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冬泉飲馬·斯與流年

    2020年3月6日

    凜冽的寒風(fēng)吹散了最后一絲暖意，無情地卷落最后一片枯葉，撲簌簌的雪花

    降下，把大地扮作銀裝素裹的一片潔白。

    冬季來臨，萬物蟄伏，只待新年之后開春的驚雷喚醒。天寒地凍的時節(jié)里，

    人也特別慵懶些。郊外蜿蜒的行列三五成群，零零散散，即使穿了足夠多的御寒

    衣物，仍顯得沒精打采，僅有口中劇烈呼出的nongnong白霧，才顯出些許生氣來。

    御書房里早烤熱了火墻，可皇帝不喜歡氣悶，于是太監(jiān)仆從們又不得不時時

    打開門窗透氣。室外的寒風(fēng)隨之灌入，無論平民百姓還是帝王家倒是一視同仁。

    張圣杰把手捂在湯婆子上暖了暖，又合掌搓了幾搓，才繼續(xù)提起狼毫批閱著

    奏章，口中喃喃道：「大軍化整為零，陸續(xù)遷往各地。皇后，此前軍器備齊轉(zhuǎn)運

    得如何了？」話音剛落，便煩躁地發(fā)起脾氣來，手中飽蘸濃墨的狼毫被他一甩，

    登時將桌，地給污了。

    「和大軍一樣，早早化整為零送往五處渡口城池，已先于大軍遷移完備了的。」

    費紫凝急忙做安慰狀應(yīng)道。

    「軍械糧草的調(diào)撥完整后的模樣，愛妃再念一遍給朕聽，低聲些……」佳人

    幽香傳來，張圣杰這才又愉快起來，一把將費紫凝摟在懷里，又張嘴將皇后送來

    燙熱了的酒一飲而盡。

    花含花容顏甜美，尤其一對唇瓣仿佛朵盛開的牡丹般紅潤欲滴。也正因這張

    櫻唇在她出生時便如此醒目，花丞相才親自點了個含花的名諱。

    皇后與貴妃并蒂雙姝，皆是絕色容顏，除了早朝之外日夜陪伴在君王身邊，

    不時低聲笑語，飲酒作樂。有這樣一對絕色佳人陪伴，年輕的張圣杰又怎能不耽

    于酒色？

    「胡江口軍八萬，糧草可支應(yīng)六月，軍械原本便頗有余，足可再裝備三萬大

    軍。吳祭酒獻(xiàn)【江山一葉舟】圖之后，已秘密自百里之外的煙波山處掘取僖宗遺

    藏一處。其中除箭枝外，七成運往他處。胡江口如今衣甲，大刀，長槍等極為富

    余，箭枝更不計其數(shù)，用之不竭……渚澤河處軍六萬，糧草可支應(yīng)一年，亦掘取

    僖宗遺藏一處……」雙姝一邊一個，艷福無邊?；ê仨樀刭N在皇帝胸膛前，

    櫻唇微動，說得點滴不漏。

    張圣杰瞇著眼聽完，在花含花臉頰上大大地親了一口，一臉得色全無作偽，

    低聲譏嘲道：「旁人以為盯死了花丞相與費國師，朕便失左膀右臂，凡事脫不得

    眼線。豈知朕的宮中還有兩只小左膀右臂，就在他們眼皮子底下瞞天過海，哈哈，

    哈哈……」

    他越笑越是開懷，仿佛摟著兩位絕色佳人便志得意滿，什么天下，什么黎民，

    什么志向，都全數(shù)不放在心上了。

    「幼時全不知族中待臣妾如此嚴(yán)苛是何意，直到嫁與陛下才明了?！够ê?/br>
    輕聲低語，蹙眉憂傷道：「臣妾斗膽一句，望陛下勿怪：從前以為公公庸弱無為，

    現(xiàn)今才覺他雄才大略。忍一時之氣易，忍一生之氣難。臣妾記憶里公公的唯唯諾

    諾，回憶起來全是他談笑風(fēng)生，智珠在握了……」

    「然也！」張圣杰似乎對她口稱公公的【不敬之言】甚是喜歡，露出神往之

    色道：「朕能手握三十萬大軍，如臂使指，全賴父皇深謀遠(yuǎn)慮！若非他一生積累，

    哪有今日能與燕國殊死一搏的局面？這一戰(zhàn)……居然有了三成勝算，恐怕父皇也

    從未想過吧……」

    「三成？」費紫凝沉聲正色道：「燕軍百戰(zhàn)，陛下不可輕敵?！?/br>
    「沒有輕敵……」張圣杰又喝了口熱酒，道：「你們對吳征還不夠了解?？?/br>
    曾記得燕秦之戰(zhàn)因何而終？燕軍圍困三關(guān)，又偷襲亭城，原本戰(zhàn)局已是三七之?dāng)?shù)。

