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回到玄元殿時(shí)，宮人正在擺膳。

    這頓晚膳，從頭到尾，他未置一言。

    阿環(huán)也不知道開口解釋些什么好。

    窗戶紙戳破了，她居然難得輕松起來，最壞不過是一死，她在他面前做的事，說過的話，已經(jīng)夠死好幾回了。

    倘若他不殺她，那大抵也不會再對她推心置腹，這樣也很好，她再也不用擔(dān)心怎么向太后回話，因?yàn)樗粺o所知。

    遠(yuǎn)離他就遠(yuǎn)離了一切紛爭的漩渦。

    可是她不敢看他。她怕看到他的眼神，她的心會受到譴責(zé)。

    到夜里就寢時(shí)，李霽終于在她面前說了第一句話，卻不是對她：

    “段勝，朕的臥榻之側(cè)，豈容他人安睡。叫人來守夜，無關(guān)的人遣回掖庭?！?/br>
    無關(guān)的人——自然也包括她。

    段勝誠惶誠恐地叫來宮人，將她的衾枕撤去，路過時(shí)不免瞅了她一眼。

    這是不是就叫做失寵？阿環(huán)忽地在心里自嘲一笑，這樣好，他更容易放開她，她就在太后那里失去了利用價(jià)值。

    早知道就這樣了。

    她靜靜沖李霽一拜，低眉順眼地跟著宮人們一起撤到殿外。

    李霽躺在榻上，輾轉(zhuǎn)反側(cè)。

    窗上綠琉璃發(fā)出清脆而細(xì)碎的聲響。下雨了，他從前不曾注意過，這些宮人雨天打傘嗎？雨夜的宮廷里黑魆魆的，外頭昏暗的宮燈，能照得清路嗎？……他在意這些奴婢的事做什么？

    他閉上眼，想要入眠，御榻上的綈錦鸞衾絲褥，突然顯得空蕩又冰冷。

    他煩躁地喚了一聲：“常和。”

    段勝遲疑了一下，上前道：“陛下？”

    李霽面色有些不自然，頓了一下，才說：“朕口渴了?！?/br>
    水很快呈上來，裝在云紋玉高足杯里?？伤皇嵌酥?，沒有喝，漫不經(jīng)心地問：

    “外頭雨大嗎？”

    “地上積了一點(diǎn)水?！?/br>
    過了好一會兒，水仍舊滿杯，他又問：“這里到掖庭遠(yuǎn)嗎？”

    “不遠(yuǎn)?！倍蝿俅稹?/br>
    李霽輕輕“嗯”了一聲，沒再說話，轉(zhuǎn)頭去睡。

    他后悔方才問那句話，顯得他還關(guān)心她?？伤退恢X子里都是她的影子——她睡夢中囈語的嬌聲，像一只呦呦鳴叫的小獸。她身上隱約的馨香，他心煩意亂的時(shí)候，就湊到她懷中嗅聞。他煩躁地翻身，胸中憋悶得像要炸開。

    想著想著，愈發(fā)惱怒了。尊為天子，富有四海，難道找一個身懷馥郁、胸懷溫柔的女人很難嗎？他恨恨地想，朕要叫那個不識抬舉的大臣把他知書達(dá)理的女兒獻(xiàn)上來！朕要在她面前與旁的女人談辭弄賦，卿卿我我，讓她后悔！讓她惱恨自己舍棄了什么！

    想到這里，他突然停住了。倘若這樣做，必定會傷她的心……

    他胸中怒火熾盛起來。他怕她會傷心，那她為什么忍心傷朕的心？他都以為她已經(jīng)很愛他了，甚至都可以為他舍生忘死。但是，她竟然仍舊不愿意做他的夫人，還一心想要出宮，這是多少人費(fèi)盡心機(jī)、求之不得的尊位啊！

    這個悖逆的女人!

    阿環(huán)自出了玄元殿，便隨宮人們一路走。

    她也不知道要去哪里，掖庭宮人無數(shù)，許是能找到落腳的地方。

    宮人提著裙裾，沿著廊檐一邊避雨一邊行走。冷冽的雨水沿著刻了長生無極的瓦當(dāng)滑落下來，在雕欄上迸濺開來。

    眾人起初還朝她看，也不敢議論，漸漸興趣淡了，在她四周三三兩兩閑談，喁喁低語：

    “今年雨真多啊。”

    “衣裳鞋子淋濕了，明兒御前失儀怎么辦？”

    “找段常侍說說情，換個淋不著雨的地方吧……”

    阿環(huán)心猿意馬地聽著。地上一片漆黑，只有雨水濺起時(shí)閃出一道明亮的光芒，在明滅的宮燈底下映成一縷火花。

    走到?jīng)]有廊檐避雨的地方，她抬手稍微遮蔽一下。雨水洇進(jìn)她發(fā)絲之間，一股蕭瑟的秋意漫散開來。雨水淋在身上是冰涼的，她打了個寒噤。

    忽然，頭頂?shù)挠晖Ａ恕?/br>
    她微微仰起頭，一把傘遮住了她。傘柄上鑲嵌著微涼的綠松石，發(fā)著瑩瑩的亮彩，繪著色彩輝煌的仙鶴飛鳥。黃絹上的油帔泛著柔光。

    一個年輕的黃門將傘遞到她手里，沖她輕聲道：

    “貴人，拿好?！?/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