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內(nèi)子，”蘇珩攥緊袖子里的拳頭，面上無波無瀾道，“她先是與婢女白檀待在一起，后周夫人去，白檀下山……直至學(xué)生接她下來，中間不過間隔了短短的三刻鐘，其中至少有一半的時間她都與旁人在一起……若陳郎君遇險之事當(dāng)真不是天災(zāi)而是人禍——那也決不可能與我們夫婦有關(guān)?！?/br>
    張縣令打量著銀票上的面額，裝模作樣地沉思道，“你說的這些確有一定道理，不過你的嫌疑尚且可以排除，但是尊夫人……”他掃了眼蘇珩的神色，“若是尊夫人獨處那段時間遇到死者，你也未必知——”

    “大人！”蘇珩皺眉打斷，“且不說這些全都是大人的假設(shè)，只說內(nèi)子區(qū)區(qū)一個弱質(zhì)女流，大人難不成當(dāng)真以為她能在短短一刻鐘時間將一個男子帶到山頂，并把他從上面推下去？更何況陳郎君也不是傻子，明知別人要加害于他，就任由一個身高力氣都遠(yuǎn)遠(yuǎn)不如自己的女子擺布，并因此送了命？”蘇珩冷冷道，“天下斷沒有這么好笑的事情?！?/br>
    張縣令見他說得有理有據(jù)，心知再想坐地起價怕也不能夠了，且這上頭的數(shù)目還算叫人滿意，遂緩緩地開口試探道，“你既說得如此言之鑿鑿，那你這是——”

    蘇珩面色微霽，“不瞞大人說——學(xué)生這次出門，原是瞞著家里，偷偷帶內(nèi)子出來游山玩水的……要是給家里知道我們夫婦卷入人命官司，少不得要責(zé)罰學(xué)生……所以還要拜托大人行個方便?！?/br>
    張縣令見他滿身清貴，確實像是有錢人家的閑散郎君做派，想著不過是個順?biāo)饲?，遂大手一揮道，“你且放心，本官不會姑息一個壞人，更不會抓錯一個好人。只要查明你們確與陳郎君墜崖之事無關(guān)，本官自會給你們行這個方便?！币贿呎f著一邊把銀票塞進(jìn)袖子里。

    蘇珩眸中譏諷一閃而過，拱手道，“大人斷案如神，學(xué)生就先謝過了?！?/br>
    張縣令淡淡“嗯”了一聲，又打著官腔道，“不過有些問題，還需蘇娘子親自說明一下……”

    蘇珩微頓了下，“這個自然?！彼麥芈暤?，“待明日內(nèi)子精神好些，學(xué)生親自帶她去衙門稟明一切。”

    ……………………………………

    宅子里依舊燈火通明。

    清風(fēng)提著燈走在前頭。

    他到現(xiàn)在都還未從這一天的驚濤駭浪中醒過神來。

    “我本想著既在書院沒見到二表哥就罷了，等從友人家回來再跟二表哥一聚……卻聽書院的人說二表哥跟二表嫂借住在此人家里……”

    “……當(dāng)初我們那里曾經(jīng)發(fā)生過一樁聳人聽聞的丑事——一間以求子靈驗的庵堂，私下里實則卻在做著迷暈婦人，供有特殊嗜好的富家子弟們jian*的勾當(dāng)。那些婦人性情怯懦，即便事后發(fā)現(xiàn)自己被人**，也不敢聲張出去，還有些人在被欺辱之后懷上**的孩子，反而讓這間庵堂更加名聲大噪，去求子的婦人絡(luò)繹不絕……直到有一次，被一位婦人的丈夫無意中撞破，這才揭開了這樁丑聞……當(dāng)時被抓了個現(xiàn)行的正是一個名叫陳宗賢的商賈之子?！?/br>
    “……他家從祖上就做生意，家資十分豐厚，最后還是他父親出面，買通了官府跟那婦人的丈夫，這件丑事才遮掩了下去……可饒是這般，也還是有一些知道內(nèi)情的人……沒過多久他們一家就搬去了外省……今我聽人提起這人，方方面面都與我所知道的那個陳宗賢十分吻合——此人頗有才華，出口成章，看似光風(fēng)霽月，謙謙君子，內(nèi)里卻是個滿肚子男盜女娼的衣冠禽獸……”

