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希希福身道：“是。民女當(dāng)時也并非說陛下是兇手。”

    文和帝似乎猜到了她接下來要說什么，反而笑了聲，不吱聲了。

    真龍?zhí)熳硬婚_口，平民之女又怎么好開口。可偏偏涂希希就不是這種懂禮數(shù)的大家閨秀，她直接開了口，說：“可這一次，民女有理有據(jù)?！?/br>
    文和帝深吸了口氣。

    “有理有據(jù)離真憑實據(jù)，還是差一些?！?/br>
    涂希希道：“理，自然是讓陛下能夠接受的了的。據(jù)，當(dāng)然是真憑實據(jù)。”

    傅辛此時陡然道：“臣也請陛下讓衛(wèi)姑娘說?！?/br>
    文和帝掃了他一眼，隨即抬手。

    “說?！?/br>
    第218章 虎符案（六）

    涂希希先將傅長熙推回原來的位置上坐下.傅長熙怒氣難消，混身戾氣壓不下去。她定定地看著他，問：“當(dāng)初你說將事情交給我，還作數(shù)嗎？”

    傅長熙愣了一下，隨即點頭。

    涂希希：“好好坐著看看我。哪里要是沒做好，再幫我補補吧?！?/br>
    傅長熙沒說話，卻也沒拒絕涂希希安撫的提議。

    御書房中異常安靜，所有人的目光都在她身上，有試探的，有期待的，也有帶著殺氣和不屑一顧的。

    她卻仿若未察，只是對傅長熙沒拒絕她稍稍松了口氣。

    片刻，她松手回頭道：“楊司長曾說過，只要民女有足夠的證詞，他便會差人替民女去取證。但楊司長和民女有些過節(jié)，不足以采信，所以我想讓我的弟弟和楊司長一同，如何？”

    楊天穎沒有回話——這種場面，唯一可以應(yīng)她的只有坐在最高位的這個人。

    文和帝道：“大理寺和監(jiān)察司一同行動，也無不可。”

    涂希希低頭行謝禮。

    “那民女先從源頭說起?！?/br>
    “事情要從十一年前北疆發(fā)生的那場北蠻入侵說起。陛下應(yīng)當(dāng)還記得那一年發(fā)生了幾件大事?！?/br>
    十一年前，文和帝繼位第七年，開了個不是個好兆頭的年。春霖落雨的時節(jié)，大盛忽逢連日大雨，汨江水禍連淹了周邊幾個大洲，幾乎將盛京邊淹出個大池子。

    糧食不用說，全都遭了秧。

    大盛前幾年收成也不算特別好，這一趟更是將前幾年的積蓄虧到了底。幸虧有楊明慧這樣的大臣主持政事，穩(wěn)住了局勢。但邊關(guān)守將的日子卻比往年更差了。

    那年五月，內(nèi)患壓不住還是爆發(fā)了，長亭軍從邊關(guān)撤回內(nèi)陸，四處清掃匪患，連帶還要開當(dāng)?shù)馗簧痰募Z倉救濟百姓。短短幾個月，長亭侯傅海霖幾乎將楊明慧派系里里外外得罪了個透。

