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福寧殿，瞧見不遠(yuǎn)處廊廡下站著一個人，正好這時權(quán)中青正在與其他人寒暄，他往后撤了兩步，繞開眾人視線走了過去。

    一個在前面走，一個在后面跟。

    走出一段，見避開了其他人的視線，元貞停住腳步，轉(zhuǎn)身冷笑道：“楊將軍，你可真是好本事！”

    瓊林苑那只知她去了夜市，卻不知當(dāng)時場面，所以不可能知道那名妓效仿之事。

    宮里能這么快知道，那諫議大夫申斥得仿佛親眼所見，顯然有在場之人告訴他其中細(xì)節(jié)。

    那么是誰說的？

    設(shè)下此局的人不會提，如此大費(fèi)周章就為了設(shè)計一個楊變，明擺著拉她下水，父皇為了袒護(hù)她，必然也會對楊變‘失職’視而不見，拉她下水等于這一番白設(shè)計了。

    那又是誰？

    拉她下水，且對己有好處？

    只有權(quán)家！

    權(quán)中青為了給義子脫責(zé)，因不知權(quán)楊二人在另一頭求她出面說情的事情，于是便準(zhǔn)備了個言官拉她下水，禍水東引。

    .

    宮道幽深，隔著十幾步才立著一座照明的石燈，卻因為夜已經(jīng)深了，里頭的燈油大概將要燃盡，顯得并沒有那么明亮。

    朦朧的夜色下，她整個人灼如芙蕖，美目中含著鋒芒。

    這是楊變第一次見元貞公主如此鋒芒畢現(xiàn)的模樣，哪怕他之前數(shù)次無狀，她也只是浮于表面的嗔怒。

    不像此時，頗有一種一言不合拔刀相向的鋒利感。

    可方才她又為何在圣前幫他說話？

    明明心中質(zhì)疑是他這邊拉她下水。

    ……

    不遠(yuǎn)處，希筠撐著燈籠，眼睛不錯地盯著那邊看。又小聲問綰鳶：“你說公主跟楊將軍在說什么，竟把我們都支開了?！?/br>
    綰鳶先是沉默，又說：“肯定是有重要的事?！?/br>
    ……

    “你這是心虛了？”

    楊變默了默，說：“不管公主相信與否，此事并非我義父所為?！?/br>
    “我沒有明說，將軍又怎知我在說什么，如此解釋莫怕是在掩耳盜鈴？”元貞諷道。

    “公主能想到的，楊某自然也能想到，”楊變說得很鄭重，難得收斂了眉間的譏誚，顯得很真誠，“但不管公主信不信，此事并非我義父所為?！?/br>
    “你入宮后，并未與權(quán)少保有任何交流，又怎知非他所為，將軍就算妄言也要動動腦子?！?/br>
    楊變一窒，不禁摸了摸鼻子，露出一絲尷尬之色。

    “我問了，義父說不是他?！?/br>
    顧忌有他人在場，他與義父確實(shí)沒有言語上的交流，但并不代表不能有其他交流。出福寧殿時，他就用眼神詢問過了，當(dāng)時他義父默默地?fù)u了搖頭。

    這是父子多年來的默契，一時用言語卻是說不清。

    “怕是有公主的對頭得知此事，想借機(jī)生事，卻未曾想陰錯陽差反而幫我解了圍?！睏钭儾聹y道。

    元貞不置可否。

    她確實(shí)有許多對頭不假，可她的對頭不可能會如此清楚當(dāng)時狀況。

    即使假設(shè)對方或者有對方仆從在場，可當(dāng)時發(fā)生那樣的亂子，一時脫身不得哪能這么快就回去報信？

    還能這么快就準(zhǔn)備了一個諫議大夫，就為了對付她？

    一陣寒風(fēng)拂過，吹得兩人袍擺翻飛不止。

    春日里的夜，還是有些冷的。

    楊變想了想，又說：“不管怎樣，此事因我而起，楊某回去后定會詳查，是時不管結(jié)果如何，都會告知公主?！?/br>
    元貞默了默，俄頃后轉(zhuǎn)身。

    “不管如何，你又欠我一次?！?/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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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男主對女主態(tài)度不佳，完全就是遷怒了。大概就是被壓迫者，見到了利益既得者，他對大昊朝廷及文官體系乃至宣仁帝，內(nèi)心都有憎惡感，第一次見元貞又是那種排場，便遷怒上了。不過他現(xiàn)在對女主的態(tài)度已經(jīng)轉(zhuǎn)變了，就是嘴還硬。

    第19章

    19

    等楊變趕回去時，權(quán)中青與其他人的寒暄已到了尾聲，一行人也已走至宮門處。

    都是一群老狐貍，說是寒暄那就是真寒暄，根本不會說任何有用的話，甚至今晚的事提都不提，有的甚至聊到了明日天氣如何。

    “年紀(jì)大了，熬不得夜嘍，得回去歇著了?！眳胃咭荽妨舜防涎@道，走到官轎前掀開簾子坐了進(jìn)去。

    “呂相公慢走?！?/br>
    “都回吧，我也回了。”尚書左丞王長旭來到自家馬車前道。

    送走了呂相公，又送走了王相公、陳相公以及劉中書這幾個高位執(zhí)政官，幾位御史和諫議大夫們也各自或坐官轎或坐著馬車離去。

    作為馬軍司副都指揮使的褚修永留了一步，說：“善后之事就交由你吧?！闭f完，人也翻身上馬走了。

    留下權(quán)中青和楊變這對義父子。

    “與人解釋了？”

