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這其中會有多少牽涉到馬家、牽涉到自己，馬元清就汗重濕衣。

    景帝越想越憤怒，直接將面前的奏折掃在了地上：“朕還沒死呢！”

    他還在這里坐著，不過是想把付鼎臣放出去換兩年清靜，結(jié)果竟然有人養(yǎng)匪劫殺他，還想偽裝成是意外！

    天子一怒，書房里所有人忙下跪請罪：“陛下息怒！”

    “查！”景帝怒而起身，“給朕查清楚！讓定州馬步都指揮使親自給朕把付尚書送回來！查到背后是誰，朕要將他碎尸萬段！”

    聽到這話，低著頭的馬元清臉上閃過一陣痛苦，一陣動搖。

    最后，都化成了決斷。

    第二日，兵部尚書付鼎臣在赴任途中險些遇害的消息就在京中傳開了。

    有人暗中養(yǎng)匪，蓄意劫殺這位當(dāng)朝二品大員的內(nèi)幕一流出，頓時引起了軒然大波。

    這樣的消息沒人能夠掩蓋，何況皇宮里那位陛下也沒有要掩蓋的意思。

    天下其他讀書人且不提，就說離京城最近的橫渠書院，這位付尚書雖然不是從他們的書院出去的，但他所踐行的絕對是橫渠書院的意志。

    幾乎就在一夜之間，京中就出現(xiàn)了無數(shù)篇檄文，痛罵剿匪不力的官員，痛罵將付尚書排擠出京城的jian邪小人，京中大街小巷，隨處可聽聞怒罵聲。

    世界上最熱血的是學(xué)子，最赤誠的也是學(xué)子，他們不畏強權(quán)，何況背后還有書院，還有大齊歷任相公，還有許多同樣不滿的文臣，一時間他們成了京中最響亮的聲音。

    馬元清從平定戰(zhàn)爭、身登高位手握兵權(quán)以來，什么時候受過這樣的口誅筆伐？

    真是做起后續(xù)的應(yīng)對來，都想要砸掉手上的東西。

    他回到自己的府邸，讓馬家一自查，很快就知道自己的侄子這些年都用連云寨做了什么好事。

    而罪魁禍?zhǔn)浊靶┤兆舆€出發(fā)去了連云寨，現(xiàn)在正在回來的路上。

    馬承回來的時候，一路上已經(jīng)是風(fēng)聲鶴唳。

    他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自己殺的那個禁軍居然會被挖出來。

    一回到京城，他要來跟叔父稟報，卻不敢自己來。

    他苦苦哀求了父親，父子二人在深夜一起來了叔父的府邸。

    密室里，馬承跪在地上，抱著叔父的腿哭得后悔莫及。

    “叔父！叔父！我不是故意的，我也沒想到會這樣啊！”

    他收攏那些財富也都不是自己享受，抓了那些女人，不也是跟叔父期望的一樣，想要盡快為馬家開枝散葉嗎？

    是那些女人不爭氣，不是他的錯?。?/br>
    昏暗的燈光下，馬元清看著自己的侄子。

    荒年的時候，家里養(yǎng)不起那么多孩子，自己年紀(jì)小小就進了宮，沒有后代，沒有兒子。

    這個侄子他就是當(dāng)繼承人養(yǎng)大的，他沒兒子，這就是以后給他摔盆送終的繼承人。

    看著馬承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的臉，馬元清伸手摸了摸他的頭，安慰道：“我跟你爹商量，你先下去吧?！?/br>
    聽見叔父沒有怪自己，馬承一喜，立刻聽話地從密室里退了出去，被人帶著去洗漱。

    他一走，馬元清臉上的神色就變得冰冷起來。

    他看向自己的大哥：“這件事，馬家需要有人出來負(fù)責(zé)，扛下一切，撇清我跟連云寨的干系?！?/br>
    馬元深的樣子跟他的兄弟長得相像，卻沒有馬元清那樣的氣勢。

