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其勢若何·遠(yuǎn)山之巔

    2020年3月20日

    大冷的寒冬，霧氣特別深重，一個月里倒有十來天早上起來都是霧氣彌漫，

    更別說波濤滾滾的葬天江。

    紫陵城的江面已瀕臨入海，平日水天一線難以看清邊界，霧鎖橫江之后在江

    邊更是伸手不見五指，只聞濤濤江水隆隆之聲。

    張圣杰輕裝便服，除了一頂紫金沖天冠與明黃外袍上袖的九條五爪金龍之外，

    幾乎看不出這是一位萬乘之尊。收回凝望滔滔江水的目光，他才向面前雙手反綁

    跪于地下的一人微微一笑。

    昨日朝堂上爭執(zhí)異常地激烈，不僅是燕國又來了國書，措辭嚴(yán)厲，令朝中一

    些大臣誠惶誠恐，生怕燕國兵臨城下有滅國之禍。盛國已有多年沒有戰(zhàn)事，在中

    原大地戰(zhàn)火紛飛之時像是一派世外桃源。詩禮傳家，歌舞升平，不少朝臣們已經(jīng)

    習(xí)慣了這樣的生活。一提起如狼似虎的燕國驍騎，他們都會勃然變色，面白如紙。

    張圣杰高坐龍椅垂望殿堂，有言不可輕舉妄動的，有言國體不可受辱的，爭

    執(zhí)不休，各具因由，只是今日的聲音特別大。那些保守的大臣們往常都是和氣的，

    彬彬有禮的，當(dāng)時卻格外地粗聲粗氣，掩飾不住那股……囂張？

    皇弟張圣石也在大殿里，自己座下的龍椅本是他的囊中之物，臨了卻被一道

    密旨給奪了去，他哪里會開心？哪里會甘心？他在，所以那些大臣連膽氣都壯了

    許多，還中氣十足起來……當(dāng)然了，光靠著張圣石分量可不夠，燕國的國書才是

    底氣所在。

    盛國的皇位，沒有燕國的首肯怎能坐得安穩(wěn)？這事兒都延續(xù)了多少代，多少

    年，簡直快成了盛國的一項(xiàng)傳統(tǒng)。而燕國每次來使臣，盛國又有哪一次不是像個

    節(jié)日？

    張圣杰拒絕燕皇的旨意，扣押燕國的大臣，燕皇十分地不滿。他一樣新登基

    不久，正想著具世間之大氣，賦宇內(nèi)之萬新，區(qū)區(qū)附庸的盛國居然當(dāng)眾打了他的

    臉？

    很多大臣們都確信，若不是剛剛與草馬黑胡大戰(zhàn)一場，燕國的鐵騎已經(jīng)兵臨

    城下，面對羸弱的盛國，燕軍驍騎會以摧枯拉朽之勢直入紫陵城！這一回燕國不

    斷發(fā)來國書，是燕國正在休養(yǎng)生息，也是新皇的好生之德而已。

    而這個日子也不會太久了，一年的時間休養(yǎng)生息已足夠。張圣杰一次又一次

    地觸怒燕皇，將整個盛國懸于風(fēng)口浪尖，紫陵城外的波濤排空，像是對這位招致

    滅國之禍的昏君發(fā)出憤怒的嘶吼。唯一的希望，便是在燕皇的怒火徹底爆發(fā)之前，

    一一滿足他的愿望，或許能夠平息他的怒火，躲過這場滅頂之災(zāi)。

    張圣杰就這樣看著，聽著，從國書抵達(dá)至今，不發(fā)一言。只要是兩國相爭，

    就有人妄想著在戰(zhàn)爭爆發(fā)之前結(jié)束戰(zhàn)爭，結(jié)局當(dāng)然沒有好的。從古至今，再到以

    后，退縮從來不是出路。等退到了懸崖邊上，退無可退，敵國會毫不猶豫，也一

    點(diǎn)都不客氣地?fù)屪吣闵砩纤械臇|西，再補(bǔ)上一腳將你踹下萬丈深淵。

    誰不喜歡這樣的對手呢？因?yàn)榍优撑c眼前一點(diǎn)點(diǎn)安逸而畏縮，刻意麻痹自己，

    還有反抗之力時不敢奮起，等到了懸崖邊上，已經(jīng)全然沒有反抗的余力和余地了。

    當(dāng)然了，這幫大臣的考量也沒有錯，他們大可以臨陣倒戈投效敵國，今后繼續(xù)過

    他們的太平日子，當(dāng)他們的豪族。至于國家姓張還是姓欒，于他們而言沒有干系。

    所以張圣杰當(dāng)然沒有聽他們的，只是擺了擺手道：「吳征身份存疑，近來又

    下落不明，改日再說吧。至于孫賢志辱朕，辱盛國，諸位愛卿是沒看見呢，還是

    以為朕在空口胡言呢？」

    「陛下明鑒。有道是兩國相交不斬來使，且孫大人是盛國多年老友，與先皇

    一貫相投。今后兩國之間互通有無，也需多賴孫大人多方奔走。請陛下三思?！?/br>
    張圣石見皇兄說話，群臣噤聲，他早已對此事深思熟慮，自有一番說辭，遂先拋

    了出來試探一二。

    「朕沒說要斬他呀？好端端的要他的人頭干嘛？何況新年將至，萬象更新，

    見血光不吉。這樣吧，明日帶孫大人往江邊，朕親自送他回國便是?！?/br>
    誰都沒想到張圣杰這一回這么干脆，愕然中他已雙手后背，退朝離去。沒有

    得意，也沒有不滿，好像什么事都和他無關(guān)，難以看透他心里在想什么。

    早朝未開的時辰，張圣杰便輕車簡從離了皇城，一輛龍輦，八匹駿馬，隨從

    也只五十人而已。在天牢里提了孫賢志，也不松綁，就這么押著他一路來到葬天

