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長安問他：“你覺得石堡城如何？可有搶回來的必要？”

    哥舒翰端詳了一會輿圖，盯著石堡城的位置沉思許久，又俯身細(xì)細(xì)查看著石堡城周遭的山川位置，眉頭緊皺。

    他知道這是李長安對他的考察，所以態(tài)度十分慎重。

    李長安也不催他，只是慢慢品著茶，任哥舒翰思考。

    “石堡城易守難攻，三面都是天險，不好攻。”哥舒翰指出，“若要強(qiáng)攻，一定會死傷巨大。要進(jìn)攻吐蕃，倒不如另選一地?！?/br>
    “如果一定要攻取此地，可以圍而困之，切斷后路，將此地圍上三年五載，亦可不攻自破?！?/br>
    李長安道：“若是一定要強(qiáng)攻呢？”

    哥舒翰用眼角的余光看了一眼李長安，咬牙道：“若能承擔(dān)起數(shù)萬死傷，亦可強(qiáng)攻拿下?！?/br>
    盡管哥舒翰覺得沒有必要這么做，與吐蕃接壤的城關(guān)那么多，為什么非要選一座最難攻打的關(guān)卡強(qiáng)攻呢？

    不過既然上面想攻打，那哥舒翰也不會違抗命令，反正死的將士也是大唐的將士，又不是他家里的親人。

    “你做得對，慈不掌兵?！崩铋L安感慨道，“我也覺得這個地方?jīng)]有攻打的必要，只是有些事情并不是由將領(lǐng)說了算。”

    “石堡城，不僅是一座關(guān)卡，這更是圣人的顏面?！?/br>
    李長安淡淡道：“上月吐蕃奪走此地，父皇勃然大怒，認(rèn)為吐蕃侵犯了大唐威嚴(yán)。日后一旦有機(jī)會，朝廷必定會命令一定要奪回石堡城，這樣天子的顏面才能得到維護(hù)?！?/br>
    她在隱晦地告訴哥舒翰，戰(zhàn)場上的事情不是將軍能決定的，戰(zhàn)場外的勾心斗角遠(yuǎn)比戰(zhàn)場上的生死搏命復(fù)雜得多。

    想要出人頭地，可不僅需要戰(zhàn)功，甚至戰(zhàn)功都不算是最重要的一項。

    就像安祿山，安祿山若是只依靠戰(zhàn)功，頂了天也就是個偏將，可他會賄賂官員，討好帝王，照樣能青云直上。

    哥舒翰沉聲道：“某受教了?！?/br>
    李長安再問他：“你現(xiàn)在依然選上陣殺敵嗎？”

    “是！”哥舒翰目光清明。

    李長安撫掌笑道：“好志氣，那我便托人為你在王忠嗣麾下謀一衙將位置?！?/br>
    歷史上的哥舒翰用了五年時間才做到了衙將，李長安干脆幫他縮短了這段時間。

    哥舒翰大喜過望，連忙起身對李長安長稽：“承蒙公主看重，日后公主若有地方用某，某萬死不辭?！?/br>
    “你在軍中若有人欺負(fù)你，你可給我寫信?！崩铋L安笑道。

    隨后李長安又叮囑哥舒翰：“私下寄信，在旁人面前你只當(dāng)作不認(rèn)識我。我再告訴你一句話，只要圣人還在長安，你就不要和任何宗室子弟交好?！?/br>
    李長安看了眼哥舒翰，輕聲道：“記住這句話吧，你有將帥之才，這句話你現(xiàn)在用不上，日后早晚能用上?！?/br>
    畢竟哥舒翰現(xiàn)在崇拜的王忠嗣將軍就是倒在了他心疼將士不愿強(qiáng)攻石堡城，還好巧不巧他是和太子從小一起長大，關(guān)系十分親近上。