    文和帝書房的桌子上，除了水患之外最多的就是參長亭軍的折子。

    即便是不好聽的話，聽多了也會聽進去幾句。兩個月后，文和帝聽煩了朝堂上罵長亭侯的折子，將折子一并丟給了內(nèi)閣，眼不見為凈。

    楊明慧主持政務(wù)之后，政務(wù)日漸平穩(wěn)。文和帝喜歡這樣的日子，理智理所當(dāng)然地逐漸偏向了文官。

    與此同時，對長亭軍的軍糧物資也開始急劇減少。

    秋末時分，北蠻南下。餓了大半年的長亭軍北上迎敵，抵擋地力不從心。初冬降臨的那日長亭侯王妃被俘。三日后，長亭侯傅海霖營救失敗，一同被俘，雙雙死在敵營。

    南蠻友軍撤離，長亭軍節(jié)節(jié)敗退，老侯爺臨危上陣，頂住了北蠻的進攻。

    短短一年的時間，災(zāi)厄連連，至今回想起來，都讓文和帝心有余悸——甚至讓他生出了期間哪怕是出那么一點差錯，大盛就要完了的念頭。

    老侯爺在北疆一待就是兩年多，北蠻到底還是沒有得逞，最后不甘心地撤回了營門關(guān)外。

    大盛國力卻也因為這一場持續(xù)了三年的戰(zhàn)爭，消耗殆盡。

    與此一同消耗殆盡的，還有文和帝對出差錯的長亭軍的信任——楊明慧旁敲側(cè)擊了長亭軍最初的消極迎敵是對朝廷扣糧的不滿。

    然而，扣糧是事實，不滿也是事實。三年的戰(zhàn)禍要算在誰頭上，卻一直沒有定論。

    涂希希說完那一年的事情，便轉(zhuǎn)向楊天穎道：“煩請楊司長替我找兩個人，讓他們帶上幾件東西?！?/br>
    楊天穎看向文和帝。

    文和帝問：“何物？”

    涂希希：“戶部那一年軍糧物資的支出，以及兵部傷亡名冊?！?/br>
    文和帝疑惑：“要這些何用？”

    涂希希道：“一會陛下便知道了。”

    戶部尚書張顯和兵部尚書鐘信不多時便帶著厚厚的書貼來了。劉瑾在文和帝身側(cè)接了兩部尚書遞上來的貼子，端在文和帝面前。

    文和帝對那一年的貼子耳熟能詳，并不想看。他將盤子揮向涂希希說：“讓她看。”

    劉瑾便躬身退到涂希希面前，轉(zhuǎn)了身。

    涂希希小心地拿起來打開看了片刻，低著頭問：“鐘大人，我可否問下這些貼子上的數(shù)字是誰報上來的？”

    鐘信應(yīng)道：“兵部的數(shù)據(jù)都是各軍呈報，由將軍過目之后才會送至兵部統(tǒng)合。……長亭軍例外，因為王妃的南蠻編外人員，不算在內(nèi)?！?/br>
    涂希希問：“那鐘大人看看，這上面的數(shù)字，有沒不對之處？”

    鐘信大駭，急忙接過涂希希遞過來的貼子，看過之后，抬頭看文和帝。

    “陛下……”

    “死的人在增多，物資在減少？是不是看上去很合理?”涂希希問。

    鐘信卻道：“表面上看似合理，但是這貼子上是物資先減少，人數(shù)才減少。說明軍中統(tǒng)合是照著口糧來計數(shù)?！⒉缓侠怼！?/br>
    文和帝問：“那是兵部戶部的差錯？”

    涂希希卻道：“楊首輔不會出這種差錯。我認為是統(tǒng)合上的問題。呈報信件都是軍中文職之人清算，交給兵部。當(dāng)時長亭軍是陳世友陳大人負責(zé)文書撰寫，對吧。原撰寫的文書應(yīng)當(dāng)還能找出來?！?/br>
    他話音剛落，楊天穎從外面進來，拱手道：“陛下?！?/br>
    文和帝抬了下頭。

    “如何？”

    楊天穎跪了下去。

    “兵部接到的文書和長亭軍中記載的有出入?！?/br>
    涂希希轉(zhuǎn)頭看向文和帝。

    “這出入的背后，牽扯不了多少銀錢。它牽扯的是長亭軍和大盛朝堂之間的信賴關(guān)系，陛下。紅夫人當(dāng)時應(yīng)該向您提的就是這一點?！?/br>
    涂希希轉(zhuǎn)頭問楊天穎，道：“兵部戶部都有詳細的記載，那三年中，消耗在北疆的物資到底有多少，還有人命。我猜得沒錯的話，這筆賬雖然明面上沒有算出來，可在陛下心中都記在出差錯的長亭軍頭上了。這還不能算是有些人謀劃嗎？”

    文和帝淡漠道：“朕念在長亭后夫妻戰(zhàn)死的份上，可沒和長亭侯計較這件事。算不得有心人挑撥。”

    涂希希道：“但陛下您沒有計較導(dǎo)致長亭軍出那么大差錯的主因這點著實讓人費解。您就不怕再來一次這樣的事嗎？畢竟人被逼到一定的程度上，就會本能反抗。老侯爺能及時清醒，陛下能保證其他人也可以嗎？”