    只因吳征大破狄俊彥，才硬生生地逆天改命。吳兄……最擅機(jī)變，所學(xué)又雜，有

    了他，咱們的勝算便多了兩成?！?/br>
    「兩成這么多？那豈不是原先只有一成？」

    「原先是半成，燕賊和草馬先打了一場，又是新皇登基難免急于立功，所以

    加了半成?！箯埵ソ芄恍?，道：「也只有一成了……你們想想，若是盛燕兩

    國打起來，大秦必然是分兵二路，一路從涼州東進(jìn)拖住燕軍。不過涼州關(guān)隘穩(wěn)固，

    難有寸進(jìn)，想要攫取利益，還是順江東下，無論擊燕軍也好，還是擊盛軍也好，

    可順勢而為。常理而言，順手抄走盛國國土，再聯(lián)軍擊退燕軍是上上之策。正因

    如此，燕國歷來才放了大盛一條生路，只威壓，不曾開戰(zhàn)。」

    「啊……臣妾懂了?！官M紫凝與花含花異口同聲地恍然大悟道。

    「這一回開戰(zhàn)，是大盛唯一一次機(jī)會。不打，只是慢性死亡，就是燕賊嘴邊

    的一塊rou，他什么時候想吃便吃。打，

    才有一線生機(jī)！咱們主動開戰(zhàn)，最怕的就

    是大秦趁機(jī)漁利。吳兄東入紫陵城，順手將沒用的江州拋了出去，就是一手點睛

    妙筆！朕，這就往江州秘密傳去國書，讓梁玉宇也嘗一嘗難受的滋味。」

    「撲哧。」費紫凝忍不住笑道：「江州只是商途與要道，卻沒得農(nóng)耕基業(yè)，

    吳祭酒留在手中全無用處。但是給了梁玉宇便不同，他畢竟是欽定的太子，登基

    也是名正言順，只消在江州坐鎮(zhèn)，自能拉攏一大批豪族支持，如今也是與成都城

    分庭抗禮的局面。江州四面圍困之地，梁玉宇勢弱正苦苦支撐，巴不得咱們和燕

    賊打個十年八載無暇他顧，豈敢正眼瞧我大盛江山？成都城里若有任何動向，非

    得從他江州過，他不能坐視不理，恰如給大秦國嵌入了一顆釘子，不拔了休想入

    我盛國邊境。陛下給梁玉宇送去結(jié)盟國書，他明知是飲鴆止渴，還是非喝下去不

    可。唉，臣妾這才明白陛下所言：幸虧吳祭酒的根基并非帝王之資，昆侖一系從

    未有自立的反意。否則此前暗中籌劃，待吳祭酒有了根基之地，一切還真都難說。」

    「哈哈哈……」張圣杰笑聲不絕，聽著甚是開懷，遠(yuǎn)遠(yuǎn)望去，兩位絕色佳人

    的竊竊私語不知說中了什么妙處，才逗得他這般開心。良久笑聲才止歇，張圣杰

    隨手寫好了國書，沉吟道：「吳兄這份大禮之重，朕務(wù)必將他的事情辦得妥妥當(dāng)

    當(dāng)，才能回報個中恩情之萬一……」

    「也不知道jiejie在軍營里怎樣了……」

    「這倒不需cao心，吳兄為人詼諧有趣，還肯吃虧，女子最吃的就這一套。兩

    人朝夕相處，遲早要生出感情來。這事可是費國師親自來向朕商討過的，馬虎不

    得?！?/br>
    「嗯？爺爺和陛下說過？」

    「你jiejie幼年離家，又是倪大學(xué)士的女兒，可虧欠了她不少是其一；她在天

    陰門里學(xué)藝，多多少少也幫過朕是其二。既然回了紫陵城，年紀(jì)也不輕啦，婚姻

    大事當(dāng)然不可馬虎。祝家主上門提親之后，國師覺得是門好親事，還特意與朕談

    過，朕也覺得是門好親事！現(xiàn)下就看你jiejie怎生個說法了?！?/br>
    「此事姑姑和姑丈一言不發(fā)，原是在等jiejie的意思了……先前虧欠了她的，

