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人的餐桌 第50節(jié)
這些人在云家干一天的活,等到傍晚的時候,就能從崔氏手里領走五文錢。 這個工錢是一個很好的工錢。 太宗年間,平均每斗米價五文錢,即便是在太宗暮年時期,國家連年征戰(zhàn),米價最高也不超過斗米八錢。 新皇帝繼位之后,朝廷沒有發(fā)動大的戰(zhàn)爭,所以,斗米恢復到了五文的價錢。 也就是說,這些人只要在云家干一整天的活計,就能拿到一斗米。 事實上是拿不到的,因為官方計算的米價是常平倉的糶賣價格,而不是坊市里糧行里的價格,即便是如此,五文錢換粟米兩斗還是沒有問題的。 云家的活計很多,地上的青磚要全部起出來,重新墊土加高之后再鋪上去,兩口水井要輪流清洗,把原有的水提出去,再把井底亂七八糟的東西清理干凈,按照主家的要求鋪上厚厚的一層碳,再鋪上清洗過的砂子。 屋頂上的瓦片要重新?lián)Q掉,鋪上新的瓦片,椽子但凡有蟲吃鼠咬的地方也一律要換掉。 墻面上糊著的一層黃泥要鏟掉,再用石灰泥把墻面重新粉一遍。 最重要的是,后花園要全部拆掉,按照主家的需求重新修葺一新,主家還準備在后花園開兩口井,用來澆灌花園。 晉昌坊的坊正劉義非常的歡喜,他隨便算計了一下,就發(fā)現(xiàn)云家這次修整房屋的費用沒有兩三百貫錢下不來。 所以,他的兩個老婆,兩個兒子,一個閨女全部加入了給云家打工的行列。 如果不是因為實在拉不下來臉面,他自己都想?yún)⑴c進來,天啊,云家的家主就是一個敗家子,一天給五個錢的工錢,這就是在活生生的敗家。 等所有干活人都進了家門,云初就與坊正劉義結(jié)伴去萬年縣衙門更換地契與房契。 “坊正可是長安人?” 劉義搖搖頭道:“某家乃是洛陽人氏,十年前才遷徙來長安。” 云初笑道:“才來十年,坊正就成了我們晉昌坊的父母官,這實在是太難得了?!?/br> 劉義苦笑著搖搖頭道:“這差事是硬壓下來的,劉某只是一介商賈,在西市上有一家小小的木器鋪子,也不知怎么的,就被孫戶曹給派下來了坊正的差事,云郎君,說起來這個差事真的讓某家苦不堪言啊。” 唐人歷來會叫苦,云初自然也把劉義的叫苦聲當成了自謙。 不過呢,云初還是從他的話語中知曉了一件事,孫戶曹才是真正能決定坊正,里長歸屬的人。 所以,當兩人進入萬年縣縣衙,云初交出了告身以及四門學的入學通知,孫戶曹就立即起身,抱拳稱呼一聲“云司醫(yī)”。 面對孫戶曹不同尋常的熱情,云初立刻就警惕起來了,才要請劉義把來意說清楚。 沒想到孫戶曹居然陰沉著一張臉,呵斥劉義趕緊滾出去。 劉義耷拉著腦袋哭喪著臉道:“孫戶曹,您也知曉,晉昌坊本就是匠戶們的聚集之地,比如將作,少府監(jiān)這些地方都在偏遠之地,工部的很多活計甚至都在城外。 日頭長的時候他們還能按時回歸晉昌坊,現(xiàn)在日頭短,房門關閉的時間早,而工地上的時間卻依舊與夏日相同,將作,少府監(jiān),工部這些工地不發(fā)話,他們怎么可能敢提前歸家。 這就造成了坊民們經(jīng)常違反宵禁令。 說真的,違反了宵禁,他們要挨板子,您也跟著受牽連,最可憐的可是小老兒我啊,有兩次差點被罰銅,可憐小老兒那里有多余的銅錢受罰呢?!?/br> 孫戶曹的話語里像是帶著冰碴子。 “劉義,你給我聽清楚,滿是工匠的里坊可不僅僅只有你晉昌坊,偏偏就你們違反宵禁的人數(shù)最多。 本官還聽說,你經(jīng)常私開坊門,放一些不相干的人進來,我說,你這顆腦袋還想不想要了? 你給我聽好了,再有夜游人被不良人或者左右金吾衛(wèi)捉住,打板子的時候,我會讓人抓你去頂數(shù)?!?