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無罪不能入塔，”秦微哂笑道，“我怎能算無罪？讓開吧，他說的對，我確實不能因著為了自己心安入塔，我即便入了塔又出來，也只能繼續(xù)夜夜輾轉(zhuǎn)反側(cè)不能眠。入塔只是因我自己。”

    “是我要面對我自己做錯的事情、走錯的路?！?/br>
    他壓低嗓音：“玄方，你難道就沒有回頭看時，因遺憾后悔而為自己定下的罪？”

    玄方攔著他的手一顫。

    他有。

    他驀地想起千年以前，他還是孩童之時，明明仰頭對那人說那人必然會高坐明堂，可后來眾口鑠金，那人被細數(shù)罪狀，他怎么就在一旁看著，不曾出手呢？

    他的手漸漸握緊成拳，隨后放下了。

    這一回，玄方只說：“入塔一事，為防事端，我會封鎖消息。蒼古塔鮮少有渡劫巔峰的仙修入內(nèi)受刑，秦長老身上還有兩界之責(zé)，還望長老自己把握好分寸?！?/br>
    “大可放心，我不會死在里面?！?/br>
    他說著，喚出靈符。

    入蒼古塔必得司律峰批，他自己批不了自己，這是宋不忘去守陣前幫他畫的定罪靈符。

    他拿到這靈符，本想直接進去，卻又被玄方攔在門前。渡劫期在宗門內(nèi)交手怎么也算難看，因此拖到現(xiàn)在，總算能用上。

    靈符浮起，鎖鏈自浮空而出，攀上他四肢。

    判了百日受刑的靈符落在他身上，他吃下封鎖靈力的丹藥，主動走進蒼古塔。

    -

    安無雪剛回到葬霜海，困困便“咻”的一聲鉆進他懷里。

    他撫著困困的腦袋，問它：“謝折風(fēng)呢？”

    “嗚嗚？”

    “帶我去找他?！?/br>
    困困似乎沒想到他居然會主動要找謝折風(fēng)，腦袋歪了歪，還是跳下他的懷抱，在前頭引路。

    霜海內(nèi)的禁制對困困無效，他們一路進了霜海深處的松林。

    安無雪看見松林中一個人影坐在長松的陰影之下，面前擺著石桌，石桌之上黑白交織。

    謝折風(fēng)在獨自一人下棋。

    他緩步走近。

    這人不可能沒有察覺到他的到來，卻一點反應(yīng)都沒有，只是在一會執(zhí)黑一會執(zhí)白地自己同自己對弈。

    直至安無雪抱著困困走到石桌旁，謝折風(fēng)這才說：“你讓困困引路來找我是為何？”

    安無雪低頭，發(fā)現(xiàn)棋局之上，黑子的落子風(fēng)格和他相似。

    謝折風(fēng)這是在模仿他前世下棋的路數(shù)……

    他說：“今日仙尊又與我提起那位首座，我閑著無事，打聽了一下。那位首座早在千年前隕落之時，就已經(jīng)尸骨無存魂飛魄散，只剩一縷殘魂存于世間，千年過去，說不定早就厭倦世間執(zhí)念消散了吧？”

    他低聲道：“仙尊既不與我雙修，不如忘了他，也放我走，讓我尋自己的機緣去?！?/br>
    謝折風(fēng)徐徐放下棋子。

    這人坐在棋桌旁，抬眸看他，神色復(fù)雜道：“你為何在意我是否忘了他？”

    那自然是因為你的心魔是兩界隱患。

    安無雪吞下這句話，說：“畢竟仙尊是因他留下我的，仙尊忘了他，我也好離去?！?/br>
    “此次歸山，我不曾約束你來去?！?/br>
    “爐鼎印尚在，我能去哪兒？”

    謝折風(fēng)這才放下棋子，起身要拉安無雪的左手。

    安無雪下意識一退。

    謝折風(fēng)一愣。

    他趕忙說：“仙尊要干什么？”

    這人拉起他的左手，他強忍著抽手的沖動，任謝折風(fēng)掀開他的手袖。

    謝折風(fēng)另一手覆于爐鼎印之上，“云舟送你來時，我想過替你毀印，可當(dāng)時你只有辟谷，承受不住毀印的靈力，我只能暫時注入靈力穩(wěn)住你的爐鼎印?，F(xiàn)在你已大成，我可以一試?！?/br>
    謝折風(fēng)鮮少有這樣耐心溫和的時刻。

    安無雪看不懂對方心緒，干脆不想。

    謝折風(fēng)愿意用仙者靈力替他看看能不能毀印，若是能成，再好不過。

    他不再說話，看著謝折風(fēng)掌心靈力翻涌，注入印記之中。

    印記所在之處驟然傳來一陣撕裂般的痛感。

    安無雪咬牙想忍，可謝折風(fēng)靈力剛剛開始撕扯印記，痛感便在轉(zhuǎn)瞬間蔓延全身，仿佛有無數(shù)雙手在撕扯他的經(jīng)脈骨血。

    他臉色煞白，沒忍住痛哼了一聲。

    謝折風(fēng)登時收手，皺眉道：“不行。”