    江邊，此刻天地間不見星月，還一片漆黑。

    直到旭日東升，濃霧里遠(yuǎn)遠(yuǎn)看見一團(tuán)紅彤彤的圓珠，張圣杰才朝孫賢志一笑

    道：「孫大人受苦了?！?/br>
    雙手被反綁，此刻已刺痛得近乎麻木。被關(guān)在天牢里數(shù)月時光，也是此前從

    未吃過的苦頭。眼見江水滔滔，孫賢志已全然摸不透張圣杰，不知道這個在長安

    城里只知飲宴作樂的皇帝還會干出什么瘋狂的事來。眼下他絕對不敢觸怒張圣杰，

    垂頭低聲道：「老夫自問多年來為兩國邦交盡心盡力，望陛下惦念老夫多年辛苦，

    萬望開恩?！?/br>
    「嗯?！箯埵ソ茳c(diǎn)了點(diǎn)頭，遠(yuǎn)眺的目光似在濃霧中迷失了方向，迷茫道：

    「說起來是的，孫大人是上國天使，架子說不上太大，行事也有分寸。要是換了

    旁人，還不定在盛國如何作威作福呢……」

    「皇命難違?！?/br>
    「嗯?！箯埵ソ苡贮c(diǎn)了點(diǎn)頭，目光漸漸清明而犀利，道：「的確皇命難違，

    孫大人秉承著皇命，在紫陵城里欺壓朕的父皇，迫著朕的子民一次又一次地忍受

    屈辱……雖是皇命難違，說起來也是孫大人畢生的榮光，足以令族中顯耀了吧？」

    孫賢志面色越發(fā)慘白，在晚冬江邊的瑟瑟寒風(fēng)里不住顫抖，一個字都不敢應(yīng)。

    「既以為榮，當(dāng)承其重。朕今日要你付出些代價，也是天經(jīng)地義，理所當(dāng)然

    ……」

    「陛下，即使兩國相爭也不斬來使啊……」

    「朕不會要你項(xiàng)上人頭。來人，割了孫大人的耳朵，為他好生治傷，待養(yǎng)好

    了傷便讓孫大人回長安去吧！」

    「陛下開恩哪……老夫從未有過……」

    「孫大人，這是最好的結(jié)果，莫不是要朕改主意吧？哈哈哈……哈哈哈……」

    張圣杰痛快地仰天大笑，聲音居然隨著江風(fēng)遠(yuǎn)遠(yuǎn)飄了出去。這位飽受了無數(shù)屈辱，

    甚至在敵國皇帝面前于穢物中裝瘋賣傻的盛國國君，雙目赤紅著低聲喝道：「記

    得把孫大人的耳朵，一同送去給欒楚廷！」

    孫賢志就算不是條惡狗，他仗人勢的時候可沒少咬過人。有些事情不是他能

    選擇，只要走上了這條路，就再也不能回頭。從張圣杰下定決心要殊死一搏的時

    候，孫賢志已避免不了這個結(jié)局。張圣杰不會要他的命，送還給燕國是一個巨大

    的羞辱，但比起盛國從前所承受的一切，這些實(shí)在太少。至于孫賢志，他也活不

    下去了，他若不死，欒楚廷自然會送他上路……新登基的燕皇，怎能容忍這樣的

    羞辱。

    寬大的車駕足以容下五人還綽綽有余，四面皆包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讓人看不清內(nèi)

    里。張圣杰登了上去，見費(fèi)紫凝雙目射出精光，而花含花則面色有些發(fā)白。

    皇后自幼習(xí)武，膽子大了許多，而貴妃聽說要割人雙耳這等慘事，內(nèi)心著實(shí)

    有些懼怕。

    「動身吧?！箯埵ソ芫又凶码p目一合。徹夜未眠，在亢奮的情緒下精神仍

    然旺盛，但雙目已然有些疲憊。

    「是?！官M(fèi)紫凝撩開車簾打了個手勢，低聲道：「后頭跟著的影子，要收網(wǎng)

    么？」

    「不急，行出三十里后再動手，莫要全部殺死，留幾個活口好讓皇弟知道朕

    已離了京城。然后，咱們到了廬陵便停一停車駕?！?/br>
    「陛下……不是說要嚴(yán)加保密更為妥當(dāng)么？」

    「不同了。他們逼宮來得比預(yù)料的還早些，在外的大軍此時出不得半點(diǎn)岔子，

    朕不能再隱藏行蹤?；实苤离揠x了京，第一要務(wù)便是尋找朕，最好能抓到咱們。

    剩余的力量他會用來布控于京師，一旦得了手他就會登基。別的事他不會管，暫

    時也管不了許多。咱們往廬陵走恰巧不會打擾了江邊的戰(zhàn)事，回頭韓將軍自會來

    接應(yīng)。待戰(zhàn)事一開，皇弟想插手也管不上了。哈哈，真是……想不到朕會帶著兩

    位愛妻親自做了魚餌……」

    「臣妾定保陛下平安?！?/br>
    「朕信得過你，只是朕當(dāng)了甩手掌柜，京師里花丞相的日子可不好過了?！?/br>
    張圣杰緊抿著唇，目光中厲芒四射，一手?jǐn)y著一女道：「聽命于朕的軍旅全數(shù)派

    了出去，朕身邊只有你們幾人了……」

    「殿下就算登基也得多方仰仗爺爺之力，他不會輕易動的。爺爺雖處虎狼之

    窩可安之若素，陛下不用擔(dān)心。倒是我們，妾身沒用，一點(diǎn)忙都幫不上?！够ê?/br>
    花嬌軀輕顫，她一個嬌弱女子遭逢險境，又是懼怕，又是神傷。