    此次要她自己滿意了才成，誰也勉強(qiáng)不了。」

    「是啊。不過吳兄的風(fēng)流債可沒那么容易還完，算算時間，他也該去陷陣營

    咯。那里還有位青梅竹馬的小師妹在等著他……」

    「撲哧……倒也有趣，還真想看看他要怎么辦才好?！?/br>
    ……………………

    冬雪皚皚，這一年的寒意似乎分外重些，聽聞葬天江兩岸十日里有五六日在

    晨間都是白霧茫茫。大江兩岸尚且如此，更不要說北邊了。

    「草馬黑胡近年來頻頻南下，除了世代仇怨等等之外，天氣更為寒冷也是主

    因之一。近年的冬季更冷，草原上過冬更加艱難，所以黑胡人南下的欲望越發(fā)強(qiáng)

    烈些。想要掠取更多的過冬物資，更想占據(jù)這一片繁華溫暖之地。否則他們在草

    原上每年冬季會死更多的牛羊，也會死更多的人?！?/br>
    「顧大夫說得有理，我怎么就想不到？」圍在篝火旁取暖閑談的人群恍然大

    悟道。除去家國情仇，生存是人類普遍而不變的主題。先前女子寥寥幾句，便剖

    析到了點子上，難怪引來一片贊譽(y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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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子微微一笑，一雙熠熠生光的眼眸一轉(zhuǎn)，燦若天上繁星，媚若洞庭秋水，