    楊變點(diǎn)頭。

    權(quán)中青領(lǐng)著義子，一邊往馬車處走，一邊說：“那秦臺諫突然冒出來，上躥下跳地拉著元貞公主說事，旁人攔都攔不住，我一句未言，此事便已解決大半。在旁人眼里，這秦臺諫就是我安排的，也不怪人家會疑心?！?/br>
    權(quán)中青乃真正的百戰(zhàn)之將，戎馬一生，早年是只騎馬從不坐轎也不坐車，如今卻不得不以馬車代步。

    義父的傷病愈發(fā)嚴(yán)重了。楊變心知肚明，卻一言不發(fā)，見權(quán)中青上車時腿腳不夠利索，還在后面撐了一把。

    “老了！”

    在車中坐下后，權(quán)中青笑嘆著捶了捶腿。

    他這兩條腿受過太多次傷，在雪地里趴過，在泥水中滾過，早已遺忘到底是哪次受傷，才致使如今的局面。

    早先坐鎮(zhèn)邊關(guān)，還能勉力維持，如今來上京不過兩月，大概是久不用了，竟愈發(fā)不中用。

    “義父不老，才六十有二，離七十大壽還遠(yuǎn)著?！?/br>
    不同于面對其他人時，或張揚(yáng)跋扈，或桀驁不馴，或尖銳譏誚又或是沉默冷硬，在面對義父時，楊變顯得格外安靜，仿佛身上的逆毛都順了。

    .

    車廂并不大，卻塞下了兩個彪形大漢。

    尤其楊變，他腿長胳膊長，還得小心翼翼地蜷著腿腳，才不至于擠著權(quán)中青。卻又毫無自覺，只顧安慰著義父。

    這幅畫面實(shí)在讓人忍俊不住，權(quán)中青笑著拍了拍他肩膀：“都會老，怎么不老，不像你們都還年輕?！?/br>
    “還記得當(dāng)年初次在軍中見到你，簡直就是個狼崽子，誰都不服，還總想著逃跑。被督戰(zhàn)隊抓回來，只能安穩(wěn)幾天，轉(zhuǎn)個眼又跑了……”

    楊變的記憶也隨著義父的感慨，一瞬間回到多年以前。

    涇州就挨著西狄邊境，兩國交戰(zhàn)多年，邊境隨時都在變化著，可能今天這邊還是大昊的地盤，明天西狄打過來了，轉(zhuǎn)眼就成了西狄的。

    因此當(dāng)?shù)匕傩斩嗍腔祀s而居，不乏有兩國血統(tǒng)的人。

    用民間的俗話來說，這種人就是雜種。

    楊變就是個雜種，他爹是黨項人，娘卻是漢女。雙方都是普通人，在當(dāng)?shù)匾矝]人講究個彼此不能通婚什么的，都是混著過日子。

    可兩國戰(zhàn)火終究對平民百姓影響太大，今天和談，明天又打起來，就這么來回折騰，苦的都是當(dāng)?shù)氐陌傩铡?/br>
    后來楊變的爹死了，娘也死了，他成了個孤兒。

    在當(dāng)?shù)?，普通百姓的日子都不好過，更何況是個無親無故的孤兒？

    用句俗話講，出去討食都沒地兒去。

    為了活下去，彼時才七八歲的楊變混進(jìn)了軍營，就為了填飽肚子。

    軍營是不收年紀(jì)這么小的娃子的，但楊變臉皮厚，今兒給他攆出去，他明兒又鉆回來，他總有辦法無聲無息地鉆進(jìn)軍營，還總能摸到炊房。

    那些兵痞子見攆他不走，反正也吃不了多少飯，就留下吧，留著幫忙披個甲牽個馬，半大的小子總能頂上用場。

    就這樣，楊變混跡了整個涇原路各個軍營。

    這個軍營被打散了，就換那個軍營，他額上刺了軍隊番號，總有軍營會收留他。

    至于后來為何又要跑？

    因為那時他已經(jīng)長大了，十三四歲算得上是個半大的小子了，尤其他天生體格高大，生得也壯實(shí)，看著比一些十七八歲的壯小子還高。

    但凡見著他的人，無不說他是個從軍的好苗子。

    這般好苗子哪能在軍營里混日子，可不混日子就意味著要上戰(zhàn)場，上戰(zhàn)場是會死人的。

    他爹就是在戰(zhàn)場上死的，眨個眼的功夫人就沒了，尸體都找不到。

    楊變當(dāng)然要跑。

    可當(dāng)時情況又不一樣，大昊和西狄膠著多年，時打時和，雙方早已精疲力盡。彼時西北又出了個權(quán)中青，驍勇善戰(zhàn)，雷厲風(fēng)行，他立志要整頓西軍，打下西狄，一雪前恥，還西北百姓一個太平。

    當(dāng)時朝廷也累了，也是尋思再壞能壞到哪兒去，索性放手讓他去干，不光給銀子給糧草，還準(zhǔn)他在當(dāng)?shù)啬急?/br>
    而楊變，當(dāng)年為了填飽肚子，糊里糊涂跟著那群兵痞子被人在額上刺了字。

    有了這字，不想從軍，還想跑？

    一抓一個準(zhǔn)，除非躲到深山老林去，一輩子不見外人。

    直到遇見了權(quán)中青。

    權(quán)中青見這狼崽子總跑，對他也生了興趣，說到底好苗子難尋，就有意培養(yǎng)他。又是認(rèn)作義子，又是教他讀兵書識字，又是讓他跟在身邊學(xué)帶兵打仗，還好吃的好喝的管夠。

    這幾板斧一下來，還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