    「你愿意跟著一起來，朕愿已足。嘿，朕記得吳兄說過一句話十分有趣，他

    道人人皆有畏懼之心，能直面畏懼，甚至迎難而上者，謂之勇氣。你雖是弱質(zhì)女

    流，卻已堪稱勇者了?！?/br>
    「妾身才不要當(dāng)什么勇者……」

    「有你們一文一武陪著朕，朕復(fù)有何懼？」張圣杰意氣風(fēng)發(fā)道：「有人長命

    百歲卻癡活一世，朕不愿。這一戰(zhàn)，必將光耀盛國大地，即使如煙花一樣短暫，

    朕亦愿在絢爛中化為虛無！」

    「陛下洪福齊

    天，此戰(zhàn)……必勝！」

    再過兩日便是除夕佳節(jié)，辛勤勞作了一整年，無論有無所得，年還是要過的。

    且說來奇怪，在這樣歡慶的日子里，即使這一年過得凄凄慘慘，新年到來之時，

    仿佛所有的不快都會被拋下。

    爆竹聲中一歲除，春風(fēng)送暖入屠蘇。千門萬戶曈曈日，總把新桃換舊符。申

    屠神輝寫完這首詩，得意洋洋道：「倪監(jiān)軍看本司馬這幅字寫得怎么樣？」

    「屠蘇是什么？」

    「一種避瘟疫的藥酒，還能新年里討個吉利。」

    「奧……那詩有多好，字就有多差?！?/br>
    「額……不能說點(diǎn)好聽的么？有那么差嗎？」申屠神輝一雙鼠目左右亂轉(zhuǎn)，

    有些坐立不安道：「真的一點(diǎn)進(jìn)步都沒？」

    「有進(jìn)步。那換一個，你再加把勁，就能趕上這副面具了……」倪妙筠不知

    他為何會著急一筆字，這世上寫字不好看的人多了去啦，也不差他一個。且這人

    學(xué)什么東西都快得很，往往還舉一反三，偏偏這筆字實(shí)在沒什么天賦?？渌羞M(jìn)

