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里侃侃而談，大發(fā)感慨，貝洛卻聽得有點思緒渙散。

    貝洛聽見的重點卻并不是什么寫字畫畫，而是尤里話語間的我們倆和他。

    你究竟是誰?

    是已經(jīng)確定下來了，還是會飄忽不定?

    尤里繼續(xù)說著：現(xiàn)在我只是換了畫布和畫具，用的不再是筆和速寫本，而是無處不在的、廣泛存在于這世界上的各種事物。或許有我去過的山峰和峽灣，有深秋做出來的滿山花朵，有我住過的城市，有精靈死去后留下的泥骸，有蛇之王殘留在這世上的微末力量，有融合在我身體里的每個靈魂碎片惦念著的事物這些都是我的畫具，所以現(xiàn)在我什么都能畫出來。

    他停頓下來，蹙眉沉思。

    貝洛還以為他突然推測到了什么關(guān)鍵信息，于是沒有接話，默默等著他。

    尤里恍然道：所以我愛全世界肯定不對，我只是對去過的、見過的、知道的地方有感情而已。這感情或深或淺，也不一定是愛。如果我出國，去一個根本沒什么印象的國家，說不定我就什么魔法都用不出來了!

    我看你也出不了國貝洛搖頭輕笑。

    也許以后可以，畢竟尤里middot;盧卡維納在社會意義上一直好好活著呢?，F(xiàn)在當(dāng)然不行，就算迷宮做完了，我還得隨時觀察情況，防止迷宮意外被突破。

    貝洛問：等你成功把熔毀品都被隔離起來，那然后呢，最后怎么辦?

    不知道，尤里坦白道，也許藥劑效果也會衰減，也許不會，也許它們會死，也許一部分能活下來，也許能全都活著，只是得受點苦究竟會怎么樣，現(xiàn)在還無法確定。要等調(diào)律效果徹底消失再觀察。

    那會花很長時間

    對精靈來說可以接受。

    貝洛看著尤里：我忽然意識到，精靈沒有時間的概念，而你是有這個概念的你表達天數(shù)表達得很清楚。

    當(dāng)然，尤里說，畢竟我不是精靈。

    一種微涼的戰(zhàn)栗竄上脊背。

    貝洛望著眼前的人，久久無言。

    不是害怕，也不是重逢的喜悅。他也搞不清這戰(zhàn)栗因何而來。

    曾幾何時，在圖書館里，第二知曉者也是這樣坐在他身邊，向他遞過來耳機，要他打開《潘神的迷宮》一起觀看，還非要問他對結(jié)局的看法。

    那個問題是什么來著

    哦，問的是奧菲利亞真的回到地下王國了嗎。

    電影的最后，瀕死的老樹佇立森林深處，一枚樹枝上開出白色小花。風(fēng)中有個聲音柔聲細語著：她在世間留下的些許痕跡，只有有心之人才能發(fā)現(xiàn)

    奧菲利亞究竟是孤獨的人類少女，還是來自地下王國的公主?

    她究竟是死在了惡人的槍下，還是終于通過重重考驗，成功回到了地下王國與父母團聚?

    貝洛想起圖書館發(fā)生的事，自然會難以自控地回憶接下來發(fā)生的一切。

    墜下高樓，與尤里重逢，超大范圍的幻境，消失的大學(xué)博物館，深紅解離，北方山林，拉冬公司園區(qū)，五棵樺樹精靈圈，調(diào)律池，感染，再次別分，特殊災(zāi)害，撤離，避難，淺灘，黑雨

    貝洛老師，你怎么了?尤里擔(dān)憂地看著他。

    貝洛面向餐桌，做出好像在頭痛的樣子，用一只手撐著額角。

    他把臉偏向另一層，避開尤里的直視。

    因為在不知不覺間，他的視野越來越模糊如果再不扭開臉，眼淚可能會奪眶而出。

    童年時他是個愛哭鬼，長大成人之后他就很少流眼淚了。

    他認為自己并不是死要面子的類型。人嘛，如果遇到悲慘境遇，哭一哭是很正常的事。

    可是他覺得這淚水太突兀，不合理。

    它們名不正言不順，實在不應(yīng)該在此時出現(xiàn)。

    貝洛以別扭的姿勢背對著尤里，輕聲說：你到底是誰

    終于問出來了。

    其實以前他也明示暗示過，只是沒有問得這么直接。

    他聽見尤里說：這個嘛如果我認真回答，你肯定會覺得我狡辯，我打啞謎，我糊弄你。

    不會。我能感覺到你是不是認真的。貝洛說。

    好吧，尤里說，那么我不知道。

    這就是答案?

    你看，你剛才還說不會。尤里語氣有些不滿。

    貝洛應(yīng)該說點什么的，但他不敢回頭，甚至不敢出聲這時候不適合說大段的話，聲調(diào)會很奇怪的。

    他在尋找能抹把臉的機會，想用比較自然的姿勢擦掉眼角的濕潤。

    尤里嘆了口氣，解釋道：貝洛老師，你去婦產(chǎn)科隨便找一個嬰兒，你問他你是誰，他怎么回答?就算強行假設(shè)他能聽懂而且能說話吧，你想想，他能怎么回答?

    他貝洛本來想說，如果他能說話，那他就可以回答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