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遙沉默，腳底的暗影似乎感受到主人的糾結(jié)，有些躁動不安。

    圓夢系統(tǒng)緊緊盯著隱藏界面跳動的“覺醒值”, 捏一把汗。

    路遙半垂眼瞼，心緒平靜下來：“哈羅德，走了。”

    第八區(qū), 書店。

    路遙坐在沙發(fā)上，手上把玩著一區(qū)那位獄守的電子腦，零六的軀殼擺在茶幾上。

    哈羅德：“我回去了，過幾日再來?！?/br>
    一腳踏進門里，他又回頭, 視線落在桌上的破爛機器人上：“那個要是沒用了, 我?guī)Щ孛兰椎?？司金沒見過機器人, 其他人應(yīng)該也挺感興趣?！?/br>
    反正那個銀發(fā)紅瞳的跟蹤狂已經(jīng)用不著這副軀體，放在店里礙眼，帶回美甲店還能當(dāng)做研究自動型魔法人偶的材料。

    上次帶回去的機械軀體相當(dāng)受歡迎，安布羅斯、愛德華、克拉麗莎對其都很感興趣。

    路遙突然坐直，探身抱起零六的軀殼，掀開頭部的金色補丁，把獄守的電子腦塞進去，調(diào)整位置連上線路，輕輕拍拍小機器人的圓腦殼：“如你所見，這東西還有用?！?/br>
    哈羅德：“……走了?！?/br>
    店里只剩路遙一個，她低頭思索一陣，重新合上機器人腦袋上的補丁，又給它設(shè)置了新的任務(wù)程序。

    “一切塵埃落定前，只能委屈獄守大人在小店做幾日清潔機器人了。”

    剛剛蘇醒的鴉亂：“……”

    路遙起身離開員工休息室，走到隔壁的私人休息室。

    合上房門，路遙獨自坐下來，從隨身倉庫拿出用杜瑟之眼制作的時空之鑰。

    通過這把時空之鑰，她已看到罐頭廠的全貌。

    大概鮮有人知曉機械軀體之父原是靠做罐頭起家，機械軀體技術(shù)從生鮮罐頭保存技術(shù)的研發(fā)中萌芽。

    原本為了吃到即時可口的鮮rou罐頭而投入的技術(shù)研發(fā)，陰差陽錯開發(fā)出對后世影響深遠的機械技術(shù)。

    經(jīng)過多年技術(shù)革新與開發(fā)，原本用于長時間保存食物的機械技術(shù)開始用于制作機械軀體，機械軀體成為了人類靈魂的新容器，曾被迪烏斯家族的某位家主笑稱為“保存靈魂的金屬罐頭瓶”。

    罐頭廠的第一重意思即為“機械軀體生產(chǎn)商”，生產(chǎn)生物靈魂的保鮮罐頭瓶的廠家。

    不過向路遙發(fā)出求救信號的似乎并不是這一批人。

    機械軀體技術(shù)問世之后，世界陷入了相當(dāng)漫長的混亂期。

    利益爭斗之下，迪烏斯家族賣掉了機械軀體的技術(shù)，遠離爭斗中心。

    迪烏斯家族自此退隱近百年，誰也不知道他們又撿起了老本行，繼續(xù)做起罐頭生意。

    這一次還是做rou罐頭，不過因為機械軀體的普及，原生人類大量減少，rou罐頭的市場遠不及當(dāng)年。

    正是這時，機械軀體技術(shù)的缺陷開始顯露，再先進的保鮮技術(shù)也有極限，無論是食物，還是生物的靈魂，裝在金屬罐子里，終究逃不掉“過期”的命運。

    幾家占據(jù)市場大頭份額的生產(chǎn)商焦頭爛額之際，迪烏斯家族的人主動上門，提供了新的保鮮方案，這就是現(xiàn)如今遍布星域的超新有機罐頭廠的前身。

    超新罐頭廠仍舊做rou罐頭生意，只是不再向外售賣，他們只管接收材料并進行保存。

    路遙第一次借杜瑟之眼看到罐頭廠的廠房倉庫吐得昏天黑地，她在無限逃殺世界送過餐、末日廢土賣盲盒，還在喪尸國度送過貨，殺鬼屠魔手都不會抖一下，卻倒在了生產(chǎn)環(huán)境極其規(guī)范且無可挑剔的罐頭廠。