    步是當(dāng)真有些違心：這人似乎是碰到了瓶頸，練到現(xiàn)下還算工整的地步之后，已

    許久再無寸進(jìn)。

    「我……」申屠神輝一下子xiele氣，哭喪著臉拋下筆桿，意興闌珊道：「算

    了算了，實(shí)在練不成厚著臉皮也就是了?！?/br>
    倪妙筠看得好笑，先前問了幾回這人死活不說，也不再多問，道：「燕國恐

    怕已得了我們與梁玉宇結(jié)盟的消息，此事你想明白了沒有？」

    「想明白了。多半就是梁玉宇自己放出去的消息。」申屠神輝一下子坐得筆

    直道：「他被咱們從涼州一路押到江州，心里不痛快得要命。他現(xiàn)在被夾在中間

    難過得很，只有希望越亂越好，他才能從中取事。這邊訂了盟約，另一邊反手就

    把消息給漏了出去，巴不得燕國馬上大兵壓境，他好火中取栗。這一手當(dāng)真好毒，

    陛下摘不得他的毛病，時局又給他攪亂，看來宋大光這個人也不簡單哪……幸好，

    這世上誰都沒料到陛下戰(zhàn)意旺盛，早就籌備著要大打一場，否則真要給他壞了事?！?/br>
    「會有什么影響么？」

    「反正要打，哪有什么影響哈哈，他都玩火中取栗這一招了，也就是沒什么

    辦法的無奈之舉?！股晖郎褫x笑道：「陰謀詭計(jì)小道耳，到了大場面之上，堂堂

    之陣，正正之師才能一錘定音。梁玉宇惡心我們是其一，我看他更想要的還是其

    二?！?/br>
    「嗯?！?/br>
    「他這么一攪和，最難受的便是霍永寧。你想想，霍賊是要篡國的，梁俊賢

    豈會讓他輕易如愿？有梁玉宇在，梁俊賢與霍永寧表面上就得君臣相得，但若梁

    玉宇不在了，他們倆就到了刺刀見紅的時候。兩人現(xiàn)下誰也不肯發(fā)動，只待一切

    籌措完畢才會暴起發(fā)難，屆時梁玉宇那十來萬人馬，咬咬牙滅了也就滅了?，F(xiàn)在

    被梁玉宇搞了一出，我看這倆人一個比一個難受。不趁機(jī)動手吧說不過去，萬一

    咱盛國出手相助，他想拿下江州就難了。動手吧又沒有萬全的把握，就怕為他人

    做嫁衣裳。梁玉宇也是豁出去了，反正江州是片死地沒有出路，不如趁著對手立

    足未穩(wěn)拼一把還有生機(jī)。嘖嘖，這事兒做的，越發(fā)顯得本司馬大人神機(jī)妙算，留

    的這根釘子妙到毫巔，簡直秀外慧中，我現(xiàn)在看江州是越來越順眼，嘿嘿，嘿嘿?！?/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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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見他瞄著地圖搖頭晃腦自鳴得意，倪妙筠一皺眉頭扁著嘴道：「你別笑，丑