    “為以防萬一，我特特趕來跟二表哥說一聲——若當(dāng)真是我認(rèn)識的那個陳宗賢，二表哥萬不可再與此人交往了！”……

    第188章 我殺人了

    ……“你這是要往哪里去？”身后忽然響起蘇珩清冷的聲音。

    清風(fēng)下意識打了個寒顫，這才驚覺自己走的根本不是回去的路。

    清風(fēng)忙折返回來，訕訕道，“小的，小的剛才走神了……”

    他覺得心里亂得很。

    有件事，二爺不許他告訴別人——

    其實今天把二奶奶送回去以后，二爺還曾上過一次山……

    二奶奶的衣服和鞋子，就是那時候拿回來的……只是當(dāng)時宅子里的人都在各自忙碌，沒有人注意到……

    他當(dāng)時看到木屐上沾染的血跡還不明所以……

    一旦這件事被其他人發(fā)現(xiàn)……

    清風(fēng)小心翼翼地打量了眼蘇珩的神色，咬了咬牙，低聲道，“爺，您是不是……”

    蘇珩英俊清冷的面龐被燈籠映得忽明忽暗。

    他淡淡掃了清風(fēng)一眼，幽深的眸子像平靜的湖面，沒有一絲波瀾，“是不是什么？”

    清風(fēng)不知怎地，卻莫名打了個寒顫。

    他垂下眼搖搖頭，“……沒什么，起風(fēng)了，一會兒怕是要變天……爺還是趕緊回去歇著吧?！?/br>
    ………………………………

    清風(fēng)沒有猜錯。

    當(dāng)天晚上果然下起了暴雨。

    就連張縣令跟一眾衙役也都被這場雨困在了宅子里。

    ……陽光透過窗子照起來，外頭傳來低低的說話聲——

    “不管他們問什么，你只一口咬定，是在溫泉池看到的二奶奶，當(dāng)時她已經(jīng)昏睡過去，周圍沒看見任何人，更沒有任何異樣……”蘇珩冷聲吩咐道。

    “奴婢省得。奴婢昨天就是這么跟他們說的……”白檀的聲音頓了頓，低聲道，“奴婢只是擔(dān)心……奶奶要是知道，知道那畜生死了——”

    幔帳“嘩——”的一聲被人從里頭拉開，帳外的兩個人一愣，不約而同地看過去。

    眼見宋昀盼跌跌撞撞地從床上下來，蘇珩急忙大步走上前，一把將她扶住，卻被宋昀盼緊緊抓住胳膊，“誰死了？二表哥，你們剛才在說什么……”

    蘇珩忙扶著她坐回床上，邊吩咐白檀倒水，邊柔聲道，“昀盼，你不要慌……你睡了一天，先喝口水，吃點東西……其他的我慢慢說給你聽?！?/br>
    宋昀盼的眼淚一下子涌出了眼眶，“二表哥，你告訴我，到底是誰死了？！是不是……是不是他？”她怔怔地看著自己的掌心，“我……我殺人了……”

    “當(dāng)然沒有?！碧K珩用力握住她的手，正色道，“有人在山間樹叢里發(fā)現(xiàn)了陳宗賢的尸體。那個畜生是從山上掉下來摔死的。跟你沒有任何關(guān)系。你可聽清楚了？！”

    宋昀盼淚眼朦朧地看著他，半信半疑問，“真的么……你，你沒有騙我？”