    兩米高規(guī)格的圓柱形半透明罐頭倉里，一艙一人，整整齊齊全是泡得發(fā)白發(fā)漲的裸身人類軀體。

    或許，精神污染才是對人最強武器。

    據(jù)說用特殊溶液浸泡、再用特殊罐頭瓶裝起來的原生人類軀體仍與意識保持著微弱的聯(lián)系，由此可盡可能延長機械軀體里的意識的壽命。

    迪烏斯家族憑借這項技術(shù)，再次回到世界中心，并完成從罐頭生產(chǎn)商到機械軀體研發(fā)、再到生物原生軀體保管倉的版圖擴展。

    出走百年，歸來仍是罐頭行業(yè)龍頭，可謂初心不改。

    可惜不管用多先進的技術(shù)，罐頭就是罐頭，罐頭也只是罐頭。

    保質(zhì)期過了，全部腐爛。

    而眼下的問題已經(jīng)不僅限于罐頭會腐爛，生產(chǎn)罐頭的原料已經(jīng)有枯竭的征兆，再過些年頭，罐頭廠倒閉，而人類會在罐頭瓶里滅亡。

    路遙猜測發(fā)出求救信號的罐頭廠大概是杜瑟的頂頭上司，也就是她借由杜瑟之眼見過的綠眼男人，迪烏斯家族的第六任家主——現(xiàn)任迪烏斯。

    不過一區(qū)監(jiān)牢深處，那個守著影骨的犯人又是怎么回事？

    路遙暫且想不通那個犯人和迪烏斯的聯(lián)系，大抵可以把兩人劃為同一陣營。

    理清手里的線索之后，路遙很想躺平。

    不出她所料，爛攤子果然又丟到了她手上。

    人類自己選擇走進罐頭瓶，她能有什么辦法？

    解放罐頭廠，說得輕巧，迪烏斯家族努力數(shù)百年也沒破局，倒是歷任家主打死都不使用機械軀體，反而依靠醫(yī)療技術(shù)保持年輕、延長壽命。

    事實過于幽默，路遙想著想著忍不住發(fā)笑。

    圓夢系統(tǒng)覺得路遙終于瘋了，它也很無奈。

    沉默了一會兒，圓夢系統(tǒng)沒忍住問：“接下來怎么辦？”

    路遙起身喝了半杯水，回來拉起毯子蓋住身體：“不知道，明天再想?！?/br>
    圓夢系統(tǒng)：“……”

    貫島的夜晚實在太過漫長，路遙大概睡了八個小時，再也睡不著，擁著毯子坐起來，兀自發(fā)呆半晌，還是起身回到隔壁的員工休息室。

    試圖逃逸的迷你清潔機器人在門口被撞個正著，路遙干脆讓開半邊門，讓他出去。

    半個小時后，用盡所有手段都沒能逃出書店的獄守版迷你清潔機器人怏怏地回到休息室。

    路遙吃了點東西醒神，正準備進芥子空間繼續(xù)工作，見小機器人回來，朝他招手。

    “你的編號是多少？”

    鴉亂沉默以對，也說不出來。

    近十年來，鴉亂的能力值和綜合測評在所有值守獄守里排名最高，因歷代0101號獄守任期短且多不得善終，到他持有0101這個編號時，監(jiān)獄長特意規(guī)避了順位第一的編號，取了“鴉亂”這個代號。

    可惜監(jiān)獄長的心意好像還是白費了。

    路遙也不生氣，拍拍他的腦袋：“從今天起你就是零六?！?/br>
    零六的程序被設(shè)置了新的運行規(guī)則，無法透露原本的身份，無法求救，也無法離開書店。

    路遙進入芥子空間時，順帶叫了他一起。

    “需要準備的書籍實在太多，我和助手忙不過來。做清潔機器人有點浪費你的才能，先做幾天我的助手，怎么樣？”

    鴉亂版零六：“……”