    還有股光華照過美玉時一閃而過的靈氣四溢。光這一雙眼睛就足以將人的魂魄勾

    了去，更不說她麗質(zhì)天成之外，更有種大家豪族才能養(yǎng)出的特殊氣質(zhì)，在環(huán)境艱

    苦的軍營里，就是最引人矚目的仙宮奇花。

    「不是我說得有理，是他說得有理，都是他從前說過我才能知道這一節(jié)?！?/br>
    顧盼暗自想著，凝視火光微微出神。

    悄悄來到陷陣營之后，也是少女初次完完全全地獨自生活。

    數(shù)月軍營生活讓她大是充實。每日都有忙不完的事情，也得來數(shù)之不盡的稱

    謝，感激，羨慕或是愛意。每每只是淡淡一笑，或是輕輕點頭，心中還是免不了

    那份少女的得意與滿足。醫(yī)官在軍中的地位超然，加

    之那位百夫長的前車之覆，

    再沒人敢來對她不敬。她不知如何回應(yīng)那么多善意，報以一笑便是最貼切，也最

    適合的應(yīng)對。

    比起吳府里那一院子的臥虎藏龍，軍士兵丁們就要差了不知道多少。顧盼盡

    可能地融入進(jìn)去，不露出哪里都高人一等的優(yōu)越感，只在關(guān)鍵之處偶爾說上那么

    一兩句。倒不是要刻意顯擺，而是軍中袍澤之情，有些事情幫著解惑也是當(dāng)然。

    每逢此刻，都是她最為閃亮之時，也是她思念最深之時。

    青梅竹馬的大師兄當(dāng)上了掌門，卻不是她數(shù)年來憧憬的模樣。沒有莊嚴(yán)隆重

    的典禮，沒有萬眾矚目的榮耀，自打幼時聽說奚半樓登位的模樣時，就一直憧憬

    了有朝一日大師兄會遠(yuǎn)比奚半樓更加地風(fēng)光。

    甚至她私自下山來到成都之后，大師兄待她也一日【差】于一日。在曠野里

    眺望繁星之時，顧盼猛然覺得，吳征待她的寵愛是隨著年齡的增長越發(fā)淡薄了。

    幼時只消自己一句話，甚至連話都不必出口，吳征定會幫她辦得妥妥當(dāng)當(dāng)。無論

    這個想法多么荒誕，或是多么離經(jīng)叛道，吳征都會答應(yīng)，只要她開心便成。后來

    便有些事情不答應(yīng)了，任由自己怎么撒嬌，任由他露出多么寵溺的眼神，最終還

    是會歉然搖頭。雖每一回都會哄得自己回心轉(zhuǎn)意，不再生氣，可事情卻沒有回旋

    的余地。到了成都之后，他的寵溺就只剩了小事。惦記著自己愛吃什么，愛穿什

    么，愛用什么。大師兄缺銀子的時候會給她買好的，不缺銀子之后就給她最好的。

    可除了這些小事之外，一切都得依規(guī)矩，誰都不得違反，包括她自己在內(nèi)。

    苦修不能落下，禁令沒得商量，每晚聽完了故事央他多陪伴會兒，有時可得

    償所望，有時得到的也只有歉然的搖頭。越是長大，就越發(fā)地失落不正是從此而

    來的么？

    在涼州身陷危機(jī)重重，魂牽夢縈的大師兄卻與自己的娘親時時心意相通，再

    傻的人也能看出其中的曖昧。那一刻，真是分外地失落，分外地難受。難受得手

    足無措，不知該如何是好。

    終于下定決心逃離了那座無法形容的府邸，松了一大口氣。軍營的生活枯燥

    無味，條件別說比吳府，就算比在昆侖山被罰面壁還要不如，可是顧盼甘之如飴。

    憑借自己的雙手，武功，智慧所掙來的東西，比什么都讓人踏實。

    只是煩惱就像風(fēng)兒一樣揮之難去。

    武功不必說，每一招每一式都會想起昆侖，都擺脫不了他的影子。智慧里更

    全是他的烙印，在每一晚說的輕松又精彩的故事里，早被他精心融入了各種道理，

    隨著他的聲音深深地刻在腦海。

    「他是真真正正有本事的人……有本事的男子，就不會只屬于一個女子，也

    不會……永遠(yuǎn)只寵著一個女子?！诡櫯西鋈唬窒肫鹜聛?。

    篝火漸熄，人群散去，到了夜間宵禁的時辰，除了巡弋當(dāng)值的兵丁之外，誰

    也不能無故離開營帳，軍中也到了安歇之時。裹著棉被在帳子底下不住灌入的寒

    風(fēng)中，今夜睡意全無。

    這處自打招募起便十分奇怪的陷陣營cao練至今，已有了模樣。每日受傷的兵

    丁漸漸少了，動作迅捷勇猛了，防御起騎兵來也不再盡是慌張懼怕，懂得就近據(jù)

    高減緩騎兵的沖擊之勢，再結(jié)長槍陣拒敵。雖從沒人說過，可這支待遇算得上十

    分優(yōu)渥的陷陣營為的就是防御燕國鐵騎，人人心知肚明。

    戰(zhàn)場不比cao演，燕軍的鐵騎天下無雙，連北地在馬背上長大的草馬黑胡人都

    不是對手。日復(fù)一日的演練到了戰(zhàn)場上會不會有作用誰也不知，也需燕軍一個沖

    鋒，呼啦啦地便把整支軍沖得七零八落，再被風(fēng)卷殘云似地追殺殆盡。

    軍中始終都有疑慮，不知道這樣一支專門防備騎軍的陷陣營成立起來是何意，

    但是顧盼知道。燕盛兩國必然有一場決定盛國國運的大戰(zhàn)。敗，則盛國再無希望，

    勝，或有些許轉(zhuǎn)機(jī)。陰差陽錯，竟然就投到了這樣一支軍伍里來。害怕與畏懼之

    余，顧盼心中也有些許寬慰。

    這樣一支軍伍，十有八九要埋骨沙場的。幾個月的cao演并不足以去對抗燕軍

    鐵騎，至少在顧盼的眼界里，還遠(yuǎn)遠(yuǎn)不夠。她沒有參與過戰(zhàn)役，可是從涼州一路

    殺到江州，血淋淋的廝殺已見過不少，眼力也強(qiáng)了許多。陷陣營里甚至的將官都

    很少，只由些許百夫長，千夫長暫時統(tǒng)領(lǐng)。沒有大將，這樣的軍伍作用實在不大。

    死在戰(zhàn)場上，也可以吧……正是明了前因后果，顧盼才愿意更多地與最普通

    的兵丁們圍坐在篝火旁，聽他們并不高明的言談，看他們平凡的笑容，再不時地

    說些道理?；蛟S一年之后，這只軍伍里的每一個人都會一同埋骨沙場。

    縮在被窩里的顧盼只覺

    寒風(fēng)吹過發(fā)梢，頭皮一陣陣發(fā)涼，棉被裹著的嬌軀卻

    熱了起來：「你已經(jīng)好久好久都沒有抱抱我了……甚至連牽牽我的手，都不肯答

    應(yīng)……」

    不愿想起他，又時時魂牽夢縈。顧盼從沒有這么討厭，憎恨過黑夜。仿佛只

    有天光大放，便可以忙碌得沒空去想念與回憶，更不會身上燥熱難忍，仿佛無數(shù)

