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治在吃了一口酸湯丸子之后，就轉(zhuǎn)頭看向坐在左邊第三桌的李敬玄。

    李敬玄立刻上前，就聽李治問道：“今日的酒宴極為符合朕意，制備酒宴之人當(dāng)賞?！?/br>
    李敬玄笑道：“如此一場酒宴，勝過雄師三萬，至于制備之人便在陛下身后?！?/br>
    李治方才吃飯的時候，總有人幫著布菜，看衣袖還以為是李弘，轉(zhuǎn)過頭看過來，才發(fā)現(xiàn)是身著皇子衣衫的李思。

    “胡鬧，好好的皇家公主，穿男子衣衫成何體統(tǒng)。”

    李思笑吟吟地道：“唯有如此，才能為父皇分憂?！?/br>
    李治皺眉道：“只此一次。”

    李思道：“孩兒擅于制備酒宴，也就這一點本事，還想著能伺候父皇這一路呢?！?/br>
    李治瞅瞅棚子里的文武百官，再看看吃喝的極為熱烈的鄭州本地士紳，覺得李思幫忙制備酒宴也不算是一件啥事情，隨即就允了。

    得到皇帝準(zhǔn)允的李思，頓時喜笑顏開。

    李治見李思笑得燦爛，第一次抬手撫摸了一下閨女的臉龐……

    大唐的文武百官自然沒有一個是白給的，皇帝陛下已經(jīng)將恩遇給了鄭州士紳，那么，這些士紳們必須要有所回報才是。

    趁機撈取好處這樣的事情，他們是專業(yè)的，看著文武百官們分散開來，走進(jìn)士紳群中，不論是許敬宗，還是李敬玄，他們臉上都浮現(xiàn)出一絲莫名的笑意。

    大唐朝廷以前在處理地方上的事情的時候，過于強橫了，現(xiàn)如今，能通過一場酒宴，表現(xiàn)出難得的懷柔手段，應(yīng)該是一種新的變化。

    全大唐最會騎馬趕路的人就是紀(jì)王李慎。

    開始的時候一天跑五十里，見過皇帝之后，討論一些自己無法決定的事情，然后再回去，這就是一百里了。

    再然后，就是一天跑一百里，重復(fù)頭一天的事情，再連夜趕回去。

    現(xiàn)在，他清晨從洛陽出發(fā)，半夜時分就已經(jīng)跑到了三百里外的鄭州。

    云初以前不是沒有一天跑三百里的時候，只是那個時候，他被突厥騎兵追著，不跑就要沒命，這才心甘情愿地跑了三百里。

    只是跑完這三百里之后，云初就只能叉著腿走路了，而且整整延續(xù)了半個月。

    長時間的騎在馬背上，兩根原本可以活動自如的胯骨軸子就會鎖定在騎馬的狀態(tài)上，更不要說大腿內(nèi)側(cè)的嫩皮被馬鞍子折磨的沒一處好的。

    李慎的身體遠(yuǎn)不如云初的身體耐cao，卻能堅持跑三百里，就知曉，這個監(jiān)國大任對他來說是何等的折磨了。

    就這，他還陪著皇帝在著鄭州會見了當(dāng)?shù)氐墓賳T，大儒，名士，鄉(xiāng)紳，富豪。

    見證了李治首次懷柔地方的帝王手段。

    這一次，李慎沒有連夜跑回洛陽，這已經(jīng)超出了他能力的極限，也超過了他身體的極限。

    在虎牢關(guān)見到云初之后，他就一頭從馬上栽下來，人事不省。

    等軍醫(yī)用剪刀剪開李慎的下裳之后，這才看到這家伙的大腿，屁股上的皮rou翻卷，見不到一塊好皮。

    因為是冬日，發(fā)炎化膿的可能性低一些，云初就沒有讓軍醫(yī)直接用殺毒藥幫他清洗傷口，而是選擇了相對溫和的柳枝水。

    即便是如此，李慎還是痛的從昏迷中清醒過來，一把拉住云初的手道：“宇初，我生不如死啊——”

    吼叫完畢，再一次昏厥了過去。

    溫柔將雙手插在袖筒里瞅著臉色蠟黃的李慎對云初道：“他這一次監(jiān)國，必須出一個大差子。”

