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奕淡淡瞅過去，到底是抬起雙手，行了一禮：“打擾你了?！?/br>
    皇帝緩步走到窗下的錦榻上坐下，直到坐的四平八穩(wěn)了，才把頭抬起來：“找我什么事？有什么話不能明日再說？”

    既然他如此直接，楊奕也沒有打算繞彎子。他說道：“老三的身世，是你讓人散布出去的吧？京城里的輿論，也是你一手推動起來的吧？”

    皇帝道：“何以見得？”

    “就憑我今日已經(jīng)走到了這一步。難道這不就是你的目的嗎？”

    皇帝抬了抬眉頭，打量了他幾眼，然后道：“我可沒逼你進宮，這是你自己選擇進來的?！?/br>
    “行。既然我進來了，那你應該知道我是為什么進來的？”

    “這我怎么知道？”皇帝端起了炕桌上的茶，瞥著他說道，“我又不是你肚里的蛔蟲?！?/br>
    楊奕頓片刻，凝眉道：“我不想跟你兜圈子。我這次進宮，是想來跟你說說易家。

    “就因為你鬧出的這場風波，在太仆寺任職的易筠，已經(jīng)從你的老家找來了兩個子弟，想要趁虛而入，興風作浪。

    “無論你是不是知情，事情已經(jīng)走到了這一步，作為一國之君，是否應該出面阻止，而不是放任自流？

    “如此下去，事態(tài)必將還要惡化，到那個時候，又不知道要生出多少枝節(jié)來！”

    皇帝望著他，不緊不慢地啜著碗里的茶。

    楊奕等了片刻不見他說話，遂道：“你要是覺得我沒有資格說這些，你也可以處罰我，讓我閉嘴?！?/br>
    皇帝道：“我倒沒這么覺得，只不過，你既然這么緊張，那為什么不出面阻止？”

    楊奕沒有言語。

    皇帝把杯子放了下來。繼續(xù)道：“你不說，那我替你說了吧。因為你知道自己沒有權(quán)力阻止?！?/br>
    楊奕看了他一眼，把雙唇抿得又更緊了一些。

    皇帝揚揚眉，接著道：“如今你把自己隱藏的很好，看上去就像一個無欲無求之人。

    “可你從小就很有志向，作為父親，我也一直以你為驕傲，一直有意識的引導你，讓你知曉家國大義。

    “這些年你一方面恨著我，一方面又沒有拋棄大義，你既痛恨我的無情，可是又無形中認可著我曾經(jīng)給你的指引。

    “因為經(jīng)歷了那么多的事情，你一定知道想要實現(xiàn)你的抱負，也需要臺階。憑你單槍匹馬，想扶助百姓不過是癡人說夢。

    “作為一個平民，可以改變的太有限了。你的作為，甚至還不如一個村里頭的莊頭漢來的有用。

    “所以你其實也很想擁有權(quán)力，是不是？”

    楊奕咬了咬牙關(guān)，眼眶不自覺的泛了紅。

    皇帝胳膊肘支在炕桌上，望著他，再道：“你一直都很糾結(jié)。你一面痛恨著我，一面很想擁有皇子的權(quán)力作為工具。

    “因為你一旦有的權(quán)力，能做的事情就太多太多了。

    “往小了說，你可以讓你身邊的人過上好日子，讓賀昭和他的妻兒從此團聚，享受天倫?？梢宰寶Я巳莸年愥砸渤杉伊I(yè)，像正常的人一樣擁有幸福的家庭，安穩(wěn)的余生。