    的螞蟻在叮咬著，奇癢難當(dāng)。唯有暗中默運母親傳授的功法，搬運周天之法十分

    怪異的才能挨過去……

    這門功法雖是母親所授，可是她記憶猶新。大師兄下山之時母親受了傷未曾

    相送，于是大師兄給了母親一封信，那封信驚鴻一瞥，卻看得清清楚楚有這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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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默運內(nèi)力，待心情寧定下來時睜開雙眸，漫天繁星已退散，彎月也落到了山

    尖。顧盼暗嘆一聲，睡吧，天明了還有數(shù)不完的事兒要做，也聽說有一大批將官

    要來陷陣營里充實軍力。希望，能讓這支軍強(qiáng)大些，能多活下來些人吧……

    哨聲尖銳地響徹全營，驚醒了每一個兵丁。顧盼豁然睜開眼眸起身著上外袍，

    動作迅速干脆，全然沒了從前冬日清晨的慵懶，與時不時賴一會兒床。

    和平日一樣，總有人比她更早起一會兒。同樣身為醫(yī)女的巧兒已燒好了熱水，

    據(jù)她自己所言若是用冷水洗面會讓她整張臉都發(fā)紅發(fā)癢，所以每日都會早些起身，

    早早燒好一大鍋熱水，她自用少許，其余的都留給營中的袍澤們。也沒多少日，

    她就對顧盼的本領(lǐng)崇拜得五體投地，沒事就愿跟在她身邊，只是打打下手也滿足

    得很。

    用巧兒備好的柳枝凈了口，熱騰騰的方巾敷在臉上驅(qū)散了寒意。顧盼在包袱

    里取出一盒凝脂樣的白玉膏，珍而重之地抹在兩只rou呼呼的小腳上。即使到了艱

    苦的軍營，即使每日不再梳妝打扮，即使連身上的衣物破了也只需補(bǔ)補(bǔ)將就著即

    可，每一日顧盼都會小心地保養(yǎng)這一對蓮足。

    說不上來是什么原因，就是倍感珍惜，也倍覺思念她在昆侖山的最后一日。

    那一日她用這對蓮足踢起珠翠般的水花，思念著青梅竹馬的人兒，隨后一時沖動

    就義無反顧地跑下了昆侖山，從此再也沒有回去……

    到了寒冬時節(jié)就更是小心，一日三回地將白玉膏在蓮足上抹勻，按揉，唯恐

    留下丁點不雅的疤痕，更別說難看的凍瘡了。——衣著穿搭的時間可以免去，節(jié)

