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父身體不適……”

    小宦官狠狠一跺腳：“哎喲，怎么偏偏這個時候身體不適？右相可還能行走？陛下召喚得急呢！”

    李岫滿頭大汗：“暑氣過盛，家父日夜cao勞，暑氣入體暈過去了。”

    實(shí)際上李林甫是生生被氣得吐血暈厥，可這樣的家丑怎么能往外說，偏偏還是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

    要是被旁人知道他阿爺是氣暈的，還說不準(zhǔn)會編排些什么。

    那句讖言已經(jīng)傳遍了長安城，小宦官自然也知道，聽聞李林甫竟然直接暈過去了，小宦官表情微妙。

    “既然如此，那某便先給陛下回話去了?！?/br>
    匆匆離開右相府時，小宦官還往后看了一眼右相府，心中驚奇，難道舉頭三尺有神明竟然不是糊弄人的話嗎。

    他以后還是少收一點(diǎn)賄賂吧，省得日后老天想起他來讓他也遭報應(yīng)……

    高力士輕手輕腳走到了李隆基身邊，稟報道：“陛下，右相身體不適，說是暑氣入體，昏倒了?！?/br>
    李隆基詫異抬頭：“暑氣入體昏倒了？他府中沒有冰盆嗎？”

    “說是右相近來勞心勞力，茶飯不思，體虛又加上天熱才暈了。”高力士委婉道。

    李隆基這才想起來市井中的傳言，日落李林中，指的是李林甫做事天怒人怨，所以老天才會降下警示。

    李隆基淡淡道：“既然右相身體不適，那就讓他先歇著吧。”

    可李隆基心里卻松了一口氣。

    看來這讖言是應(yīng)在李林甫身上了，跟帝王沒有關(guān)系，不牽扯他。

    只要不牽扯他和天子之位就好。

    只是李林甫這個人惹怒了老天，似乎不太吉利啊，李隆基心中生起了一個小疙瘩。

    不祥之人放在身邊，會不會妨礙他養(yǎng)生呢？

    一直等到天色將黑，李林甫才從昏迷中悠悠轉(zhuǎn)醒，他剛睜開眼，就看到了自己的女兒。

    “六娘？”李林甫咳嗽兩聲，只覺嗓子干得厲害。

    “右相該稱我為騰空子?！崩铗v空淡淡道，手上卻接過了婢女捧來的茶盞，給李林甫喂水。

    又側(cè)頭吩咐道：“告訴李岫，右相醒了?！?/br>
    “你氣急攻心，需要靜養(yǎng)，我就把他們都趕出去了?！崩铗v空給李林甫解釋道。

    李林甫看著李騰空冷淡的眉眼，嘆了口氣：“我是你阿爺，李岫是你大兄，你修道竟然修得連父兄都不認(rèn)了嗎？”

    “我若是不認(rèn)，現(xiàn)在便不會在此處了?！崩铗v空依然很淡漠。

    她身上只穿著一身粗布道袍，頭上也只用一根木簪固定著頭發(fā)，手上還帶著干活磨出來的薄繭。

    她沒有享受相門的富貴，也不依靠李林甫的權(quán)勢過活，所以在李林甫面前說話并不小心翼翼。

    李林甫被噎了一下，卻不打算立刻跟李騰空吵架。

    如今最要緊之事，是處理那句該死讖言帶來的后果。

    李岫匆匆趕了過來，李林甫沒等他把氣理順，就忙不迭開口：“我昏迷的這段時間，可發(fā)生了什么事情？”

    “圣人曾派人傳阿爺入宮。”李岫道。

    李林甫心里一咯噔，連忙追問：“你怎么回的話？”

    李岫道：“我告訴內(nèi)宦阿爺是多日cao勞，加上天熱暑氣入體才暈了過去。”

    “阿爺暈倒之后，管家想要去尋太醫(yī)令，被兒攔下了，兒派人將六娘喊過來，讓六娘為阿爺治病。阿爺?shù)牟∏橹挥懈腥酥獣浴！崩钺兜吐暤馈?/br>
    他雖說謀略遠(yuǎn)不及李林甫，可畢竟是相府長子，雖說一下午焦頭爛額，可也勉強(qiáng)做了些彌補(bǔ)。