    死了我打你……你現(xiàn)在說咱盛國還挺順口的，真把大秦全都忘了么？」

    「呵……」申屠神輝果然不笑了，目中閃過厲芒泛起赤紅血絲冷冷道：「敵

    國的事情，干老子屁事！」

    倪妙筠面色一窘，知道自己口無遮攔惹了禍。申屠神輝寒著臉不理她自顧自

    出了營帳，讓她呆在當(dāng)場，不知是去追還是不追的好，追上了又要說些什么。她

    一時惶急，血涌上頭滿面通紅。自小到大，從未如此奇異地慌亂，這股慌亂讓人

    懼怕得全身發(fā)冷，喉頭發(fā)干，胸口像壓了一塊大石頭，幾乎透不過氣來。

    她不知道這種感覺是什么，慌亂便越發(fā)地慌亂，一時手足無措。本能地想伸

    手

    去拉，卻覺透不過氣來的胸口酸軟無力，仿佛要癱倒一樣萬般艱難。只能眼睜

    睜地看著申屠神輝離去，滿心的悵然若失。

    不想他又鉆了回來，指著心口苦笑道：「咱們以后不開這種玩笑好么？我的

    師門長輩在那里含冤九泉，我一直很難過，這里的瘡疤很難好的?！?/br>
    「對……對不住……我不是有意的……」倪妙筠急得淚光都泛了出來，連連

    擺手，不知所措。

    「我知道，也沒怪你?！股晖郎褫x摸摸她的頭道：「無心之失誰都會有，要

    都放在心上日子還過不過了。」

    「真不生氣？」女郎猶不放心，惶急之意稍解些許，又哪里平息得了。

    「從前我不也常常惹你生氣，就算扯平了好不好？」

    「那……那不一樣。」玩笑打鬧的嬌嗔，與刺痛了內(nèi)心里的傷痕哪能相提并

    論，倪妙筠雖焦急，這點(diǎn)還是分得清。

    「哈哈，好好好，那就算你欠我一個人情，這總行了吧？我真不生氣了。哎

    喲，怎么好像錯的是我，把你惹怒了在哄你似的?！?/br>
    他情感經(jīng)歷之豐，遠(yuǎn)非一張白紙般的女郎可以比擬。前因后果，他想得清清

    楚楚，女郎分明說錯話在先，可滿腔難受轉(zhuǎn)為了委屈之后不依不饒，非得把她哄

    得眉開眼笑不可。男女之間情愛糾葛本就是這樣，對錯分不清，互相遷就又貪婪

    索取。若有一日不遷就了，也不再索取了，兩人之間便是再清淡不過的關(guān)系，可

    有可無。

    「人家被嚇著了……」倪妙筠說話的聲音之嬌柔嗲氣，她自己都不敢相信。

    今日之奇從未想過，惶恐之心雖平，疑惑與迷茫更甚。

    申屠神輝心中大動，女郎現(xiàn)下的媚態(tài)里別有一番可愛，他很想將她摟在懷里

    好生寬慰溫存一番，終究強(qiáng)忍了下來。這一段姻緣來得太急太速，他也沒有做好

    準(zhǔn)備，也在經(jīng)歷著喜愛與動情的過程。再者女郎的干凈清爽令人不忍褻瀆，他更

    期望看一看在不久的將來，她完完全全地發(fā)自內(nèi)心去接受自己，再沒有忌諱與猶

    豫時，那鮮花怒放的模樣。

    又摸了摸她的頭，申屠神輝道：「說實(shí)話此前還沒人這么說過話，我一時上

    了脾氣，今后不會了。今后嘛，有什么事我會先直說，高興就高興，生氣就生氣，

    絕對不甩臉色，好么？」

    「嗯?！鼓呙铙薰郧傻攸c(diǎn)了點(diǎn)頭，笑得十分爽心，忽然又焦躁起來推著申屠