    要是只論領(lǐng)兵作戰(zhàn)的本事，王忠嗣說不準(zhǔn)還在哥舒翰之上。

    可惜和太子走得太近。

    只是一句話，哥舒翰卻覺得這一句話比方才石堡城的數(shù)萬條人命更腥風(fēng)血雨，一股涼意從尾椎往上爬，他不禁打了個寒戰(zhàn)。

    “多謝公主提點?！备缡婧舱笆帧?/br>
    離開了內(nèi)室，哥舒翰臉色緊繃，抬手制止了左車的詢問，只是帶著他悄悄又從后門離開了壽安觀。

    回到府中，哥舒翰才長舒一口氣。

    “公主對郎君說了什么？我看郎君的臉都變了?！弊筌嚭闷娴?。

    左車和哥舒翰一起長大，才敢多問一句。

    哥舒翰嚴(yán)肅道：“日后在外不要提公主，你我只當(dāng)作今日從沒有見過公主?！?/br>
    “那公主要怎么提攜郎君……”左車撓撓頭，嘟囔道。

    要是不能說出來，那有靠山和沒靠山不就一樣了？

    哥舒翰捏緊了李長安遞給他的紙條，上面只寫了兩個字“新城”。

    “此事不用你多管。”哥舒翰叱道。

    過了幾日，李長安遞給汝陽王的信也得到了回信。

    汝陽王李琎是寧王之子，算起來還是李長安的堂兄。

    寧王剛死不久，汝陽王和壽王都在為寧王守孝，李長安也就沒有上門去拜訪，只是遞了封信說明買地一事。

    買地倒是其次，主要是有一個碼頭在汝陽王名下，想要大規(guī)模走漕運(yùn)來運(yùn)送貨物，還是需要有一個自己的碼頭才更方便。

    汝陽王倒是很好說話，只給了一個合適的價格便將碼頭賣給了李長安。

    只額外列了一條條件，讓李長安把李白所喝的美酒都給他送一份，等他守完孝后再痛飲。

    顯然在李長安沒注意到的時候，李白又和這個酒鬼混在一起了，說不準(zhǔn)還在他面前吹噓了自己喝的好酒。

    汝陽三斗始朝天，道逢麹車口流涎，恨不移封向酒泉[1］。

    這也是個酒鬼。

    大唐的酒鬼幾乎和它的詩人一樣多。

    李長安碼頭到手后立刻就寫信給馮初娘，讓她親自帶隊押送一批糧食和小船運(yùn)到洛陽，再找一塊地勢高的地方蓋棚子。

    ……

    伊川縣。

    伊川縣的歷史可以追溯到神農(nóng)時期，那時的伊川縣還叫做伊國。到了虞舜，這個地方就被稱為伊川。周朝又改名為了新川縣，東魏時期又變成了伊川郡。一直到隋開皇初，廢除郡制，改置伊州，又廢洛陽郡，析置伊川縣[2］。

    東屬箕山山脈，南屬外方山余脈，北屬嵩山余脈，西部則是丘陵，地勢易守難攻，擋在整個洛陽的北方，牢牢守衛(wèi)著洛陽城。

    伊川縣的河流大部分屬黃河流域、洛河水系，每年夏季多雨，河水水位總會上升，不過也已經(jīng)有很多年沒有泛濫過了。

    馮初娘接到李長安的命令后，立刻就調(diào)撥了糧食來到此處，船停在碼頭，船上的糧食正在往下卸。

    在碼頭上巡視著工人往下卸貨，馮初娘卻注意到了碼頭邊上站著的一個身穿麻布裙的女郎，看上去似乎比她還要小幾歲，手里拎著竹籃，正伸著脖子打量這邊，仿佛在找人。

    “這位娘子，你可是來找什么人？”馮初娘主動走上前詢問。

    女孩仿佛被嚇到了一般往后一跳，聽清楚馮初娘的話后才手忙腳亂抱著籃子：“我叫陳珠，我阿爺叫陳文，在這邊記賬，我阿娘讓我來給阿爺送飯。”

    碼頭上的確是雇了幾個會算數(shù)的人記賬，馮初娘看了陳珠兩眼，看著她的臉很快就將她要找的阿爺和自己記憶中的人對上了。

    “還有一個時辰才下工，你來早了。”馮初娘柔聲道。

    陳珠臉?biāo)查g爆紅，低著頭用鞋尖碾著地上的土：“那我再等一陣好了?！?/br>
    她其實是故意早來，待在家中太無趣，她是過來看熱鬧的。

    她家就住在伊川縣，離這邊離得很近，聽說這邊來了一伙做生意的人，陳珠早就好奇了。

    一般做生意的商賈都會把貨船停到洛陽縣的碼頭，很少有人會停在伊川縣這邊。

    第79章

    陳珠偷偷打量了一下馮初娘，覺得她和自己年紀(jì)差不多。

    “你也來給家里人送飯嗎？”

    馮初娘看了陳珠一眼：“我是這里的管事娘子?！?/br>
    “哇，你看起來和我差不多大，居然是管事娘子！”陳珠驚訝道，隨后才后知后覺意識到眼前這個女子很可能是自家父親的頂頭上司，于是瞬間抬手捂住了嘴。