    最要緊的事就是將他阿爺?shù)牟∏椴m住。

    李林甫閉目靠在軟枕上，頭依然像是有一根牛筋在頭里面一拉一扯地疼，可李林甫依然強(qiáng)忍著不適聽李岫將今日下午所發(fā)生的事情一五一十交代清楚。

    過了一刻鐘，李岫終于停下了，他已經(jīng)說得口干舌燥。

    “就這些？”李林甫掀起眼皮，并不算太滿意。

    李岫訥訥道：“事發(fā)突然，兒本正在當(dāng)值……”

    一直冷眼旁觀的李騰空忽然開口：“相府外有幾個這幾日一直盯著相府的男人今日下午不在?！?/br>
    李林甫冷笑：“李亨的人?！?/br>
    “行了，你們都退下吧，我得好好想一想……”李林甫也乏了，他閉上了眼睛，腦中想的卻是明日早朝該怎么應(yīng)對。

    朝堂上。

    日蝕歷來被看作不祥之兆，尤其是這次日蝕之前還有一句傳遍了長安的讖言，就更讓天下人心惶惶了。

    李亨自然不會放過這個機(jī)會，他的妻兄也就是韋妃的親兄長韋堅，帶著一群大臣，言語間直指李林甫。

    話里話外都是李林甫不配擔(dān)任宰相。

    往日實(shí)力更勝一籌，每每都將太子黨打壓得不敢冒頭的右相黨這次卻齊齊像忽然都變成了啞巴一樣，一句話也不敢說。

    也不怪他們不敢冒頭反駁，實(shí)在是此事太蹊蹺了。

    就連李林甫的鐵桿黨羽都垂頭喪氣，心中不禁嘀咕難道還真是右相壞事做多了，遭了報應(yīng)嗎。

    人會撒謊，可上天不會撒謊，昨日整個長安城都看得一清二楚，青天白日之下，天忽然就黑了，金烏被天狗所食……

    李隆基忽然開口了，他緊盯著面色略有些蒼白的李林甫，關(guān)切道：“朕聽聞李卿昨日暑氣入體，今日可好些了？”

    李林甫忙恭敬道：“勞煩陛下關(guān)心，臣身子已經(jīng)好多了?！?/br>
    他心中卻嘆了一聲，知曉圣人要動手了。

    人難勝天，此次是天算計他，他也只能先認(rèn)栽。

    “李卿勞心勞力，這才使得暑氣入體?！崩盥』H為關(guān)心李林甫，他貼心道，“既然如此，李卿就先歇息一陣，政務(wù)先交給左相吧?！?/br>
    殿中被點(diǎn)到名的左相牛仙客抬起頭，有些懵懂，下意識看向了李林甫

    牛仙客是李林甫黨羽，就連他能坐上坐上左相位置都有賴于李林甫一手扶持。

    他自己并沒有什么本事，牛仙客有自知之明，一直老實(shí)謹(jǐn)慎，事事都不敢自己裁決，一定要李林甫裁決，就連李隆基賜給他的賞賜牛仙客都不敢動用，而是老實(shí)放在庫房中保存著。

    張九齡曾評價牛仙客：仙客邊隅小吏，目不知書。

    只是當(dāng)時李隆基和張九齡的關(guān)系正處于十分緊張的時候，李隆基認(rèn)為張九齡是看不起牛仙客，還罵張九齡“你嫌牛仙客出身寒門，難道你忘了你自己也是出身嶺南寒門了嗎？”，當(dāng)然張九齡也沒有慣著李隆基，而是跟他頂嘴說“牛仙客先前沒有治理政務(wù)的經(jīng)歷，一上來就是不能直接擔(dān)任高官”……

    事后證明張九齡識人的本事的確高超，李隆基自己都私下承認(rèn)牛仙客的確不適合當(dāng)宰相，只是李隆基也不好意思立刻反悔，于是他干脆就將所有政務(wù)都托付給了李林甫，只把牛仙客當(dāng)一個吉祥物擺在左相位置上。

