刻的地方。有人傲骨錚錚，于是死于非命，有人奴顏婢骨，于是棄如草芥。”

    “向上攀附與向下滑落，得度量得很微妙，我和奉歡度量著過來，年月漸過，周遭人慢慢地非死即瘋，最后便只剩我們兩個，等到了王妃娘娘來接我們離開。”

    “表公子，書院與妓院，區(qū)別并沒有您想象中的那么大，書院之內(nèi)與書院之外，差異也沒有您以為的那樣大。”

    奉恩看著他日漸賞心悅目的臉，溫柔道：“您可以失去一些東西，再得到一些東西，只要您愿意，您想要的基本能唾手可得?！?/br>
    顧小燈呆呆地看了他一會，沒有對這番話作出回應(yīng)，而是轉(zhuǎn)身去找東西：“我想起昨天瑾玉送給我一支發(fā)簪，發(fā)簪呢？”

    奉恩笑嘆著起身：“那支發(fā)簪我替您收著了，那不是普通發(fā)簪，是四公子在重大場合上用過的，過于醒目，不適合您戴。”

    “我只是想看看，沒想用?！?/br>
    奉恩便去拿出錦盒來給他，心里默默回答他，你也用不了。

    這支墨玉發(fā)簪是顧瑾玉得來的皇家封賞，送給顧小燈的意思隱晦又清楚，不過是想讓顧小燈簪上，借他的勢，在書院里直行少阻。

    但若是那樣，安若儀何必讓顧小燈進私塾，直接把他放在顧家的權(quán)勢下養(yǎng)成混吃等死的蠢物就夠了。

    放他進來，本就是要讓他學(xué)聰明。

    顧小燈從錦盒里拿出發(fā)簪，認認真真地看了半晌，噯了一聲，小心地放回了錦盒當(dāng)中：“貴重物，我是用不上了。昨天來不及送他禮物，也不知道下次什么時候才能再見到他?！?/br>
    至于奉恩前頭說的，他仍是沒有回應(yīng)。

    顧小燈吃過早飯，正準(zhǔn)備和書童一塊去學(xué)堂，奉恩叫住他，在他腰帶上系上一枚禁步，說道他昨天失態(tài)，是時候戴回禁步規(guī)范行止了。

    顧小燈皺皺鼻子，只好控制著走路姿態(tài)和聲音，以免腰間禁步過于亂響。

    等到了學(xué)堂，顧小燈一到座位上就看到桌面放著好幾張信箋，拿起來一看，只見每一張都是言辭懇切的道歉信，是昨晚打他的人所寫。

    他瞪圓眼睛往前看，只見第二排和第三排中有幾個學(xué)子腦袋上都纏了繃帶，像是挨了鐵拳。

    葛東晨和關(guān)云霽這時正好從前門進學(xué)堂，前者是一如既往地含著笑進來，和第一排的其他人打了招呼，倒是關(guān)云霽臉色不好，眼睛發(fā)綠，必是熬夜。

    這兩人都若有似無地朝他看了過來。

    顧小燈一時只覺得復(fù)雜麻煩，捻著禁步坐下后，心中大手一揮：管他呢！功課要緊，先生要來上課了，讀書方是正道理！

    他把麻煩的潛規(guī)則拋到腦后，把那些道歉信撕成了小塊丟到紙簍子里去——誰叫他就坐在垃圾桶面前。

    不多時，上課的夫子過來，來書院教書的除了大儒，還有顧家請來的已致仕的廟堂遺老，今天來的就是一位精神癯爍的老夫子，且一進學(xué)堂就不講書，直言道：“學(xué)生們，今天我們有時間也有樣例，來詳述我們晉國延續(xù)了百年的四項法令?！?/br>
    顧小燈頭一次聽到這東西，忙翻開小本本嚴(yán)陣以待。

    “首先先談四項法令的頒發(fā)者，乃是百年前的煦光帝和獅心后共同頒布，略通史書者，知道這對帝后的事跡嗎？”

    顧小燈聽到這個就來勁了，以前在民間聽說書看話本，那些傳奇故事便多是從這對帝后身上取材。百年前的煦光帝高驪在七月七這一天，立了史上第一個男后，也就是獅心后謝漆，封號還是煦光帝自己想的。

    據(jù)傳那是一對情意極其深厚的帝后，前無古人。

    顧小燈對這情意十分篤信，畢竟要不是真的很愛，那男后謝漆不會樂意接受“獅心”這個封號……誰會接受個諧音“失心瘋”的封號??！這奇葩封號可是要跟著在史書上萬古流芳的！