    “往大了說，你可以反過頭去收拾那些曾經(jīng)給予過你不公待遇的人，你可以讓惡人得到嚴懲，在撫慰那些曾經(jīng)幫助過你的人。

    “你在外頭闖蕩了二十多年，百姓的疾苦你已經(jīng)看得夠多了，就算老二還活著，憑著這一點，你就已經(jīng)強過他一大截。

    “作為一個皇子，這二十多年的經(jīng)歷對你來說是巨大的優(yōu)勢。

    “哪怕你僅僅只做一個皇子，做一個親王，你也可以在權(quán)力范圍內(nèi)為百姓謀福謀利，改變很多人的命運。

    “二十多年在民間的耳聞目睹，你清楚地知道他們需要什么，什么樣的決策可以真正幫助到他們。

    “我相信你知道該怎么樣做，可以在最短的時間內(nèi)直接安撫到我們的子民，讓大周在未來的歲月里，以更快的速度走向盛世。

    “所以你怎么可能會不渴望權(quán)力呢？你渴望的很！”

    皇帝抬起手指，輕輕的點了點自己的額角處。

    他每一個字都響徹在這空蕩的殿宇里，這鏗鏘的聲音完全不像是當初那個病弱的老者，他又恢復了力量，威武王者之風又回到了他的身上。

    楊奕氣息渾濁：“你不要胡說！”

    “我怎么會是胡說呢？”皇帝漫聲道，他背著雙手緩慢的在殿宇中央踱步，“你要是真的不想要，那你根本就不會進宮。

    “你不會因為易家的舉動而沉不住氣。

    “在過去的這段時間里，你已經(jīng)動搖了，甚至可能連你自己都不知道，你已經(jīng)做好了接棒的準備。

    “你是我的兒子。你不是只兔子，你是一只雄鷹！你有野心，對于看準了的東西，是不會允許他人再覬覦的。

    “曾經(jīng)老二占據(jù)著太子之位這么多年，你心里對他從來沒有硌應過，那個時候你是真不想。

    “可你一旦想了，怎么會允許他人在觸碰？

    “所以一個小小的易家，一個你自己心里十分清楚他們根本不可能得逞的舉動，也可以輕易把你激進宮來。

    “你說，你怎么能不想呢？你怎么可能會對權(quán)力沒有欲望？”

    皇帝停在了他的跟前。他的雙眼跟狐貍一樣發(fā)亮。

    楊奕側(cè)轉(zhuǎn)身子避開他的目光，握緊雙拳道：“我不想跟你討論這些，我來的目的只想讓你明白，不能讓易家明天把不相干的人帶進宮來。

    “我不管你想怎樣，但我不想這些人跑來破壞母親的壽宴！”

    “你還在逃避。”皇帝輕哂道，“你糾結(jié)了二十多年，還沒糾結(jié)夠嗎？這么擰巴，還像個男子漢大丈夫嗎？既然想要，為什么不痛痛快快的說出來？為什么不把你的野心展露出來？

    “我們楊家的子孫，包括老二——從來就沒有孬種！”

    “夠了！”楊奕咬牙瞪著他，“諷刺我很有意思嗎？！”

    皇帝目光銳如芒刺：“那你承不承認我剛才說的話是對的？你說，你到底想不想當大周的皇帝？”

    楊奕雙眼已經(jīng)變得通紅。

    他深深咬緊牙關(guān)，一字一句說道：“沒錯，我想要！我的確已經(jīng)改變主意了，我想要你的權(quán)力，我想要當大周的新君！

    “我不是婆媽，我糾結(jié)的也不是別的，我只是想要你嘗嘗你自己種下的惡果！

    “不管你當皇帝多么仁義，從湖州那一戰(zhàn)開始，你就已經(jīng)不再是個仁厚的父親！

    “如果當年你沒有那樣對我，老二根本就不會對我產(chǎn)生忌諱，他用不著忌諱我！因為他生下來就會知道他有哥哥，皇權(quán)不是他一個人獨享的，他生來就會接受這一切！