    文和帝頓了下。

    朱瀝面色都嚇青了。

    他是第一次見到有人這么跟自己父皇說話。

    文和帝到底還沉得住氣，說：“繼續(xù)說?！?/br>
    涂希希頷首道：“三年北疆戰(zhàn)爭結(jié)束后，紅夫人建議辦一個犒賞宴，慰勞三年在北疆出生入死的將士們。您一開始并不同意，后來也不是因為紅夫人才辦的?！?/br>
    文和帝沒有否認。

    “是有人同我密告長亭軍預(yù)謀反叛，朕才利用這次犒賞宴。可朕一開始并不覺得這件事是真的?！?/br>
    涂希希低聲道：“這不怪您，當(dāng)時大盛國力耗盡，已經(jīng)經(jīng)不起再來一次動蕩了。您會想要將所有隱患掐滅在未發(fā)生時是明智的決定?！?/br>
    “唯一的缺點是，您聽了一面之詞?！?/br>
    文和帝眉頭挑得老高。

    “何謂一面之詞？他傅遠自己都承認了，那是假的嗎！”

    涂希希道：“老侯爺承認的是反叛？不，他原本只是想同您說，朝內(nèi)有jian人，希望陛下能夠徹查。他一個失去了親生兒子兒媳，以年邁之姿為大盛在北疆打了三年仗的老臣，想要查自己兒子兒媳生死真相，陛下也覺得那很過分嗎？以老侯爺?shù)纳矸?，他就算是想要查楊明慧，那也是情有可原，不是嗎？?/br>
    第219章 虎符案（七）

    文和帝臉色黑了下來。在他看來，涂希希這三言兩語，所有的過錯全都指向了他。

    長亭軍有理，長亭軍情有可原。

    可做錯的人明明就是長亭軍啊。

    “你在指責(zé)朕嗎？”他說出來的話平穩(wěn)，帶著一股不跟她一般見識的傲慢帝王氣息。

    涂希希依舊很冷靜。

    “長亭軍守衛(wèi)北疆付出那么大的代價，連長亭侯夫妻的性命都搭進去了。戰(zhàn)爭好不容易結(jié)束，老侯爺不求功只想求個真相，您為何不想給？”

    文和帝嗤笑了聲。

    “朕不給就動粗，那是求？分明是覺得自己功高，不把朕放在眼里罷了。這么多年，不將朕放在眼里的人太多了，陳庸，楊明慧，哪個在朕面前得逞過？他想求個真相，也要看看朕愿不愿意給?！?/br>
    涂希希看著渺視一切的文和帝，心底生出些痛惜。

    她忽然覺得紅夫人當(dāng)時去找文和帝，并非是因為文和帝對有人挑撥朝廷和長亭軍關(guān)系一無所知。

    相反，紅夫人可能知道文和帝在其中扮演了一個坐山觀虎斗的旁觀角色，才會出面想勸文和帝。

    但她還是高估了自己，低估了文和帝的傲氣。

    只是，文和帝同樣也低估了紅夫人對他的愛意。

    “陛下至今不知道為何紅夫人會死吧？按照您當(dāng)時對局勢的掌控，紅夫人應(yīng)該完全被安置在了危險之外。您不明白她為何忽然來到山莊。”

    涂希希低聲道：“所以，我推測紅夫人的死對您來說是個意外?！?/br>
    文和帝吸了口氣，說：“她若是聽朕的話，安分待在盛京，不至于……走到這一步。”

    涂希希定定地看著文和帝微有些茫然的神情，片刻后忽然想明白了某一處，說：“……不是的，對當(dāng)時的紅夫人來說，她根本沒的選?！?/br>
    文和帝皺眉。

    涂希希仔細捋了一下當(dāng)時犒賞宴的前因后果，已經(jīng)各方勢力在其中對峙的情況，接著朝傅辛說：“我們來說說紅夫人是怎么察覺，并為陛下做了些什么吧。傅統(tǒng)領(lǐng)，當(dāng)初引薦紅夫人和長亭侯夫妻倆認識的人就是你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