    想到這等一本正經(jīng)搞笑的史事，顧小燈就被逗樂了。

    他捂住嘴想笑，身后的學(xué)堂后門忽然出現(xiàn)一人，悄無聲息地走來，輕拍了下顧小燈書童的肩膀，那書童心理強大，半點聲音也沒發(fā)出，畢恭畢敬地弓著腰退出后門去，把位置讓給了來人。

    來人是顧瑾玉。

    顧小燈呆呆地看著這憑空出現(xiàn)的家伙撩衣坐在書童的位置上，恍惚還以為出現(xiàn)了幻覺。早上還想著不知何時才能再見到他，怎么這會這人就出現(xiàn)在觸手可及的地方了？

    顧瑾玉來得太悄無聲息，這位置又最靠后，其他學(xué)子竟沒有發(fā)現(xiàn)學(xué)堂里出現(xiàn)了第二十六個貴胄子弟。

    顧瑾玉身穿朱墨衣金帶，依舊是昨天的高馬尾裝束，不笑時冷冽如冰水里打撈出的刀。

    他側(cè)首來朝顧小燈比了個噤聲手勢，大概是顧小燈驚呆的樣子好笑，他唇角一揚，刀就化凍了。

    顧小燈回過神來，驚喜萬分地想揪他袖口，但顧瑾玉穿的是束袖的騎服，于是退而求其次地揪住了他腰帶，用口型問他：“你怎么來了？”

    顧瑾玉不答，只是看著他。

    講臺上的老夫子正在激情講課：“煦光帝和獅心后的四項法令，第一，禁販?zhǔn)碂煵?，第二，禁流通破軍炮，第三，禁男女不公，第四，禁異族對立。?/br>
    顧小燈剛好聽到最后一句，下意識地轉(zhuǎn)頭看向前頭第一排的葛東晨，腦子里不合時宜地想到他昨晚那雙綠眸子。

    “四項法令延續(xù)到今天，仍然順應(yīng)當(dāng)朝，后兩道大家應(yīng)該不難理解，但前兩道較為宏大。好在今天，我們迎來一位親身經(jīng)歷過前兩道法令的當(dāng)事人，有他來，便有足夠鮮明的樣例讓大家了解?！?/br>
    老夫子笑著捋了把花白胡須，指向?qū)W堂后方：“顧瑾玉，你上來細說?！?/br>
    前排的眾人當(dāng)即轉(zhuǎn)頭看向后方，看到顧瑾玉真出現(xiàn)時嘩然。

    顧瑾玉穩(wěn)坐在顧小燈書童的位置上，抱手向老夫子遙遙行學(xué)子禮：“臺上是先生授課之地，學(xué)生在堂下講說便好?！?/br>
    老夫子笑著捋了把花白胡須，頷首道好，學(xué)堂里的學(xué)子紛紛轉(zhuǎn)過身來，目光齊刷刷地看向顧瑾玉，不可避免地也看到了最后一排的顧小燈。

    便是與顧瑾玉算得上交好的關(guān)云霽也在忿忿地想，顧小燈鬧哪樣才能讓顧瑾玉坐他身旁？

    顧小燈突如其來地沐浴在一眾人的注視里也很是不適，忙松開了揪著顧瑾玉腰帶的手，呆頭呆腦地坐直了看他。

    顧瑾玉瞟他一眼，繼而合手向其他若干學(xué)子行平禮，客氣道：“瑾玉今日有幸與諸位同窗，言談若有不好之處，還望各位同窗海涵。”

    眾學(xué)子忙行禮回去，也就第一排那幾位熟稔的大少爺笑著揮幾根手指頭。

    顧瑾玉只坐不站，正正經(jīng)經(jīng)地坐在顧小燈身旁，開始繪聲繪色地講述起他這三個多月在外州隨軍的事。

    此行他去的是西南的滄州，剛到了地方不久就撞上江湖匪賊和軍隊發(fā)生沖突，起因便和四項法令的禁煙、禁破軍炮有關(guān)，匪賊于民間私販煙草、妄圖流通破軍炮的原料，被軍隊查獲后，兩方人馬觸發(fā)了激戰(zhàn)。

    顧小燈離他最近，即便顧瑾玉的聲調(diào)冷靜非凡，他還是聽得心驚rou跳?？粗欒裢蝗蛔兌痰募邦i馬尾，他猜測是兩方作戰(zhàn)時，顧瑾玉也遇上了匪賊，八成是被對方的刀劍削到了發(fā)冠，割斷了他半幅頭發(fā)。