    聽到兄弟的話，他張了張嘴，還想說什么，馬元清就搖了搖頭：“旁人不行，一定得是馬承?！?/br>
    馬元深閉上了嘴，眼中閃著哀求跟絕望。

    隔了片刻，又忍不住道：“真的就不能……”他就只有這一個兒子啊！

    “他有今日，是你這個父親的縱容，也是我的錯。”馬元清冷漠地抬眸，濃密的眉毛如鋒如刀，“或者大哥你替他去？”

    聽到這話，馬元深抖了抖，頓時不敢說話了。

    馬元清這才疲憊地閉上了眼睛：“去吧，安排幾個女子過去，今夜讓他給馬家留個后，然后就送他上路吧?！?/br>
    在養(yǎng)匪作亂的真相水落石出，馬大將軍揮淚怒斬馬承的時候，陳松意已經(jīng)跟這一切無關(guān)了。

    等時間從暮春走到入夏，她在路上又撿了一次三錢銀子以后，她跟風(fēng)珉一行終于抵達(dá)了江南。

    江南好，風(fēng)景舊曾諳。*

    第26章 二合一

    一入江南地界，他們就棄了馬車，改為坐船。

    一踏上甲板，陳松意腳下就踢到了不知誰遺落在船上的三錢銀子。

    她俯身撿起，裝進錢袋里，沒有去想京城程家、劉氏母女又發(fā)生了什么。

    眼下最要緊的就是前往滄麓書院，見到自己這一世的兄長。

    離開云山縣，前往江南的路上，一行人并沒有怎么感受到付大人遇刺引發(fā)的波瀾，直到抵達(dá)目的地，才終于感受到了這件事的威力。

    就在江南初夏的風(fēng)光中，陳松意初次見識到了江南狂生的風(fēng)格。

    船行在河道上，旁邊的畫舫里傳來的全是激憤的罵聲。

    江南離京城遠(yuǎn)，而且付大人出身溪山，又是江南文臣的領(lǐng)軍人物，剛正之名傳遍天下。

    “兩京十二部，唯有溪山付”，光是這一句，就讓江南士子與有榮焉。

    這樣一位大人竟然會在赴任途中被jian臣所養(yǎng)的匪患謀害，真真讓天下世子寒心！

    因此他們敞開了胸懷，大罵朝廷風(fēng)氣，罵內(nèi)閣軟弱，罵現(xiàn)在的三位相公尸位素餐。

    尤其是首輔劉清源，更承擔(dān)了他們最多的火力。

    此人靠向閹黨獻(xiàn)媚而上位，他們江南士子羞與為伍，堅決不承認(rèn)這位劉相公祖籍也在江南，也該算作江南人士。

    這些文人士子的聲音在河面上蕩開，沒有人會去反駁。

    在江南，即便不是讀書人，對付大人也只有敬仰跟感激的，只會更大聲去附和。

    船中，風(fēng)珉飲著船家向他們兜售的糯米水酒，看向坐在身旁的陳松意。

    此事的風(fēng)波從京城一路席卷到江南，雖然他知道在背后促成這局面的其實是她的師父，然而在其中承擔(dān)主要執(zhí)行者，串聯(lián)起這一切的卻是她。

    便是比她再年長幾十歲，一般人若是做成了這樣一件大事，聽到遍地都是談?wù)摯耸碌穆曇?，也會忍不住露出得意之色，可她依然表現(xiàn)得像是跟這一切無關(guān)一樣。