    “我怎么會騙你呢？”蘇珩幫宋昀盼擦了擦眼淚，“像那樣的人渣，這般死法已經(jīng)是便宜他了……真真應(yīng)了那句老話：天作孽，猶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感到懷里的人兒身子哆嗦了一下，蘇珩忙摩挲著她的后背，“都是我不好，不該一醒過來就叫你聽到這些……”又見白檀倒了水來，遂伸手接過，邊親自喂宋昀盼喝水，邊溫聲道，“昨天你泡溫泉的時候不小心睡著了……后來還是我上山把你叫醒，抱你回來的……所以你根本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也沒有見過陳宗賢?！?/br>
    宋昀盼抬起頭，通紅的眼睛茫然地看著他。

    “縣令現(xiàn)在就在這棟宅子里?！碧K珩撫著她的發(fā)絲，一字一句道，“他一會兒可能會叫你過去問話……”

    宋昀盼驀地瞪大眼睛，滿是驚恐道，“我不行的……二表哥，我——”

    “沒有什么不行?！碧K珩冷聲打斷，神情前所未有的嚴(yán)肅道，“你只要記住我說的話——你當(dāng)時睡著了，什么都不知道！”

    宋昀盼淚盈于睫，顫抖地嚅了嚅嘴，“可，可是我……”

    “噓?！碧K珩比了個噤聲的動作，聲音極輕極輕道，“什么都沒有……什么也沒有發(fā)生。一切都跟從前一樣?！?/br>
    他把宋昀盼摟在懷里，低低道，“等這件事了了，咱們就回宛平去……你不是早就想祖母他老人家了么？咱們很快就回去……馬上就要春闈了，我也需要早些回去準(zhǔn)備。”他溫柔地哄道，“昀盼，只要你照我教你的去做……沒有人會知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這里的一切只是一場噩夢，只要離開這里，一切都會煙消云散?！?/br>
    ……………………………………

    張縣令目瞪口呆地看著眼前的女子，直到耳邊響起蘇珩一聲略帶不悅的輕咳，他這才從剛才的錯愕中回過神來。

    這世上……這世上居然有這么好看的人兒！

    想他在春滿樓包養(yǎng)的金寶兒也算是個千嬌百媚的大美女了，可跟眼前這位蘇娘子比起來，簡直，簡直連給人家提鞋都不配！

    一雙怯生生，水漾漾的眸子，仿佛里頭藏著千言萬語，看一眼就能把人吸進(jìn)去；粉唇嬌嫩，肌膚勝雪，高領(lǐng)衣裳里露出來一小截纖細(xì)的脖頸更是優(yōu)雅迷人，叫人簡直恨不能順著那脖子一直鉆進(jìn)去……更不必說那如楊柳般的腰肢，一看就富有彈性的……

    也難怪這個一臉倨傲的蘇小郎君，護(hù)她護(hù)得跟眼珠子似的，就連叫他娘子過來問個話都推三阻四……又說什么他娘子膽小怯懦，問話需得他在一旁陪同……

    試想要是他得了這么個美人兒，肯定也怕叫人多看了去……

    張縣令咽了咽口水，煞有介事道，“你就是蘇娘子？”

    宋昀盼緊張地看了蘇珩一眼，對上后者鼓勵的目光，她點了點頭，聲如細(xì)蚊道，“正是，正是民婦……”

    如明珠般璀璨奪目的小婦人，見了官老爺嚇得連話都說不出來……張縣令不由就生出幾分憐香惜玉之心，放低聲音道，“蘇娘子不必緊張，本官只是照例詢問每一個人……蘇娘子只管照實說便是。”

    宋昀盼聽話地點點頭，“大人請問……”

    張縣令道，“昨天你可能見過死者陳宗賢？”

    宋昀盼的臉白了白，她咬著牙點點頭，“見，見過的。”

    第189章 不是意外

    “是在什么時間，什么地點？”

    “是昨天清早……”

    宋昀盼十分謙卑恭順地低著頭，“民婦與外子想去后山上逛逛，所以特地征求了陳……陳郎君的同意。”

    “在此之后呢？”張縣令問，“你可有看到他？”