    神輝道：「哎呀，你還在這里干什么，時辰到了快走快走?！?/br>
    「好好好，你別推我呀?！股晖郎褫x哈哈笑著，又唉聲嘆氣道：「盼兒這幾

    日都睡得不好，我看她躺下后好半天才能入眠。不敢見面，能陪著她也是好的?！?/br>
    「顧姑娘冰雪聰明，定是猜到戰(zhàn)事將起才擔(dān)憂，你真的不去見見她？」

    「不能啊，盼兒的脾氣我了解得很，她見了我就算不跑心里也會堵著一口氣。

    現(xiàn)下開戰(zhàn)在即，我實(shí)在沒有辦法再盯著她，這股氣若是在戰(zhàn)場上撒了出來后果難

    以預(yù)料，我賭不起呀。」申屠神輝來回踱步苦著臉道：「這事兒你也別再問我了，

    問多了我也不知怎生回答?！?/br>
    「人家關(guān)心你，好了好了以后都不問了，你快去吧……」把申屠神輝推出營

    帳，倪妙筠反身拉緊了門簾，一顆心撲騰撲騰幾乎跳出了胸腔。

    方才那股奇妙的煩悶難受至今猶有余悸，也是第一回對某種情緒有著巨大的

    排斥，從今往后再也不想有。她仍不明所以，卻深覺這股煩悶已隨著吳征的體諒

    而散去，再被他熱熱的手心摸了摸發(fā)頂，心悸像是化了成了思思甜意，充斥心間。

    他肩負(fù)的東西太多，比自己從前至今加起來的都多，可他一貫樂觀，從未將

    心中的不快與郁悶加諸于身邊人。倪妙筠深知這種品質(zhì)多么可貴，往日同門相處

    時，都有兩人爭吵，反把怒火撒在勸和者身上。吳征卻沒有，從沒有，以至于倪

    妙筠以為他沒有脾氣，任人怎么揉捏也不生氣。今夜一場摩擦，才察覺他的內(nèi)心

    深處也有敏感，也有傷痕，也有迷茫。

    倪妙筠也長舒了一口氣，有什么事就直說，高興就高興，生氣就生氣，她喜

    歡這樣的相處方式。今后即使還有這樣的摩擦，也不會釀成大禍。

    不知怎地，她忽然冒起個荒唐的想法：越摩擦越熱乎了……

    申屠神輝出了營帳揮退左右，趁著無人消失在夜色里。營中已是緊張的戰(zhàn)備

    狀態(tài)，兵丁來往巡邏甚嚴(yán)，好在后營不算太大，顧盼的營帳也相隔不太遠(yuǎn)。

    這座營帳的背后有幾只草扎的箭垛正巧可以藏身——暫時的，當(dāng)值的兵丁每

    日都會不定時地來查看。至于何時來查，則每日皆不同，營中只有一人知道得清

    清楚楚，因?yàn)闀r辰是他申屠神輝定的！

    不出紕漏，順便假公濟(jì)私。當(dāng)時冒出這么個古怪法

    令時，倪妙筠看他的眼神

    也是古怪之極，又是嫌棄，又是佩服。

    今夜有一個時辰。

    申屠神輝的輕功之高世所罕有，他幾個兔起鶻落般的縱躍，準(zhǔn)準(zhǔn)地落在箭垛

    上，沒發(fā)出半點(diǎn)聲響便藏在其中。兩點(diǎn)漆黑的眼眸從縫隙里打量著營帳，夜色里

    不是挨在跟前誰也瞧不見。

    營帳內(nèi)沒有燈火，只能等待偶爾夜風(fēng)拂來吹起帳角露出一絲縫隙，借著月光

    在雪地上反射出的一點(diǎn)點(diǎn)光亮。這一角恰巧對著顧盼，夜風(fēng)來時，終見到少女合

    哞側(cè)躺的絕色容顏。

    容顏并不恬靜，沒有少女熟睡時的可愛，微鎖的眉心里可見隱憂重重。厚實(shí)