    “我應(yīng)當(dāng)比你大一些?！瘪T初娘被陳珠的動作逗笑了，陳珠的年紀(jì)倒是和她家中幼妹差不多大，她忍不住愛屋及烏，聲音也更加柔和了一些，指著不遠(yuǎn)處的小棚，“那邊是剛搭起來的臨時歇腳地，你可以去里面坐著等你阿爺?！?/br>
    馮初娘事務(wù)忙碌，只留下了這一句話就轉(zhuǎn)身離開了。

    站在原地的陳珠看著馮初娘的背影滿眼羨慕：“真好啊……”

    在陳珠記憶中，她年幼時候家里還是有幾個婆子照顧家里的，只是后來祖父死了，她阿爺又只會讀書不會干活，家里的婆子就漸漸沒有了，她也從洛陽城內(nèi)的大宅子搬入了伊川縣的小院子。

    要是她家現(xiàn)在還有錢，能給她請得起女先生，說不準(zhǔn)她也能像這個娘子一樣厲害。

    陳珠晃晃頭，把腦中的想法打散。

    其實現(xiàn)在也挺好，阿爺比以前強(qiáng)多了，他能識字算賬，做賬房先生也把她和阿姐養(yǎng)大了，過兩個月阿姐還要都要嫁人了。

    只是想起阿姐要嫁人，陳珠就又不高興了。

    阿姐要嫁的那個男人雖說還算老實，但是他肯定沒有自己會照顧阿姐！她會給阿姐繡帕子，還能給阿姐跑腿，那個男人能嗎？

    陳珠一邊跟她沒進(jìn)門的姐夫生悶氣，一邊挎著籃子走到了馮初娘指的棚子中。

    棚子有些簡陋，只是用木架子和茅草搭起來的茅草棚子，凳子也只是木凳。陳珠走到棚子中是看到了棚子里已經(jīng)做了幾個人了，打著赤膊，圍坐在一起聊天喝水，棚子角落里放著一口大缸，里面浮著幾個葫蘆瓢，兩個男人正在拿著水瓢往嘴里咕嘟咕嘟灌水。

    陳珠找了個木凳坐下，抱著竹籃開始發(fā)呆。

    她幻想自己阿姐出嫁的樣子，想到了那天她該做什么……

    “二娘。”

    一道聲音將她從幻想中拉了回來，陳珠抬頭看向來人。

    陳文穿著一件洗得發(fā)白的圓領(lǐng)袍，語氣帶著些許得意：“我跟你一起回去，這艘船上東西搬完了，今天結(jié)了工錢，下一趟還得等些日子?！?/br>
    陳珠才注意到她爹腰間掛著一袋沉甸甸的銅錢。

    她抱著籃子和她爹一起往家走，走到縣里街上，陳文忽然停了下來，他踟躕了許久，抬手摸了摸腰間的錢袋。

    終于，陳文下定了決心，他帶著陳珠走入了鋪子，從錢袋中摸出了十文銅錢，買了幾塊糖。

    “給你和大娘甜甜嘴?！标愇目粗@幾塊糖心疼得吸氣。

    十文錢要是換成粟，都夠全家人吃上許多天了。

    陳文年輕時一心讀書考科舉，沒成想書沒讀出來，也不善管家，亡父留下的那點家產(chǎn)被他年輕時就花光了，到了中年，已經(jīng)是貧困潦倒，陳文才放下自己讀書人的傲氣出來找活干，好在他能識字算賬，幾年下來家中的日子也好過多了。

    還在縣城郊外置辦了一套小院子。

    回到家，陳珠的母親梁淑和jiejie陳珍已經(jīng)吃完了飯，少了個桌角的桌面上還擺著一碗糙米飯和半碗豆子，這是給去送飯的陳珠留的飯。

    “這趟活做完了?！标愇慕忉屃艘幌伦约簽槭裁瓷挝缇突貋砹恕?/br>
    他從袖中掏出那幾顆糖，數(shù)了數(shù)，分成了兩份，可惜糖塊是單數(shù)，多出來的一顆糖陳文又放到了其中一份，然后將那份遞給了陳珍。

    陳文板著臉告訴陳珠：“你阿姐就要嫁出去了，往后她不住在家里了，這回她就多吃一顆糖，你不準(zhǔn)胡攪蠻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