    安無雪也察覺到了。

    此印若是強行根除，等同于要了他的命。

    難道當(dāng)真只能修為壓過謝折風(fēng)才行？

    如若讓他此生都帶著這個和謝折風(fēng)有關(guān)聯(lián)的東西，他寧愿不要這具身體，當(dāng)個孤魂。

    “云舟留下的書冊中有數(shù)頁被撕去，其中或許會有另外的解印之法。我不日要去北冥探查此事，尋那丟失的傀儡之法?！?/br>
    尋傀儡之法干什么？

    他的殘魂都找不到了，師弟居然還想著追魂造身。

    謝折風(fēng)頓了頓，看了他一眼，這才說：“你若是鐵了心想去除，可隨我去北冥?！?/br>
    他自然不可能推脫：“多謝仙尊?！?/br>
    他來此就是為了試探爐鼎印之事，既然謝折風(fēng)無法在護他性命的情況下替他解除爐鼎印，那他一道去北冥探查，確實是當(dāng)下最好的選擇。

    目的達成，他不愿與謝折風(fēng)再多獨處一刻，轉(zhuǎn)身便走。

    謝折風(fēng)眸光微凝，看著他離去的背影，識海中心魔聲此起彼伏，他只覺著背影都愈發(fā)像了起來。

    “嗚嗚！”

    困困撕咬著他的衣擺。

    他收回目光，將困困抱起，再度望去，人影已然消失在了松林中。

    -

    謝折風(fēng)心魔雖被壓下，但時刻都有發(fā)作之危。

    自那日起，謝折風(fēng)再沒來找安無雪，也沒出霜海，似是要徹底將心魔根除。

    困困要助謝折風(fēng)對付心魔，無法來找他，秦微也沒再出現(xiàn)過，倒是玄方來了幾次，鬼鬼祟祟的，送了些修煉用的靈藥法寶便跑了。

    安無雪便日日教著云皖，自己也修煉鞏固修為，時而還下霜?？纯船F(xiàn)在的落月弟子們練劍。

    竟仿若一切紛亂都被擋在了落月峰的護山大陣之外，塵世喧囂卻平緩。

    他本以為起碼要等到謝折風(fēng)能徹底消除心魔，他們才能去北冥。

    可這樣的日子才過了兩月有余，一道天涯海角符帶著冥海的氤氳水汽，自北方而來，飄入落月的護山大陣中。

    那是北冥的求援信。

    第41章

    天涯海角符遠道而來之時，安無雪剛好“路過”霜海門前。

    他假意散步，緩緩走到那被他換上去的假魂鈴前。

    被他調(diào)換了這么長時間，魂鈴仍然安靜地掛在那里，居然沒有任何人發(fā)現(xiàn)不對勁之處。

    就連謝折風(fēng)，似乎也對此毫無感覺。

    他當(dāng)初調(diào)換魂鈴，是因為不知這爐鼎印根本解不了，還想著趕緊離開此地。只是謝折風(fēng)下了封山令，他若要離開，不得不借用魂鈴之上謝折風(fēng)的氣息去調(diào)動護山大陣。

    可是之后云劍門出事，他陰差陽錯去了一趟照水城，此次歸來，又要和謝折風(fēng)同去北冥。

    因著爐鼎印的存在，他反而不那么急著走了。

    但是……這么久了，謝折風(fēng)居然沒發(fā)現(xiàn)？

    只要有人來霜海拜訪卻敲不響，這個假魂鈴不就露餡了嗎？

    他有些困惑。

    但沒暴露終究是好事，他盯著那假魂鈴，想把真的換回去。

    可封山令雖然早就解了，謝折風(fēng)心魔反倒愈發(fā)嚴重，霜海旁看守的弟子不減反增。

    他剛來此，想看看能不能悄無聲息地把魂鈴換回去，便有弟子現(xiàn)身行禮：“宿公子可是有什么需要吩咐的？”

    在霜海弟子眼中，他明面上的身份是出寒仙尊的爐鼎，自然帶著幾分客氣。

    他循聲看去，發(fā)現(xiàn)正是他剛來霜海那天為他引路安置的女弟子。

    他眸光輕轉(zhuǎn)，有意道：“我只是隨意走走，看到這魂鈴，突然有些疑惑——好像從我住在霜海之上開始，這枚魂鈴就一直掛在這里。我只知道尋常修士會掛魂鈴以待客，仙尊這樣的身份，也一直掛著嗎？”

    那女弟子笑道：“霜海來往者中，宿公子倒不是第一個有此疑惑的了?！?/br>
    “哦？”

    “這魂鈴也許只是仙尊掛習(xí)慣了而已，沒什么人敲的。我初來也疑惑過，但是其余師兄師姐尋仙尊總是用傳音符，我便也跟著用。也許是大家不敢用瑣碎小事來叨擾仙尊神魂吧，這么些年也沒什么必須敲魂鈴的大事，掛著也就這么掛著了?！?/br>
    原來如此。

    沒有人敲，那看來暫時出不了什么事。

    那之后尋著機會再偷偷換回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