    宋昀盼死死絞著手里的帕子，這些話在來之前，二表哥已經(jīng)反復(fù)教過她很多遍……她憑著記憶，機(jī)械地答道，“后來，民婦與外子去了山上的溫泉，不想外子的遠(yuǎn)房表弟忽然來訪……外子于是先行離開，留下丫頭白檀陪著民婦。”

    “再后來周娘子也來了，她聽說民婦想吃溫泉蛋，就打發(fā)了白檀下山去拿……周娘子還說民婦臉色不好，主動幫民婦按了幾下……民婦不知怎么就睡著了……”

    “還是再次上山的外子與白檀將民婦喚醒……”

    “民婦醒過來后就四肢無力，頭暈眼花，連路都走不得……外子說是在溫泉里浸泡太久之故，只得抱了民婦回來?！?/br>
    她抬起頭，小鹿般清澈的眼睛怯生生看著張縣令，“昨晚大人召見，民婦絕非故意推脫，實在是，實在是難受得厲害……”

    張縣令擺擺手，大度道，“這個無妨……”他捋著兩撇自己十分得意的小胡子，搖頭晃腦道，“這么說來，清早之后你也沒有再見到過死者……”

    “是?！彼侮琅蔚吐暤溃懊駤D記得，民婦跟外子去詢問陳……陳郎君是否可以去山上逛逛時，他正打算出門。后來周娘子也說過……他一早就出門去了?！?/br>
    張縣令微微頷首，不解道，“一個本該出門的人，又神不知鬼不覺地溜了回來，還失足死在了自家后山的樹叢里……”

    宋昀盼的身子忍不住輕輕顫抖起來。

    蘇珩眼里閃過一抹憂色，走上前拱手道，“大人，內(nèi)子精神尚有些不濟(jì)，又因聽說陳兄墜亡之事受了驚嚇，大人若沒有其他問題，可否容學(xué)生帶內(nèi)子回去休息？”

    張縣令想了想，點頭道，“在本案結(jié)案之前，你們先不要離開這棟宅子，后頭若有需要，還會隨時傳喚你們?！?/br>
    兩人忙應(yīng)了聲是，朝張縣令行了禮，就要出去。

    這時卻見外頭神色匆匆地走進(jìn)來一個衙役，拱手道，“大人，孫仵作方才重新查驗過尸體，又有新發(fā)現(xiàn)?！?/br>
    這個孫仵作是昨天晚上大雨前趕到的，聽說是去了親戚家吃酒，因為發(fā)生了命案，這才臨時把他抓了回來。

    他到陳宅的時候已經(jīng)很晚了，聽看見的下人說，這個孫仵作當(dāng)時走路都打晃蕩——不過也難怪，誰不知他們縣這個仵作是出了名的好酒，也幸虧勻縣這地方民風(fēng)淳樸，一年到頭也見不著一兩樁命案，不然等他酒醒了，只怕那殺人犯早就已經(jīng)逃到千里之外去了。

    張縣令皺了皺眉，不耐煩道，“什么新發(fā)現(xiàn)？他昨晚不是說死者是摔死的么？怎么睡了一夜又不是了……到底怎么回事？”

    衙役訕訕道，“詳細(xì)的屬下也說不好……只是聽孫仵作說，死者腦后有被人用鈍器擊打過的痕跡……恐怕，恐怕并非死于意外……”

    正在往外走的宋昀盼聞言，雙腿登時一軟——

    卻被身側(cè)的蘇珩一把攬住腰身。

    他的手掌堅實有力，熱量從兩人接觸的地方傳過來，讓她僵硬的身體也漸漸松弛下來……宋昀盼強(qiáng)打起精神，抬頭看了蘇珩一眼。

    正對上后者幽深如潭的目光。

    宋昀盼用力點了點頭……夫婦倆一同走了出去。

    從廳里走到門口，不過短短的十幾步路，宋昀盼卻覺得長得好像走不完……等關(guān)門聲在她身后響起，宋昀盼整個人都虛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