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會抱怨？感激還來不及。”張姐臉上的皺紋擠在一起。

    郭老板朝一間屋子喊道：“阿多?！?/br>
    屋子里走出來一個跟星年齡相仿的年輕人，同樣戴著墨鏡，對著郭老板喊了一聲“師父”。

    “給你介紹個徒弟，跟你住一個房間。”郭老板喝著茶。

    阿多淡淡說了聲“好”，轉(zhuǎn)身回了房間。

    房間里很亮堂，是因為有一扇對著西邊的窗戶，落日余暉照耀進(jìn)來，在水泥地蓋上一個四方的印章。兩張簡易木板床，一張鋪著墊被，疊著整齊的被褥，另一張只有床板。張姐在空床上將星的行李歸置好，囑咐了幾句，就離開了按摩院。

    “你是生下來就看不見嗎？”阿多坐在床沿上問陌生的伙伴。

    “是……是的?！?/br>
    “我是后來才看不見的。”阿多的口氣平靜，但仍有一些藏不住的優(yōu)越感。他說他本來好好的，后來眼角膜病變，視力越來越差，漸漸就看不見了。在足夠亮堂的地方，還能看到些模模糊糊的影子。

    說到這里，他皺了皺眉頭，敏銳地發(fā)覺房間忽然暗了一些，原來是窗子那里被一個淡淡的人影給擋住了，這才意識到是阿星站在了那里。

    “你能看到光？”他問道。

    “能感覺到一點點?！毙钦驹谀抢镎f。

    “以前有個人也喜歡站在那里看太陽?！卑⒍嗾f，“他叫阿奇?！?/br>
    “阿奇是誰？”

    “你現(xiàn)在睡的那張床就是阿奇的。他比我更早來到這里，算得上是我的師父。”

    “你不是叫郭老板師父嗎？”

    “他喜歡我們那樣叫他，可實際上只有阿奇的手藝是他親自教的，我們其他三人都是阿奇教的，不過郭老板說，阿奇教得比他好?！?/br>
    房間里又恢復(fù)了原先的亮度，窗戶變成了暗紅色，像黑色的幕布上一塊褪色的印記。阿多失明時短，能在腦海中模擬出此刻日頭西落的景象，他告訴阿星太陽其實是一個大火球，人的眼睛沒有辦法直接與之相對，“不過跟你說了你也不懂，阿奇就不懂。那一年下雪，我跟他說雪是什么樣子，怎么說他都不明白?！?/br>
    “他人呢？”坐在床上的阿星問。

    “不要提他，他就是個傻子。”阿多忘記是自己挑起的話題，“等下我?guī)闶煜ひ幌颅h(huán)境，晚上客人多起來，我就沒時間了。”

    “阿奇人呢？”阿星似乎沒有察覺到他突如其來的避諱，堅持問道，“他不干了？”

    “他死了。”阿多的回答簡練而殘忍。

    “死了？怎么死的？”

    “當(dāng)然是生病死的，不然還能怎樣？”阿多郁躁起來，“你現(xiàn)在要霸占他的床，還有他的工作了。你要感謝他，如果他沒有死，這里是輪不到你的。這個傻子什么都不稀罕，什么都不要，最后什么都成了別人的了?！?/br>
    阿多泄憤一般咬牙切齒，臉上卻淚水漣漣，也沒有動手去擦，仿佛那是不值當(dāng)?shù)氖隆蓚€盲人打交道倒也簡單，看不見彼此的臉，即使朝對方扮鬼臉吐口水，對方大概也會以為是下了雨。

    “你很傷心？”阿星在短暫的沉默后拋來一個問題。

    “沒有的事?！卑⒍嘤行┬奶?，走到洗臉架那里用毛巾擦了擦臉，“我?guī)闵蠘??！?/br>
    按摩房在樓上，那里的物件每天都會歸置在固定的地方。房間里的櫥柜，每一層的收納都有約定俗成的規(guī)矩；電視機(jī)如何開關(guān)、遙控器如何cao作、空調(diào)如何分辨制式以及調(diào)節(jié)溫度，都需要花時間去學(xué)習(xí)。但最困難的還是傳授手藝，按摩院只是個籠統(tǒng)的稱呼，提供的服務(wù)絕不止按摩一種，即使是按摩也是分門別類，比如說xue位按摩，首先要認(rèn)清xue位，其實是哪些xue位對應(yīng)何種器官，哪些xue位可以按哪些不可以。其他如足療保健、經(jīng)絡(luò)走罐和刮痧拔罐就更加復(fù)雜。正常情況下，一個盲人技師最少要兩年才能初窺門徑，阿多干了八年，算得上是個熟練技師。

    他只希望自己新收的這個徒弟不是太笨。

    和郭老板一樣，阿多對星的預(yù)期比較悲觀，二十多歲說起來年輕，其實學(xué)習(xí)能力已經(jīng)大打折扣，不過盲人按摩從來就是苦功，除了以勤補拙，大概沒有別的路可走。

    但是阿星超出了他的判斷，他學(xué)得不算快，也談不上慢。他很快就搞清楚了按摩院每個房間的方位和職能，并且能夠根據(jù)聲音辨認(rèn)出按摩院里

    不同的人。他走路很輕慢，手腳也挺靈活。每個盲人學(xué)徒初來乍到時都會因為環(huán)境陌生而打爛一些物件，不是花瓶就是碗碟，但在初來乍到的前一個禮拜，星從來都沒有犯過這樣的錯誤。

    “今天師父表揚你了。” 阿多某天晚上睡覺前對星說。

    “郭老板？表揚我什么？”

    “他夸你機(jī)靈，手下有分寸，不摔東西?！?/br>
    第二天早上，星上樓的時候一腳踩空，頭和胸磕在臺階上，滑下來的時候，險些撞碎了安裝在墻上的魚缸。

    正在刷牙的郭老板聞聲出來，用雙氧水和跌打藥給他處理外傷，問他要不要去鎮(zhèn)上的衛(wèi)生院看看。星說這點小傷算不了什么。郭老板欣慰地表揚了他吃苦耐勞的精神，說干這一行最怕的就是嬌氣：“給你放半天假吧，休息休息。”

    星還是堅持著上了樓，坐在按摩房里的小凳子上，給阿多打下手。

    “你真是不知好歹。”阿多用干爽的抹布擦拭著拔罐用的燒瓶，“放假可是你們這種新學(xué)徒才會有的待遇，等到你成了像我這樣的老師傅，哼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