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環(huán)拾起那枚骰子，心事重重地?cái)S下，搖頭道：“妾不擅長下棋，更無意做執(zhí)棋的人。”

    十八面骰子落定，錯金銀的骰面正中刻一個“媿”字，她輕呼一口氣，將梟棋橫倒，退出盤中的爭殺：“其實(shí)，就連凡俗中事，妾也無意。”

    李霽本來滿意她的答復(fù)，但聽著話頭愈發(fā)不對，笑意里的冷意漸次化開：“阿環(huán)說得什么話？凡俗中事都無意，那朕呢，你也無意嗎？”

    阿環(huán)見他語帶試探，面色有些不自然地答道：“陛下是天子，怎可列凡夫俗子中？”

    他這才放下心來。一局終了，大獲全勝，可是他不知為何，覺得煩躁，明明方才還覺得她順從，現(xiàn)在卻感覺面前的女人往后退得太多，安然鎮(zhèn)定得叫他有些措手不及：“棋還是要會下的，只是不要越到朕的棋盤上，朕就會以禮相待。朕還有臣子要面見，你退下罷?！?/br>
    她俯身將那盤中青白收起，起身斂衽對他謝禮一拜：“妾去錦章殿傳送經(jīng)文了?！?/br>
    錦繡流光的帛書，觸手生涼，叫她一瑟縮，竟感到畏懼起來。果然如皇帝說，錦章殿傳遞經(jīng)文的人，每日只是將皇帝御抄置于寶櫝當(dāng)中，便持起竹簡記錄，要她細(xì)細(xì)稟報(bào)當(dāng)日皇帝行止。

    陛下晨起用膳，抄經(jīng)，在滄池賞秋，面見官員，然后與她下六博棋……她盡力娓娓道來，絕口不提皇帝說的那件太后當(dāng)年與外臣勾結(jié)的事。

    對面宮人笑意不減，目光卻似無形的絲線，一圈圈勒緊纏繞住她，問她：“姑娘，你可記清楚了？陛下還說過旁的話，你可不要隱瞞?！?/br>
    她語調(diào)平緩，聽不出情緒，讓人透不過氣。阿環(huán)心里一緊，莫非皇帝與她言說太后的事，被侍從聽見？

    不，她心道，一來玄元殿的宮人還未恢復(fù)，二來皇帝下棋前屏退了宮人，也探看了四周無人。他久居宮闈，避開竊窺的經(jīng)驗(yàn)比她深厚。

    “我想起來。陛下面見御史大夫時，說——”她頓了頓，在艱難的分寸之間尋找說辭，“當(dāng)年的事情，多虧御史大夫盡忠職守，才沒有讓陛下做出隱瞞太后的事情來，所以，陛下不會對他追究?！?/br>
    宮人聽了這話，冷笑了一下。阿環(huán)心中一緊，幸好宮人隨即道：“好，以后無論是什么話，對姑娘說的，對旁人說的，可都不能遺漏。姑娘辛苦，還請回玄元殿去吧。”

    阿環(huán)轉(zhuǎn)過身去，出到殿外無人處，悵然地長舒一口氣。

    從皇帝今日見御史大夫時，那一副前事不究的樣子，顯見這位御史大人，與太后關(guān)系緊密。

    她踏著足下印石紋花的宮苑小徑，忽然意識到，御史大夫大概也將談話內(nèi)容與太后稟報(bào)過了，所以宮人才要追問她此事，以相互印證她所報(bào)真實(shí)。

    倘若她在此事上有什么隱瞞，必定會被發(fā)覺。

    真是一步都不能行差踏錯。

    她現(xiàn)在倒是不會應(yīng)對起來滿身冷汗了，但是心仍舊會跳得仿佛要撲出胸口。進(jìn)到玄元殿里，看見皇帝已經(jīng)面見完大臣回來了，正在讀書，情不自禁地就躲進(jìn)他懷里，神情疲憊。

    “難得這么主動，你也算知道在朕身邊有多么放松。”他撫摸她的秀發(fā)，輕聲笑她。

    她仰起頭，不禁有些納罕，他是怎么在這種監(jiān)視下處變不驚地度日的。

    皇帝不知道她所思所想，輕撫她腦袋：“辛苦了，給你看些好東西。”

    他一拊掌，宮人魚貫而入，手上捧著菱花寶鏡一套，沉水蓮心碗一只，五花同心大結(jié)一盤，鴛鴦萬金飾一疋，織成裙一套，金華綺羅文面衣一件，又有七寶釵、琥珀枕、云母扇等。

    玄元殿本就富麗堂皇，是宮中珍玩聚集之地，為這箱篋滿盈的珠寶，烘照得殿中愈加寶光瀲滟。

    他欲蓋彌彰地說：“可別多想，這都是朕給自己搜羅來的。在殿中呆了許久，實(shí)在苦悶，難得添些賞心悅目之物?！?/br>
    他把這等奢侈放蕩的事情，說得漫不經(jīng)心。又抬手指一指架上那件金華綺羅文面衣：“穿上給朕瞧瞧款式。”

    她換了那件華服，走出屏風(fēng)，正見他攬起那菱花鏡，把玩花紋。

    東園匠的造物甚是精美，他愛不釋手，空隙間暼她一眼。大小裁剪正好，到底他熟稔她身上各處尺寸，估摸得不差。她穿這衣裳，真是艷光四射，倘若將來穿上翟衣，會是什么模樣呢？

    他垂頭肖想那情景，心旌搖蕩，掩人耳目地照了一照手里的銅鏡：

    “可惜朕的后宮空蕩，宮規(guī)森嚴(yán)，這些婦人用物，就存留給以后朕納取的夫人罷?！?/br>
    看她一眼，阿環(huán)神色淡淡的，手里撥弄著衣帶，竟也沒說什么。李霽不禁有點(diǎn)失望，又道：