    云初道：“李弘不愿意留守洛陽，這是對的，只是沒想到害苦了李慎。”

    溫柔笑道：“監(jiān)國監(jiān)的好了，就說明紀(jì)王也適合當(dāng)皇帝，監(jiān)國監(jiān)出來了大事情，說明紀(jì)王無能，需要懲處，都是明晃晃的國朝法紀(jì)，就連老神仙都沒有置喙的余地。

    曹王李明昨夜已經(jīng)上了退藩的奏本，奏本里把自己說的昏悖無能不說，還讓自己治下的百姓生靈涂炭，毫無治理地方之能，希望皇帝能夠看在兄弟一場的份上，給他在長安建造一座王宅，準(zhǔn)允他在長安這個富貴之弟，享用一生的富貴?！?/br>
    云初正在哀嘆玄宗十六王宅的事情就要提前出現(xiàn)的時候，李慎猛地睜開眼睛，一把拉住云初的手道：“扶我起來，我要上本，我要回長安安安心心的雕刻石頭……”

    李慎在云初軍營因為治療屁股跟腿停留了一個時辰，一個時辰后，實在是不良于行，就從云初這里討要了一輛馬車，連夜朝洛陽趕，至于他專門給皇帝書寫的《愚氓請退疏》也連夜前往鄭州。

    幾個人的苦難并不會引發(fā)天變，冬日里的第一場雪終究還是停了，原本大地白茫茫的很是干凈，只是一溜車轍去了洛陽，一溜馬蹄去了鄭州。

    這一次，因為有安排宴會的事情，李思終于見到了她朝思暮想的母后。

    當(dāng)李思噗通一聲拜倒在武媚面前的時候，李弘眼含淚光，李賢抬頭看天，李顯驚恐萬分，李旦無憂無慮，武媚懷中的太平卻向李思伸出了小手。

    武媚笑了，松開了太平，任由她爬向李思……

    第一百一十三章 窮？是一種現(xiàn)象

    李思看著太平抱住了她的腿，低下頭瞅著太平那雙烏溜溜的大眼睛看了一會，最終還是抱起了太平，將頭埋在太平的脖子上用力的吸氣，弄得太平咯咯笑個不停。

    半晌之后，李思抬起頭瞅著武媚道：“你從未抱過我，我身上也從來沒有沾染到你的氣息?！?/br>
    面對李思的指責(zé)，武媚慵懶的靠在錦塌上對李思道：“你父皇明明有一座華麗的行宮，卻為何要在教軍場這中地方宴客呢？”

    李思皺眉道：“因為他們不配?！?/br>
    武媚笑著擺擺手道：“你看，這就是你想差了，教軍場雖然簡陋，卻是國家煊赫大典的場所，行宮雖然華麗，僅僅是一個施恩的場所罷了?！?/br>
    李思拉開太平抓她頭發(fā)的手，對武媚道：“我是不是可以這樣理解，云氏那座簡陋的大宅與教軍場一般，而皇宮大內(nèi)對我來說不過是一座毫無特色的行宮？”

    武媚笑道：“趁早熄了你的野心，與大唐其余公主相比，你得到的已經(jīng)遠(yuǎn)遠(yuǎn)超過你應(yīng)得的。

    敢在你父皇面前指著一個才換完牙齒的童子說，這是你未來的夫君，普天之下也只有你一人，這已經(jīng)是皇家女兒最大的榮寵了。

    至于你這些年在云氏受苦的話，你自己大概都不相信吧？”

    李思勒住太平的肚子，坐在一個錦墩上，解下手腕上綁著的一串金鈴鐺拴在太平的手腕上。

    隨后，就把這個口水滴答的孩子放在地毯上，再一次對武媚道：“我只是想要更多，這有什么錯?！?/br>
    武媚坐起身看著李思的眼睛道；“欲壑難填可不是什么好事?！?/br>
    李思搖頭道：“英公曾經(jīng)對我說，勇猛精進(jìn)才是皇家女兒的特色?！?/br>
    武媚皺眉道：“云初也這樣教你？”