    省下來的便用在這里。

    營中再度傳來三長一短的哨聲，隨著疾馳的馬蹄聲由遠(yuǎn)及近，又遠(yuǎn)遠(yuǎn)地離去。

    這是全營集結(jié)的哨聲，就是伙夫也得停下手中的活計。大軍集結(jié)起來收到的命令

    很簡單，半個時辰用飯，隨后半個時辰打點收拾行裝，開拔。

    天寒地凍的冬季，即使沒有下雪長途跋涉也分外艱難，何況近日來始終大雪

    封天？千里之外的目的地，居然只給了二十日的行程時間。若是只是軍旅還好，

    那些糧草，軍械又該如何運輸？

    幸好將軍很快下了令，只需攜帶隨身細(xì)軟即可，糧草在途中有支應(yīng)，大型笨

    重的軍械也不必帶了。

    山高路遠(yuǎn)，道阻且長。五萬人的陷陣營排成蜿蜒的長龍向西翻山越嶺。沒有

    衣甲，沒有明晃晃的長槍利劍，只有寒風(fēng)中瑟縮的軍伍，在風(fēng)雪中走得十分狼狽。

    看上去不像一支已cao練有素的強(qiáng)軍，更像一大隊的難民。

    「這是要開戰(zhàn)了么？」疑問始終縈繞在顧盼心頭。

    少女跟隨著軍伍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雪中。今年的冬季特別寒冷，雪也下得

    特別地大，足以沒過她半截小腿。——少女年歲雖尚幼，發(fā)育得卻特別地好，且

    完全繼承了母親的高挑身材。那兩條圓潤筆直的長腿幾可直追韓歸雁。

    糧草的支應(yīng)沿途都已備好。不知從何時起，盛國境內(nèi)立起許多寨柵，俱在人

    煙稀少之處。大軍的行進(jìn)則沿著這些寨柵，從這一個，再到下一個。寨柵似是特

    地為大軍所設(shè)立的驛站，里頭一應(yīng)補(bǔ)給俱全，每日還有小隊的車馬像是商隊一樣

    地出發(fā)，不知前往何處。

    除了提供衣食之外，寨柵里還有件雷打不動的事——每到一處，就會有朝中

    最

    新的消息傳來。聽說皇城里派遣八百里快馬每日傳遞，從無斷絕。作為一名秦

    國人，顧盼尚不能完全融入盛國百姓的興衰榮辱之中，她冷冷地聽著朝堂上的爭

    端，聽著燕國對盛國的進(jìn)一步欺壓，疾言厲色，甚至明告陛下，燕國北方邊界大

    勝草馬黑胡的鐵騎已在南下。

    欒廣江死前將草馬黑胡遠(yuǎn)遠(yuǎn)地趕走，幾乎已絕后患。騰出手來的燕國解決了

    北方的安定，終于可以放出手來對付秦盛兩國，形勢之惡劣恐怖，頗有燃眉之勢。

    燕國使臣孫賢志入盛，陛下飽受凌辱之時陷陣營里便憤憤不平。當(dāng)了兵，難

    免都會沾染更強(qiáng)烈的血性，且盛國雖說從前被欺壓慣了，但新皇登基，誰不期盼

    著有所不同？誰又愿意低人一等，被燕人嘲諷為盛豬？

    顧盼冷眼旁觀，見天氣一天比一天更寒冷，軍中的同仇敵愾之心卻一日比一

    日更加火熱，士氣之高漲，遠(yuǎn)遠(yuǎn)不是剛成軍時的迷茫不明所以能比擬的。她只有

    疑慮更甚：燕盛必有一戰(zhàn)，燕國剛與草馬黑胡大戰(zhàn)一場，甚至要用三個結(jié)盟剿滅

    暗香零落賊黨這個借口來拖延時間。草馬黑胡可不是易于之輩，燕國就算大獲全

    勝，也必然人困馬乏，不休養(yǎng)生息個一兩年未必緩得過一口氣來?！⌒熊?/br>
    換防不是小事，也不是易事。北方邊境安寧之后，燕國更是要重新布局兵馬，不