    外面的聲音仿佛過耳清風(fēng)，陳松意坐在這艘船上，曬著初夏的陽光，就只專注于江南的風(fēng)光里。

    狂生言論，江上清風(fēng)，還有兩岸商販的吆喝，都是夏日江南的一部分組成。

    風(fēng)珉收回目光。

    而畫舫上的狂生罵完當(dāng)朝風(fēng)氣，罵完內(nèi)閣跟閹黨，話題也自然而然轉(zhuǎn)到了明年春闈。

    習(xí)得文武藝，貨與帝王家。

    只要是讀書人，都想要下場高中，將一生所學(xué)報給朝廷。

    風(fēng)珉捏著酒杯，聽他們大聲說著等自己考取功名之后，入了朝中要如何不畏強權(quán)，要如何風(fēng)清月朗，要一改朝中風(fēng)氣——聽了片刻，風(fēng)三少只搖了搖頭，嗤之以鼻。

    朝中現(xiàn)狀哪是這樣容易改變的？

    等入得局中之后，他們就會發(fā)現(xiàn)，世上最不值錢的就是熱血，為官做人不是只有一腔熱忱、一身傲骨，就能成事的。

    而且，若他們真想在明年下場，一舉高中，現(xiàn)在就應(yīng)該同長卿一樣在書院治學(xué)，打磨自身，而不是在這河上泛舟，在歌伎與美酒環(huán)繞下夸夸而談。

    風(fēng)珉垂下眼睛，濃密的睫毛蓋住了眼底的不屑，將杯中清甜綿軟的水酒一飲而盡。

    等到放下杯子的時候，他心底忽地生出了些微擔(dān)憂。

    陳松意聽他喚自己，于是從船外收回目光。

    就見風(fēng)珉看著自己，神情有些微妙地道：“你的兄長……是什么樣的人？”

    ——該不會跟外面那些狂生一樣吧？

    陳松意愣了一下，然后才搖了搖頭說：“不知道?！?/br>
    她做鬼的時候飄不進朝堂、刑獄這樣的地方的，并不清楚自己這一世的兄長性情如何。

    她對他的印象只是那穿著青衫，如松如竹，走進宮門，敲響登聞鼓的身影。

    他是挺拔地走進去的，然而再出來的時候，就已經(jīng)是一具尸體了。

    不光是他，她對這一世的親生父母的印象，也都來自于死后。

    他們給她所留下的影子，都是為了死去的愛女奔波勞累，蒼老潦倒的模樣。

    見她神色悵然，風(fēng)珉只以為她是近鄉(xiāng)情怯。

    于是，他沒有再問。

    船行駛了一段路程，順利的來到了滄麓書院。

    一行四人下了船，登上了岸。

    風(fēng)珉身邊的六個護衛(wèi)，有五個留在了下榻的地方，他只帶了一個老胡過來。

    到了江南地界還隨身帶著五六個護衛(wèi)，實在是太打眼了，何況他們此行的目的地是滄麓書院，再安全不過了。

    包括風(fēng)珉在內(nèi)，四人都是第一次來這里。

    看著眼前掩映在山水間的建筑群，所有人都感覺到了一種幽靜之美。

    與沿途江南水鄉(xiāng)風(fēng)格的建筑相比，滄麓書院整體要更加厚重，青瓦白墻，坐西朝東，由亭臺樓閣等建筑對稱地構(gòu)成，每一塊磚每一片瓦、甚至是池中風(fēng)荷，都積淀著江南的人文氣質(zhì)。

    風(fēng)珉下意識地拿這座書院與橫渠書院比較，沒有明顯的長短之分。

    若要說的話，就只是江南這里的學(xué)子更加多樣，有恃才傲物的狂生，也有看起來出身貧寒的士子，交織當(dāng)中更顯出人間的煙火氣。

    滄麓書院平日是不向外人開放的，不管是要來探親訪友還是求學(xué)，都先要經(jīng)過門房。

    三人停在原地，老胡自覺地過去跟門房交涉。

    書院的門房是個老頭，老胡喚他一聲老丈，告訴他自己是陪著主家過來找人的。

    這年歲已長、眼神卻很好的門房第一眼見他就看出來了，這個精壯漢子是大戶人家的護衛(wèi)，后面那對公子小姐大概就是他的主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