    他邊聽邊記，昨天不過才和他說了幾句話，這會聽顧瑾玉說得多了，他才感覺到了顧瑾玉的聲音變化，比以前低沉一些，清冽，微啞，聲音莫名像花燼掉下的羽毛，讓人感到癢兮兮的。

    顧瑾玉著重講述滄州煙草私販的危害，又提到：“晉國鐵律，凡入仕為官者，不得沾染煙草，違者輕者罷官，重者闔族下獄，禍及九族三代——”

    前排的關(guān)云霽冷不丁打了個哆嗦。

    顧瑾玉說了許久才把自己作為“樣例”的部分講完了，最后又行平禮：“四項法令意義重大，還望諸位同窗，珍重羽翼，端肅自身，不棄來日?！?/br>
    學(xué)子們忙又行平禮回去，只有顧小燈聽得入了迷，錯覺自己在聽說書，顧瑾玉講完他就啪啪鼓起了掌，張嘴剛要喝彩一聲“好！”，意識到場合不對，張開的嘴巴吸了一大口空氣，把個“好”聲咽回肚子里去了。

    葛東晨在前排笑出聲，蘇明雅同時輕咳，咳完鼓起掌，滿堂便跟著賣力鼓起掌來，聲勢浩大地掩蓋了顧小燈的滑稽出糗。

    顧小燈便開心地正大光明地繼續(xù)鼓起掌來，后門穿堂而來的夏風(fēng)嘩啦啦地吹過他放在桌角的筆記，那筆記除了記述顧瑾玉講的事，還附了一句他有感而發(fā)的由衷總結(jié)：

    “天銘十三年，盛夏五月，聽瑾玉談吐有感，顧森卿，真如深森未知，如霜刃冷冽，與我同年同月同日生，與我天差地別。”

    “同年同月同日生”那一行又被重重劃去了。

    *

    晨課結(jié)束后，一堆學(xué)子蜂擁而來和顧瑾玉攀談，顧小燈生怕自己有礙觀瞻還耽誤了顧瑾玉的交際，拔腿就從后門溜了。

    ……更多的原因是他的肚子餓扁扁了，著急吃午飯。

    兄弟么，有的是機會見，扁扁肚子可耽誤不得。

    腰間禁步隨著急促的腳步而叮當(dāng)亂響，顧小燈聽得刺耳，嘀嘀咕咕地慢下來，伸手想去解開，無奈奉恩打上的結(jié)繩太獨特，不是死結(jié)勝似死結(jié)，他壓根解不開，只好攥住它同手同腳地走。

    沒走出多遠，他聽到一聲輕微的咳嗽聲，耳朵靈敏地豎起來，轉(zhuǎn)身就看到了走在傘下的蘇明雅。

    蘇明雅每次出現(xiàn)在他視野里都像一幅不沾凡塵的仙畫。

    此時其他人大抵忙著圍堵顧瑾玉，大路再沒有其他行人，蘇明雅邊咳邊走，一把病骨遺世獨立，只是這樣看著，顧小燈都怕五月的夏日把他曬化了，化了不知道是不是就飛回天上去了。

    顧小燈晾著咕咕叫的扁扁肚子，情不自禁地走去，恐驚天上人，小聲叫他：“蘇公子?！?/br>
    蘇明雅正低著頭掩口悶悶輕咳，聽見聲音抬起頭來，臉色是不大好的蒼白，眼周咳得有些紅，暈染了胭脂似的頂頂好看。

    顧小燈看他的書童只顧著撐傘，便過去伸手：“蘇公子，你還好嗎？我給你揉揉xue位吧？順順氣就不會這么滯澀了?！?/br>
    蘇明雅垂眸看著他伸過來的手，現(xiàn)在雖然大路無人，但到底也是大庭廣眾的場所，與顧小燈在自己的竹院相談甚歡，和與他當(dāng)眾交好是兩回事。

    但今天顧瑾玉的出現(xiàn)和反常改變了他的看法。

    蘇明雅抬眼看他，歉意地笑了笑：“那麻煩你了，小燈?！?/br>
    “不麻煩不麻煩?！鳖櫺粜χ鴶v住蘇明雅，另一手伸到他后背去摸索xue位按揉，“是我來找麻煩才對，日頭這么大，我是來跟蘇公子你蹭個傘?！?/br>
    蘇明雅抬眼看他，傘不夠大，顧小燈那張白皙透亮的臉被光線分割成明暗兩半，他傻笑著，甚至都沒有感覺到臉上溫差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