    可能一蹴而就。這個時候，燕國派遣使臣對盛國施壓，不就是暫時不好開戰(zhàn)的原

    因么？甚至欒楚廷把張圣杰放回紫陵城，最早打的可是讓張家兩兄弟爭奪皇位引

    起內(nèi)亂的如意算盤。

    燕國此時為何會焦急地要與盛國開戰(zhàn)？若是大師兄的話，定會一邊施壓盛國，

    一邊安守邊邦，兩年之后一鼓作氣可下。

    顧盼眼波流轉(zhuǎn)，這一番分析思考，連自家都覺得驚詫。為何能夠做到這些她

    又清清楚楚，從前聽故事時，她最愛聽些陣前決死，愛恨情仇，可吳征說得最仔

    細(xì)的卻是世易時移的前因后果。她再不愛聽，再怎么變著法兒央求略過，吳征總

    是寵溺地捏捏她的鼻子，再笑著搖頭，繼續(xù)反反復(fù)復(fù)，變著讓她感興趣的方法說，

    強(qiáng)要她認(rèn)認(rèn)真真地聽。還被威脅不聽或是聽了沒記在心里會被罰打屁股。

    顧盼怦然心動?！蚱ü煽刹皇潜皇终拼嗌嘏九敬蛏蟽上拢懥劣植?/br>
    疼痛，還有別樣的親昵。而是用竹板子打，雖也脆生生地，可一點也不親昵。且

    吳征在她幼時隨口而言，某日再說出同樣的話時，見少女臉泛紅暈，就再也不說

    這一句了。罰起來也是只撓癢癢似地打打手心以替。

    日子已過去了一半，行程還未過半。接下來的時日要加緊趕路，會更艱苦，

    更加辛勞。顧盼拉緊了營帳寬衣躺下，運起【清心訣】片刻倦意便襲上眼簾，迷

    迷糊糊地睡去。

    ……………………

    漆黑的洞窟深處燃起忽明忽暗的火光，不知是否燈下黑的緣故，洞口起一大

    段甬道里仍是暗摸摸的，目不能視物，更讓深處的火光顯得陰森可怖，不知燃起

    火光是為了御寒，還是正在燒烤著什么東西。

    倪妙筠抿了抿唇，低頭貓腰鉆進(jìn)了一人高的甬道。她身量高挑，不得不微微

    弓著身軀才能通過。牛皮長靴踩在凍得發(fā)硬的地底，發(fā)出【騰騰】聲，清脆又飄

    渺地回蕩在甬道里。正是她并未避諱，又身姿輕盈才有如此美妙的聲音。

    穿過甬道是一處寬大的石室，處處簡陋，除了堅固之外幾是草草開鑿。唯獨

    一座人像石雕刻得栩栩如生，尤其是那副面容，那雙眼睛，仿佛正戲謔地看著眼

    前的一切，不僅是石室，石室里的人，還有這個世界。

    石像前的男子聽見響動也不回身，只抓起一把枯柴添在火堆里，讓室內(nèi)更加

    溫暖些。

    很少見到他如此沉默，這樣發(fā)愣，只是呆呆地看著石像，仿佛再與那雙戲謔

    的眼睛對視，兩人的目光里都說著無數(shù)旁人聽不懂的話。也很少見他那么落寞，

    那么難受?；蛟S在他接過昆侖掌門令牌之時，他的心比現(xiàn)下更為艱澀難忍，更為

    凄惶不安。只是那一刻，自己未曾在他身邊，待得再見面時，他已調(diào)適好了一切，

    大膽地直視一切艱難苦楚，面對重重迷霧。

    倪妙筠忽覺心安，他就是這樣，每每以出人意表的手段排除萬難，仿佛沒有

    什么事會真正地難倒他。雖不是什么呼風(fēng)喚雨，輕易就能挽狂瀾于既倒的神仙，

    可只要有他在，任何事的勝算便神奇地憑空增了兩成。

    「冷不冷？」吳征還是與寧鵬翼的石像對視，淡淡問道。

    「不冷，你呢？」倪妙筠靠近火堆了些，從石像里除了戲謔她什么也看不出

    來，也不明白吳征為何一直在看，在石室里也呆了足有一日。

    「烤著火還挺暖，軍器都

    搬出去了？」這是發(fā)掘的第四處僖宗遺藏，也是盛

    國境內(nèi)最后一座遺藏所在。除了桃花山之物，盛國境內(nèi)的三處遺藏在發(fā)掘之后便

    即拆毀，這里是最后一處，也是盛國里最后一座寧鵬翼的石像。

    「嗯。你……不歇一歇，明日就要動身了?！箖扇酥g拌嘴的斗氣早已消了。

    吳征每日都很忙，忙得幾乎停不下來，除了營中諸事之外，韓鐵衣還逼著他學(xué)了

    好些東西。倪妙筠雖每日都陪在他身邊幾乎寸步不離，可沒多少機(jī)會閑聊，更別

    提親近或是撩撥些情愫了。

    「再過一會兒。」吳征喃喃道：「下一回再見到這個人就不知要到何時了…

    …也或者永遠(yuǎn)都沒機(jī)會再見到。」

    「給。溫山貯藏的冬桔，我剛嘗過一顆，挺甜?！?/br>
    「冬天想吃些蔬果可不易……」兩人之間就是這么淡淡的，卻不由自主地越

    發(fā)熟悉，越發(fā)親近，也越發(fā)喜歡這份簡單又特別的情愫：「你也吃?！?/br>
    吳征并未如尋常人一樣將桔皮剝盡取出果rou，而是桔皮上下撕去兩只小碗蓋