    他好像并沒有選擇的權(quán)利。

    機械人的閱讀效率極高，基礎(chǔ)類生活機器人的運行程序會慢一點。

    鴉亂的電子腦與機器人結(jié)合，信息處理效率還是比原生人類強，他無法勝任文字翻譯的工作，普通校對和體力勞動應(yīng)該沒問題。

    路遙的桌子上擺放著數(shù)十本計劃上架的新書，考慮到終極任務(wù)的要求，除確認明早上架的《調(diào)味料》之外，其余書籍的上架時間延遲三天。

    既然人類是自愿走進罐頭瓶，解放罐頭廠的關(guān)鍵還是在于人類自身的意志。

    路遙能做的只是盡力擴大書籍的影響力，誘使人類重新萌生走出罐頭瓶的想法。

    而這一步能做到什么程度，她也沒有底。

    清晨，人造太陽沒有升起，少見的陰雨天氣，烏云層層疊疊堆在天際，沒過多久細雨絲絲縷縷的落下。

    雖然機械軀體的防水技術(shù)已經(jīng)十分成熟，機械人和機器人好像都不太喜歡下雨天，就像大部分貓咪本能討厭洗澡一樣。

    大休息時間，店里客人不多。

    路遙在直播間推今日上架的新書《調(diào)味料》，因為這本書不長，試閱部分僅有一萬五千字，試閱直播結(jié)束得很早，好在線上銷售情況還不錯。

    鏈接上的庫存售空后，又追加了五千冊，再次售空。

    路遙臨時想去一趟同在第八區(qū)的機械軀體維修部，叫來銀樺繼續(xù)為客人直播，她撐著傘獨自出了門。

    迷你清潔機器人鴉亂版零六焦慮地在店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店主不在店里，機會這樣難得，偏偏沒有遇見來店里的同事，他連示警信號都無法發(fā)出。

    止疼藥站在收銀臺后面，時不時看一眼零六。

    豆沙走過來詢問：“那個清潔機器人有問題？”

    止疼藥：“你有沒有覺得店主今天好像對它很冷淡？”

    豆沙迷茫：“什么意思？”

    止疼藥：“就是和平時感覺不一樣。店主是不是不喜歡它了？”

    豆沙昨天反復(fù)閱讀那本《調(diào)味料》，突然福至心靈：“你是說它失戀了？”

    止疼藥搖頭：“我也覺得他好像沒有前幾天可愛了。為什么會有這種感覺呢？”

    豆沙：“……”

    幾個犯人冒雨進店，豆沙和止疼藥停止閑聊。

    豆沙迎上去，興致勃勃地向客人介紹新上架的《調(diào)味料》，這本短小清新的小說是他近期最愛。

    不是什么波瀾壯闊、意味深遠的文學(xué)巨著，只是一個描寫機械人戰(zhàn)士與某個脆弱原生人類相處日常的小故事，每次讀來都叫他生出一種心臟被緊緊抓住揉捏的奇怪感受。

    說不清那種感覺具體是什么，豆沙只是本能的想讓更多人看到這本書。

    客人里有一對機械軀體一模一樣的雙胞胎，其中一位聽完介紹，隨手拿了一本，又轉(zhuǎn)頭打量四周：“路遙呢？”

    豆沙：“店主有事外出中，有事？”

    和園一起來的還是那幾位，聽見兩人的對話，都轉(zhuǎn)頭看過來。

    在弟弟溪、卡尼和德爾探究的視線下，園緩緩搖頭：“沒有?！?/br>
    四人沒急著走，各自選了幾本書，坐到閱讀室打發(fā)時間。

    雨勢驟急，密密匝匝砸下來，急促又整齊的聲音剝離空氣的沉悶，一道人影在雨幕里奔跑。

    溪敲了一下園的手臂：“路遙回來了?！?/br>
    園合上面前的書本，抬頭看到店主正甩著雨傘踏進店門，鞋和褲腿都沾濕了，頭發(fā)上一層蒙蒙的雨珠，但她眉眼舒展，絲毫沒有被暴雨沖刷的狼狽，神情還有幾分說不出的暢快。

    園突然道：“說起來，我都想不起來上一次淋雨是什么感覺了?！?/br>
    卡尼頭也不抬：“二十分鐘前剛淋過，這么快就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