/br> 劉義一屁股坐在地上雙手拍著地面道:“孫戶曹,你干脆殺了我算了,別的坊市里確實也有工匠,可是呢,別的坊市里也沒有像晉昌坊這樣倒霉的有一個大慈恩寺啊,這些和尚別的事情不積極,每日里把暮鼓晨鐘敲得勤快,導致我晉昌坊的鐘聲跟東南西北四個城門的鐘聲一致,跟別的坊市相比關門的時間整整早了一刻有余……” 聽劉義這樣說,云初就知道要遭,大慈恩寺是皇家寺廟,是當朝皇帝為了母親修建的廟宇,這個劉義此時口無遮攔的…… 果然,孫戶曹氣沖沖的來到劉義面前,也不再說話,揪著劉義的胸襟,開始用右手用盡全力的左右抽劉義的大嘴巴。 劉義被一頓大嘴巴抽的不知所措,除過會喊叫之外就只能受著。 云初看到嘴角流血的劉義,突然就意識到,如果自己莽撞的當上了晉昌坊的坊正位置,會不會在某些極端的情況下,也會被這個戶曹抽大嘴巴呢? 同時,云初也意識到,自己當年成為街道主任的環(huán)境跟現(xiàn)在成為坊正的環(huán)境有著很大的差別。 于是,他就向后退了一步,免得劉義嘴巴上的血濺到自己的身上。 計劃需要更改一下,以前想著自己直接出手,現(xiàn)在看來,至少要找一個替自己在極端情況下挨嘴巴的人。 這個劉義看起來挨嘴巴已經(jīng)挨習慣了,應該是一個很好的備選者。 孫戶曹也是從八品的官,所以,抽完孫坊正的嘴巴之后,就笑著對云初道:“云司醫(yī)莫要見怪,這老兒沒讀過書,乃是鄉(xiāng)野粗人,不明白胡說八道會招來災禍的道理,還請云司醫(yī)看在你們是鄉(xiāng)鄰的份上饒過此人?!?/br> 云初笑瞇瞇的道:“某家今日前來,是為了地契,房契一事,孫戶曹一心為國,某家自然看在眼里,至于別的事情,云某不知?!?/br> 孫戶曹跟著笑了一聲,一腳把劉義踢出辦公室,喊來一個書吏,幫云初辦理了房屋落戶手續(xù)。 回去的路上,劉義那張不知道被抽了多少巴掌的臉就腫脹起來了,還沒走完朱雀大街,兩只眼睛就腫脹的只剩下了兩條縫。 瞅著劉義低著頭失魂落魄的樣子,云初就笑道:“誰讓你不單是里長,還是坊正呢,如果你只是坊正的話,出了這種事情,多少還有一個可以推卸責任的人。 你說你,為了里長那區(qū)區(qū)三十文錢的好處,就遭受了這么大的罪過,可憐吶。” 劉義猛地一抬頭,一張豬頭臉沖著云初似乎想要說什么,卻不知為何又生生的吞咽回去了。 他今天之所以會親自帶著云初跑一趟萬年縣衙門見戶曹,就是想著有云初這個從八品的司醫(yī)在,說不定孫戶曹會看在同僚的份上,不收拾他。 沒想到卻被人家收拾的更加凄慘。 朱雀大街上人來人往的只要是看到了劉義的模樣,就忍不住指指點點,這讓劉義心中的屈辱感倍增。 就在剛才,聽了云初的話,他也覺得這是一個好主意,而且立刻就認為,云初這個將要去四門學就學的少年人就是他推卸責任最好的人選。 只是云初剛才看到了他的下場,就覺得云初不是傻子,不可能會答應的。 當了多年的里長跟坊正,劉義心眼還是有一些的,他覺定此事應該慢慢來,先說通孫戶曹,直接把事情敲定了,到時候,云家這個年輕的敗家子,想不成為自己的替罪羔羊都不成。 云初見原本垂頭喪氣的劉義,突然間加快了步伐不說,還有了一些雄赳赳氣昂昂的模樣,就忍不住暗自搖頭。 路過一個磨銅鏡的游商身邊的時候,特意借用了人家的銅鏡查看了一下自己的臉色,想看看自己到底是不是長著一張愿意替別人背黑鍋的臉。 銅鏡里的少年郎五官倒是很端正,就是有些黑,看起來憨啦吧唧的。 于是,他就刻意在臉上堆滿了笑容,讓這個看起來人畜無害的少年郎變得更加和善可欺。 回到了晉昌坊,云家還是那么熱鬧,大門口墊著厚木板,時不時的就有運送各種材料的獨輪車進出。 崔娘子在院子里弄了四五個土灶,土灶上的大鍋里翻滾著雪白的羊骨頭湯。 娜哈翹著腳坐在一個粗大的木頭樁子上,正拎著一根粗大的羊棒骨在那里啃。 眼看著骨頭啃完了,就準備丟掉,卻被崔娘子夾手奪過來,順手就丟進了羊湯鍋里繼續(xù)煮。 