    似得一塊，露出果rou頭尾兩截。再把中間仍粘于果rou的桔皮劃開，那桔皮就像條

    絲帶一樣垂下，展露出中央的果rou來。

    「嗯?！裹c點滴滴都有不同，即使他沒有刻意，也有許許多多新奇有趣的妙

    法兒，給簡單的軍中生活增添不少樂趣與光彩。倪妙筠輕咬酸甜可口的桔子，似

    已習(xí)慣，也喜歡了這種簡單而不平凡，就像吳征這個人一樣。

    「你知道么。」吳征指著寧鵬翼的石像道：「他若是還活著，我會掉頭就走，

    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中原大地他想怎么折騰，就怎么折騰，我一概不管，也不敢惹他?！?/br>
    「這人的事情我知道得不多，既然你這么忌憚他，一定有你的道理?！?/br>
    「不是忌憚，就是怕，我完全不是他的對手，這個世上也沒有人是他的對手。

    與他作對就是自尋死路而已?！箙钦鲹u了搖頭，又欣慰地笑了起來道：「幸好他

    早就死了，所以咱們想做的事情都還有希望。他從前做下的那些事，我也還有機(jī)

    會抹得干干凈凈，還中原一片清凈。今后還是不要再見了吧，?。坎缓靡馑剂耍?/br>
    我得了你不少好處，彼此之間還有不少淵源，不過你從前做的事情我不喜歡，所

    以你的一切，都不該再存在了。包括你的過去，你留下的一切，你的子侄后代。

    呵呵，不好意思了唉……」

    沒頭沒腦，像自言自語，又像再與石像對話，倪妙筠扁了扁嘴，只能把他當(dāng)

    做瘋病發(fā)了，由得他去。

    「走吧。」吳征將桔皮拋在火堆里，轉(zhuǎn)身拉起倪妙筠就要離去。

    倪妙筠指尖一縮，終究沒有抖開任由吳征捉住。兩家的親事幾乎板上釘釘，

    除非戰(zhàn)場上誰有什么三長兩短。既然如此，又何必假惺惺地甩開？這叫事已如此，

    與自家肯還是不肯無關(guān)。

    倪妙筠一邊安慰著自己，一邊問道：「怎地又忽然想走了？」

    「這人死了百來年啦，再可怕也沒什么了不起，我在這里呆了一日已習(xí)慣了，

    就是忽然想起一件更可怕的事情來。」吳征齜牙咧嘴，一副十分恐慌的樣子道：

    「陷陣營那邊，我刻意讓他們大冷天的長途跋涉。你知道的，盼兒自小沒吃過什

    么苦頭，就是想讓她知難而退，最好逼得她吃不消半路偷跑。沒想這小丫頭一路

    就這么熬了下來，三日后就要抵達(dá)柴郡，你說我慌不慌？」

    倪妙筠一甩手臂嗔道：「誰讓你這么卑鄙無恥！」柔荑被男子粗糙的大手握

    在掌心，雖是暖融融地，可舒適之感越發(fā)讓她心慌。吳征一提顧盼之事，她心中

    又有些泛酸的火氣，借機(jī)甩脫。

    「我……」吳征目中的驚慌之意忽然暗淡，無比惆悵道：「人長的帥就是麻

    煩?！?/br>
    「……」倪妙筠無語，出了洞口后取出一只木盒交予吳征，冷聲道：「回去

    了自行帶上，從此麻煩再與你無關(guān)?！?/br>
    吳征打開一看是張人皮面具，做得簡直可稱猙獰可怖，帶上了必然其丑無比，

    誰都不愿多看一眼。他驚道：「你……你……最毒婦人心啊……你為了獨霸我一

    人，竟然使出這樣陰險毒辣的計策。你就不想想，我?guī)狭酥笤僖矝]了麻煩，

    可你天天跟在我身邊，看著定是每時每刻都在難受。再一想這張面具后的英偉姿

    容，心中難免遺憾非常，豈不是就此食難下咽？」

    「難……難受個鬼……誰愛看你想你……最好離我遠(yuǎn)遠(yuǎn)的……」倪妙筠跺了

    跺腳，氣呼呼地飛也似地去了。今夜可謂近幾月來兩人話最多的一次，平日不多

    說相安無事，多說兩句又被他激得氣不打一處來。

    心中悶氣未完，吳征的話又從后飄來：「陛下的旨意，你得挨著我近近的…

    …你這是要抗旨不成？」

    倪妙筠高挑的身姿剛剛躍起飄過山石，聞言打了一跌險些從半空摔了下來。

    要問以倪仙子的武功為何會失手跌跤，那自是心慌意亂，魂不守舍之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