    而溫暖的棉被將嬌軀裹得嚴(yán)實(shí)，少女卻仍蜷縮著，仿佛不抱在一起縮稱一團(tuán)，便

    無法安下心來不能入眠。

    帳角吹起，顧盼仿佛有心靈感應(yīng)一樣睜開清夢般的眼眸，順著縫隙向外看去。

    營帳的陰影遮得視線里漆黑一團(tuán)什么也看不見，但每夜都有的感覺如此清晰。黑

    暗的寒夜里，仿佛有一雙溫情暖意的眼睛正在注視著她，陪伴著她。

    顧盼看了好一會，竭力想要看清，卻什么也看不見，只覺恐懼與不安的心漸

    漸寧定。倦意襲來，終于合上雙眸沉沉地睡去……

    燕歷建光二年，盛歷嘉平元年，兩位一前一后登上帝位的新皇，也一前一后

    改了年號。欒楚廷躊躇滿志，一心繼往開來橫掃六合，故定國號為建光。張圣杰

    看著縮手縮腳，只愿過太平日子，故定國號嘉平。

    除夕佳節(jié)，家家團(tuán)圓，煙花爆竹映得天際亮如白晝，中原大地也熱鬧了整整

    一夜。初一的早晨還要張貼春聯(lián)，走門串戶地拜年祝福，得抓緊了睡上一兩個時

    辰。這一睡總是特別沉，特別香。

    至寅時正中，夜正深。

    葬天江上大霧彌漫，江中漁船的燈火都透不出幾丈之遠(yuǎn)。燕國壽昌城頭的當(dāng)

    值兵丁無精打采地遠(yuǎn)眺江面，打了個呵欠。天寒地凍地輪值本就倒了血霉，幸好

    今夜佳節(jié)，不僅吃了幾口好菜，也喝了幾杯好酒。睡了半夜從溫暖的被窩中被拽

    了起來，酒尚未全醒，困意仍深，不得不倚靠著女墻打起了瞌睡。

    「老李，醒醒?！?/br>
    同伴的警示聲讓他驚醒過來，城頭處出現(xiàn)了百夫長的身影。比起燕國的西北

    兩面戰(zhàn)事頻繁不同，壽昌城城高壕深，卻像個高大威猛的石獅子，只能當(dāng)個擺設(sh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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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瀕臨葬天江，對岸便是盛國。壽昌城已不知多少年沒有發(fā)生過戰(zhàn)事，尤其張