    “如此，你也不必面臨被親生兒子逼宮的下場。如果一切都是與生俱來安排好的，誰又愿意輕易就拼上身家性命？

    “二十四年前你親手把武器對向了長子，二十四年后你又拿劍刺死了你的次子！

    “無論老二有多么可惡，始作俑者都是你！

    “這也是你應該承受的后果！

    “你注定孤家寡人！我也希望你變成孤家寡人！

    “我知道你如果需要我，我也知道大周需要一個名正言順的人來坐上皇位，我可以為了大周天下做任何事情，承擔再大的責任。可若是你——我不服氣！我要看到你嘗盡世間孤獨！這是我身為一個受害者，身為被你無情放棄的兒子，對身為親生父親的你的報復！”

    第393章 心愿

    楊奕所說的話，每一個字都很清晰地響徹在這大殿里，皇帝靜靜望著他，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說話。

    屋里的空氣像是靜止下來。

    已經(jīng)到了門坎外的太監(jiān)探頭看了看屋里，又默默地退了出去。

    皇帝這才把目光別過來：“有什么事？”

    太監(jiān)又退了回來：“稟皇上，裴將軍和裴將軍夫人請求入宮?！?/br>
    皇帝看了一眼楊奕：“你讓他們來的？”

    沉浸在情緒中的楊奕抬頭，眼里有一絲怔忡。隨后他說道：“不是?！?/br>
    皇帝便又看向太監(jiān)：“他們有什么事？”

    太監(jiān)道：“裴將軍沒說?！?/br>
    皇帝不再說話了。

    在他這樣的安靜之下，楊奕感覺到了一絲尷尬。

    垂在兩側(cè)的雙手，松了又緊緊了又松，最后他緩緩的把頭垂下來，以更緩慢的聲音說了一句：“對不起?！?/br>
    沉思中的皇帝驀然一震，雙眼之中帶著nongnong的驚訝抬起頭來。

    楊奕吸了一口氣，然后咽了咽喉頭，說道：“剛才這些話，是壓在我心底很久很久了的。在過去每一個至暗的時刻，它就會冒出來，占滿我的腦子，占據(jù)我的整顆心。

    “好幾次我也曾經(jīng)很瘋狂的咒罵過你，咒罵過老天的不公，在我十幾歲的時候，在每一次幾乎落入絕境的時候，我的確是恨過你的。

    “但是，其實已經(jīng)沒那么嚴重了。

    “可能看到了朝上朝下的艱難，我也已經(jīng)明白身為一國之君，不是輕而易舉之事。

    “我知道你這些年為了大周費了不少心思，在西北戰(zhàn)事最艱難的時刻，你也沒有放棄。

    “你能夠挺下來，而且還能贏得所有功臣對你的信服，如果不曾有過相當多的付出和犧牲，一定難以做到。

    “七年前寧泊池老先生以大義勸我，對你的恨意就已經(jīng)消解的差不多了。

    “所以當時我愿意進京，愿意來找你們。

    “至于后來發(fā)生了那樣的事情，也許是天意弄人吧?！?/br>
    他的臉上十分平靜，完全沒有了方才的激動和憤怒。

    皇帝定定的望著他，仿佛連呼吸都靜止了。

    許久之后晚風吹過窗口，撲閃了一下燭火，他的身影也才隨之閃動了一下，失聲道：“那你方才……”

    起了個頭之后，他也說不下去了?？粗阱氤叩臈钷?，他壓下去的話尾莫名多了一絲小心翼翼。

    “方才，我也不知道。”楊頭抬頭幽幽地吁了一口氣，“我也不知道是為什么，我以為自己這些年已經(jīng)修煉的心如止水。

    “曾經(jīng)也想象過無數(shù)次遇見你們的場面，以為會很平靜，可沒想到最終還是做不到。

    “就在進宮之前，我以為上次見過你，這次再見竟然不會失控，沒想到也還是沒有做到。

    “也許，我還是渴望著親情的。

    “在你們身邊的那十年，雖然時刻都有危險，雖然吃不好穿不好，但我覺得幸福。

    “那十年太珍貴了，以至于我久久都放不下，我渴望著再次擁有，但我已經(jīng)三十四歲，在世人的眼里應該早就是一個老成持重的人了，我無法把我的欲望說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