    如今事發(fā)突然，李隆基就算私下覺得牛仙客沒什么本事，可一時之間也只能先讓牛仙客頂上了。

    李林甫卻從中察覺出了一絲微妙。

    牛仙客是他的黨羽，此事圣人不會不知道，倘若圣人當(dāng)真因?yàn)槿瘴g而忌憚他，絕不會在暫時罷免了他的權(quán)力以后又讓牛仙客掌管政務(wù)。

    當(dāng)然，牛仙客如今也是重病纏身，看著也沒多少時日可活了。圣人用他也只是權(quán)宜之計，過些時日圣人肯定會任用一位新左相。

    可權(quán)宜之計有許多，圣人當(dāng)真是為了省事才選的牛仙客嗎？若是只是為了圖省事就用他的黨羽，那就只能說明……圣人好像沒有他想象中的那么憤怒。

    何況李林甫原本以為他右相的位置要保不住了，最好的結(jié)果也是他退一步成為左相，右相由其他人代替?？扇缃窨磥?，圣人并沒有要罷免他右相之位的意思。

    李林甫輕輕掀起眼皮，眼神迅速地在李隆基臉上轉(zhuǎn)了一圈，隨后又若無其事地收回來。

    他確認(rèn)了自己的猜測，圣人的確沒有表現(xiàn)出來的那么憤怒。

    李林甫的心稍微安定了一些。

    下了朝，往日周圍人群環(huán)繞的李林甫今日卻是獨(dú)自一人，顯得有些落寞。

    剛出宮門，李林甫就撞上了一個他現(xiàn)在最不想見到的人。

    李亨眉飛色舞擋住了李林甫的去路，語氣親切，仿佛只是關(guān)心李林甫的身體一樣：“本宮聽聞右相昨日暈過去了，唉，人上了年紀(jì)精力自然會不足也是難免之事?！?/br>
    李林甫冷眼看著他面前這個幾乎要把心思寫在臉上的太子，心中冷笑。

    一個從未受過正經(jīng)繼承人培養(yǎng)，活了三十幾歲，便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崽子也敢在他面前叫囂？

    李林甫氣定神閑反駁：“殿下此言差矣，本相觀陛下，卻是龍精虎猛。想來上了年紀(jì)便精力不足一說應(yīng)當(dāng)只是妄言吧。”

    按理來講，李林甫在李亨面前應(yīng)當(dāng)自稱“臣”，可李林甫非但不稱臣反而連老夫也不自稱而是直接自稱為“本相”，擺明了和李亨不對付。

    李亨心里想的當(dāng)然是他父皇年紀(jì)也大了，該退位讓賢了，可這一句他當(dāng)然不敢說。

    于是李亨只能岔開話題，又引向了他昨夜冥思苦想了一夜才想出來挖苦李林甫的話術(shù)。

    “右相所做傷天害理之事太多，惹惱了上天，上天既然示警那往后必定還會降下懲戒，本宮看右相日后還是安分些好。”

    此刻，李亨只覺得這句話說出來他心里無比的暢快。

    多少年了？從他當(dāng)上太子之后，李林甫這條老狗就處處與他作對！

    如今終于到了李林甫要看他臉色的時候了。

    真是老天有眼啊。

    李亨愉快地想等他登基之后一定要好好祭祀上天，感激上天對李林甫這條老狗降下的懲罰。

    李林甫只是沉沉看了李亨一眼，沒有再說什么。

    回到相府后，李林甫徑直走入偃月堂中，不發(fā)一言，只是在堂中靜坐許久。

    偃月堂是李林甫在寢室后設(shè)的一方，因形狀如月，得名偃月堂。

    李林甫每次想要?dú)⑷似萍抑畷r，都會在此堂中靜坐思索。

    過了數(shù)個時辰，李林甫才從堂中走出，臉上又帶上了笑意。

    李長安收到李林甫被暫時罷免政務(wù)的消息已經(jīng)是三日后了。

    看完了情報后，李長安輕嘆一聲，有些可惜沒能一次把李林甫拉下馬。

    可轉(zhuǎn)念一想，留著李林甫也沒什么壞處。

    畢竟對付李亨還得是李林甫好用。

    李林甫殘害忠良縱然不是個好東西，可重用宦官也殘害忠良的李亨難道就是個好東西了嗎？

    說到底還得把水?dāng)嚋?，只有把水?dāng)嚋喠怂庞袦喫~的機(jī)會。

    李長安想了想吩咐道：“將元道長請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