    安易登基之后，這座城池已成兩國貿(mào)易通商的絕佳地點(diǎn)，一派安寧祥和。

    幾十年日復(fù)一日的太平日子，足以麻木每一個人。不僅老李這樣的普通兵丁

    如此，軍官也是如此。百夫長上了城頭，罵罵咧咧又吊兒郎當(dāng)?shù)劓倚?。在西面與

    大秦國的連場血戰(zhàn)，才能換來駐扎南國邊的安寧，到了這里享受些太平日子，更

    像是對有功將士的一種褒獎。

    懦弱的盛國人，便是拴條狗在城頭上，他們也不敢絲毫動彈。每一年壽昌城

    都會收到大批來自盛國的供品，吃穿用度運(yùn)往長安供朝中分配。鐵器軍資則經(jīng)水

    路運(yùn)往南坪，那里官道四通八達(dá)，自會送往北境與涼州三關(guān)一帶。

    他們嘲笑盛國人，有時也有些憐憫。盛國每年出產(chǎn)多少鐵礦，冶出多少金鐵

    都得報與燕國知曉。其中的絕大部分都做了貢品，剩下的那一點(diǎn)恐怕國內(nèi)的平民

    們要用的鐵鍋扒犁之外，也就防防境內(nèi)的山賊了。正因有了這樣懦弱的國度，燕

    國才有足夠的軍資補(bǔ)給可以北拒黑胡，西征大秦。也正因有了這樣懦弱的國度，

    燕國南線一貫不需駐守重兵，可以集中兵力應(yīng)付西北兩線。

    刀槍劍戟都不定能湊齊的國度，要那么多兵力來干什么？

    偌大的要沖壽昌城，駐軍也不過二萬而已。至于沿著葬天江一線的大小城池，

    多的沒有超過二萬軍，有些小城甚至只有三千人。就是這樣在延綿千里的國境線

    上駐軍大約也就是號稱十萬，葬天江旁依然幾十年一派和諧，長治久安。

    「兄弟們辛苦辛苦，明早將軍還有賞賜下來，等換了勤再一道兒去吃酒?！?/br>
    百夫長拍拍兵丁們的肩頭，該有的巡弋不能

    免，做做樣子該有的也得有。

    「好極……」歡呼聲剛起，百夫長忽然狐疑地望著江面，手搭涼棚張望片刻

    看不清，他眉頭一皺。久在沙場征戰(zhàn)的警覺讓他心頭不安，忙喚過兩名兵丁道：

    「速去江邊查探，即刻來報?！?/br>
    小半時辰過去，沒有回報，沒有回音，什么都沒有。百夫長又派去了一隊(duì)十

    人，又是杳無音信。大霧茫茫的葬天江，仿佛變成一只噬人的巨獸，正張大了嘴

    瞄準(zhǔn)了壽昌城。

    「快，快報與將軍！」百夫長翻身上馬，與另兩名百夫長帶著隊(duì)列一齊出城，

    整整三百人的隊(duì)伍讓他們心中稍定。江邊就算有怪物，這么多人也定能發(fā)出警示。

    江邊蒿草枯黃，隆隆的江水之聲深處不知有什么危險。百夫長慢慢地摸到江

    邊，臉色嚇得發(fā)白。只見數(shù)百艘大船一眼望不到邊際，正順江而下，劃向岸邊。

    已靠岸的幾十艘船下了錨釘在岸邊，像鑄起了一座大橋。且不斷有船靠岸，橋也

    在增大。

    「有人，有人，敵襲，敵襲！」兵丁驚叫起來，瞬間便有幾人倒在血泊里。

    蒿草叢中也不知埋伏了多少敵軍，正亮出明晃晃的刀槍殺來。

    怪道探子沒有回報，原來江岸已被敵軍控制了。百夫長恍然大悟，不可置信

    地望著來敵：盛國人，是盛國人。他們早就潛入壽昌城，今日提早隔絕江岸的消

    息，天又大霧看不清。他們……他們居然敢進(jìn)攻？幸好這一回謹(jǐn)慎帶來了三百軍，

    就算沖不出去，殺聲也能警示城池了。

    他舔了舔嘴唇露出個嗜血的笑容，抽出長刀道：「兄弟們，讓這幫盛國的軟

    蛋子開開眼！」

    殺聲四起，中央樓船上一人眺望壽昌城，喃喃道：「不時換防，燕國皇家真

    是天生將才！」

    「韓將軍，要不要增派人手以防敵軍出城？」

    「不用，今日大霧，項(xiàng)景山不敢出城迎敵。我軍軍陣已成，就算出來也不怕

    他，依令安營扎寨與壽昌城對峙即可?！鬼n鐵衣伸手點(diǎn)了點(diǎn)岸邊道：「這一隊(duì)敵

    軍都?xì)⒘思榔??！?/br>
    喊殺聲持續(xù)了三炷香之久便歸于無。燕軍悍勇，面對一倍的敵人被重重包圍

    之下，也殺傷了盛軍百余人之多。韓鐵衣聞言只是淡淡點(diǎn)了點(diǎn)頭，戰(zhàn)局并不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