云初本來也準備撈一根骨頭啃一下的,見識了崔娘子這套行云流水一般的做派,立刻就決定去吃一點炒面哄哄肚子。 “都來喝羊湯,這是大家干活賣力氣,主家也不小氣,天氣寒冷,都過來喝一碗羊湯暖暖身子。 婆娘娃都能帶過來胡混,不過呢,蔥蒜自備啊,胡餅窩頭,黃饃饃啥的需要自備,主家現(xiàn)在沒有廚房,只能這樣了。” “謝過小郎君?!?/br> “小郎君不愧是讀書人。 “小郎君一看就是要做大官的人,既然小郎君大氣,我們……” 崔娘子話音剛落,就引來一群人的恭維。 云初面帶微笑,左手扯著右手青衫的袖子施施然的從眾人中間穿過??偹闶窍硎芰艘话驯娦桥踉碌母杏X。 第六六章 云初的官宦之家 羊rou湯煮的真是不錯! 崔娘子也拿著一個碗排在隊伍最前邊,一邊跟一些婦人女子說笑,一邊給自己裝羊湯。 看的出來,這里的婦人都很喜歡她。 娜哈也想去裝一碗羊骨頭湯喝,卻被崔氏拖到一邊的小灶邊上,給她裝了滿滿一碗幾乎全是rou的羊骨頭,讓她跟云初一起在屋子里的慢慢吃。 娜哈很羨慕崔氏可以端著大碗跟一群婦人圍成圈圈吃rou喝湯,幾次想要過去,都被云初給按在身邊,老老實實的將碗放在一張明顯是借來的矮幾上吃rou。 猞猁這東西總喜歡爬高,還總是喜歡把食物帶到高處再慢慢的享用。 吃過朝食,有短暫的休憩時間,崔氏來到云初身邊低聲道:“妾身問過啦,大慈恩寺有知客僧?!?/br> 云初奇怪的道:“那一個寺廟沒有知客僧呢?” 崔氏瞅著云初無知的眼睛道:“咱們家里只有婦孺,郎君把那么多的金子放在家里不合適。” 云初皺眉道:“你的意思是可以交給大慈恩寺的知客僧?” 崔氏連連點頭道:“大慈恩寺有專門放‘僧邸粟’的知客僧,只要郎君把家里的這些金子交給知客僧,光是年底大慈恩寺給咱們家的利錢,就足夠咱們家嚼用的?!?/br> 云初呆滯的道:“僧邸粟”?高利貸?” 崔氏點頭道:“但凡是大一些的寺廟都有的事情,是佛門慈悲手段,百姓,商賈,官宦人家如果手頭沒有錢了,就可以向知客僧借“僧邸粟”,約定年末還錢,可以解百姓之憂患。 咱們家是有錢,可以將錢放在大慈恩寺知客僧手里,讓他用咱家的錢給有需要的人借“僧邸粟”,然后給咱們家利錢?!?/br> 云初咳嗽一聲道:“高利貸年息幾何?” 崔氏眨巴著眼睛道:“大興善寺是借糧利五成,錢,一倍四,青龍寺借糧利六成,錢,一倍五,福應禪院借糧五成利,錢是一倍四,只有大慈恩寺最少,借糧四成,錢是一倍?!?/br> 云初嘆口氣道:“這些和尚該殺!” 崔氏瞪大了眼睛道:“這是做善事呢,怎么就該殺了呢?當年太宗皇帝還在的時候,專門在朝廷各級衙門中任命九名官員從朝廷府庫中拿走五萬錢,這些官員叫作“捉錢令史”。 每個“捉錢令史”要從朝廷借取五萬文錢,每年向朝廷繳納利息四萬八千文錢。 做的好的,朝廷還給大官做。” 云初的心算很好,崔氏這邊才說完,他就得出來了一個年息九成六的由官府策動的高利貸體系。 “為什么這幾年沒有了?我在西域也沒有聽說有這個東西?” “那是被褚遂良這個人給毀了這門來錢的好處,聽說啊,褚遂良給太宗皇帝說:如果繼續(xù)讓捉錢令史泛濫,時間長了,官員的位置都要被“捉錢令史”占滿。 到時候,朝廷學府培養(yǎng)的學子,地方挑選的才干之士,優(yōu)中選優(yōu)地擇出來的孝廉,就沒有當官的位置了。 太宗皇帝善于納諫,就同意了褚遂良的建議,停止了“捉錢令史”。 朝廷停止了“捉錢令史”,各個地方的和尚廟見不得沒錢的百姓受苦,就開始大量的發(fā)放僧邸粟。 沒辦法,寺廟里的錢少,借錢的人多,寺廟為了讓人們少借錢,就提高了利息,沒想到,借錢的還是那么多,甚至比以前還要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