    “朕還挺惹人愛呢。今天面見群臣，有個大臣說他女兒容色美麗，同朕一樣好辭賦音律，仰慕朕已久，想送進(jìn)宮中為朕持巾櫛。”

    想到這里，他不禁心中一諗，今日面見的都是太后的“忠臣”，看來他們也不是鐵板一塊呢。

    他停在這里，話沒了下文。

    阿環(huán)聽見此話，面色一滯，也不知道怎么了，心里翻江倒海，想著那位官家小姐的文采德行，應(yīng)當(dāng)?shù)拇_可以侍奉人主。眼眸刺痛酸澀，轉(zhuǎn)頭叩拜道：“妾恭喜陛下?！?/br>
    她緊接著將那件華服褪下，轉(zhuǎn)身要走。李霽本來只是想捉弄她，見她立時將不快掛在了臉上，連忙捉住她手，出言道：

    “不過，朕拒絕了。朕備下這衣裳，大概換旁人穿都不合適——”

    你穿正合宜。他十指緊扣她的手，凝望著她的臉，沒把后半句話說出來。阿環(huán)抬眼觸及他目光，意識到自己有些失態(tài)，又想，為他吃醋有什么意思？叫他陷得愈深，最后真到了除卻太后，沒人能放走她的地步。

    她一時也不知道做什么好了，幽幽地抽出手道：“陛下，沒事，我只是覺得殿中有些悶，出去走走?！?/br>
    天邊的晚霞如織錦鋪陳開，宮殿染上一層金紅色。宮苑內(nèi)的花木在微風(fēng)中輕輕搖曳，阿環(huán)漫無目的地信步，只想要走得越遠(yuǎn)越好，遠(yuǎn)到看不見錦章殿、玄元殿對峙的宮墻，走到玉真宮的山腳下。

    一抬頭，發(fā)現(xiàn)已不知不覺走到當(dāng)年她初入宮時所在的澄道觀前。

    也不知道道像的金身鑄好了沒有。阿環(huán)行至門前，只能看見一片澄金色的光影流轉(zhuǎn)在門楹內(nèi)。觀前的禁衛(wèi)正在換崗，見她靠近，抬劍攔住她入內(nèi)。

    她只好轉(zhuǎn)身離去，來時走得倉促，此時回望歸路，欲尋陳跡都迷。夜色垂暮而下，深宮變作一座巨大的迷宮，她胡亂地走，抬眼去瞧，宮墻高聳，威嚴(yán)凜然，厚重的青磚在暮色中泛著冷冽的光澤，逼的人喘不過氣來?！坝洪T”兩個大字赫然在目。

    她顫抖著往前走，冷風(fēng)裹挾著秋夜的寒，灌進(jìn)她薄衫里。四周闐靜無聲，唯有她的腳步聲在高聳的宮墻間回蕩。一股說不清的氣味彌漫在風(fēng)中，仿佛是殘花枯葉，卻又夾雜著一絲詭異的甜膩。阿環(huán)怔了怔，忽然覺得心口發(fā)緊，仿佛有什么東西悄然潛伏在這座沉默的宮門之后，窺視著她的步伐。

    她怔了怔，低頭一看，腳下落滿了鮮紅的秋海棠，墜入潮濕的泥土里腐爛殆盡，色彩竟然愈發(fā)艷麗濃郁，像滿地零落的尸骸。一株株枯瘦的樹木靜默地立著，枝頭綴滿了凋零殘花，在風(fēng)中微微搖晃。

    她屏住呼吸，快步向前，那股甜膩又腐敗的香氣卻越來越濃，像是無形的手扼住了喉嚨，讓人喘不過氣來。終于，前方隱約浮現(xiàn)出另一座宮門的輪廓，她幾乎是踉蹌著沖了過去。

    那宮門沉默地立在黑暗中，比“雍門”更冷，更沉，更壓抑。她抬起手，指尖輕觸宮門上的名字，一股徹骨的寒意順著掌心竄入她五臟六腑。

    另一座陛下提到的宮門，遠(yuǎn)在天邊，近在眼前。

    阿環(huán)心頭一悸，耳畔忽然響起當(dāng)日皇帝隔簾與魏延年密謀的話，正是要在這兩扇宮門間安插人手。兩道宮門看似相距很遠(yuǎn)，其實(shí)中間只有些花木林苑，再無歧路可走，宛如整座宮城的咽喉。

    這確實(shí)是宮城中極重要處，所有人入內(nèi)都要經(jīng)過此地。可是，這里離玄元殿這樣遠(yuǎn)，真如陛下所說，是用來自保的嗎？

    她心惴惴地亂跳，慌忙地離開兩道宮門夾縫間這座巨大的牢籠。宮燈燃起，照亮苑間的小路，她慌不擇路地躲閃，終于遇上好幾個自玄元殿來的宮人，見了她，連忙上前道：“姑娘，出來這么久了，陛下正尋你呢。”

    玄元殿里一片靜肅，李霽面色沉凝，見了她，有些不快，將她一把橫抱起來，悶聲走進(jìn)帳中。

    他慍怒地俯下身盯著她，一雙眼眸目光熾熱：“你有妒忌之心，朕一點(diǎn)兒也不生氣，可是別把朕丟下這么久，行不行？”

    他吻她的時候，她感覺他的唇那樣森冷，眉眼間又是那樣寒峻鋒利，衣領(lǐng)間泠然而又馥郁的熏香，帶著森森殺氣，簡直叫她有一些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