    李思搖頭道：“師傅說大女子之美，在于仁，在于善，在于行，在于思，在于學(xué)，在于修正己身，而后，以留香之手贈天下福余?！?/br>
    武媚的眉頭皺的越發(fā)緊蹙了，聲音平淡的道；“一個貪得無厭，一個正大光明，你選擇了李績的兵家無禮之術(shù)？”

    李思道：“師傅做事情的時候總是不爽利，為他人考慮的時候?qū)嵲谑翘?，不如英公的教誨來的高明，如同高山雪崩滾滾而下，一瀉千里?！?/br>
    武媚聽了李思的話思考片刻就轉(zhuǎn)頭看向李弘道：“如此說來，你這些年逐漸拋棄云初的教導(dǎo)，轉(zhuǎn)向跟許敬宗學(xué)縱橫術(shù)，也是同樣的道理嘍？”

    李弘笑道：“母后明見萬里，師傅教導(dǎo)的學(xué)問可為天下學(xué)問之基，是一種道，只可惜過于綿軟，缺少鋒芒，是為人臣的學(xué)問，并非龍御天下之術(shù)?！?/br>
    李賢在一邊譏諷道：“術(shù)大于道？”

    李弘瞥一眼李賢道；“大道之行，始于腳下，腳前后交替而行便是術(shù)，大道既然已經(jīng)在孤的腳下，只要行走之術(shù)不偏差，便能更快，更穩(wěn)的抵達(dá)目標(biāo)。”

    李弘一邊走一邊解釋，等他的話干剛說完，正好來到李賢面前，抬起手就朝李賢的臉抽了下來，李賢舉手格擋，卻不妨李弘抬起腿，一腳就把李賢踹的跌坐在地上。

    然后對李賢道：“以后離賀蘭敏之遠(yuǎn)一些?！?/br>
    李賢悲憤的看向武媚，總以為她身為母親，必然會呵斥一下李弘的無禮行徑，結(jié)果，他發(fā)現(xiàn)，武媚對他受辱的場面視而不見，反而一臉寵愛的看著李顯，李旦兄弟兩，還招手示意他們過來簇?fù)碓谒龖牙?，加上已?jīng)被她抱在懷里的太平，導(dǎo)致她的懷抱滿滿的，容不下別人。

    “你們?nèi)齻€長大了，該去自己生活了，從今往后，我只愛我懷里的這三個。”

    李弘笑得燦爛，走過去在李顯，李旦，太平三人的臉蛋上摸一下道：“母后說的對極了?！?/br>
    李思也想學(xué)李弘那般，還沒有靠近，就聽武媚道：“你哥哥是真龍，你算什么？一匹狗？”

    李思跳著腳道：“我至少應(yīng)該是一頭猛虎。”

    武媚冷笑一聲道；“云氏的看家狗罷了?！?/br>
    李思咆哮道：“我是云氏嫡長子媳，以后云氏上下我可一言而決。”

    武媚大笑著對李弘道：“你聽清楚她說的話了嗎？身為一個未婚女子談到自己婚事的時候，不但毫無避嫌之意，反而說自己是云氏長媳，這該是一個公主應(yīng)該說的話嗎？”

    李思聞言嘿嘿笑道：“這件事就這么定了?！?/br>
    武媚道：“我若不允，你恐怕難以遂愿?！?/br>
    李思道：“我心匪石，不可轉(zhuǎn)也?！?/br>
    武媚大怒，指著大門口道；“滾出去！”

    說罷，就抱著太平，徑直去了后堂。

    見到靠在錦塌上與熊貓一起吃甜瓜的李治，武媚怒氣難消的道：“你都聽到了？”

    李治將瓜皮塞進(jìn)巨熊的嘴里道：“我只聽到了一句話?！?/br>
    武媚眼神一凝道：“哪句話？”

    “我是云氏嫡長子媳，以后云氏上下我可一言而決。

    朕一直在想如何與云氏繼續(xù)安穩(wěn)的相處下去，也一直沒有想到一個合適的法子。

    就在朕都感到絕望的時候，思思的話給了朕一個新的想法。

    云初功在社稷，利在千秋，這般人物降生我大唐，本就是大唐最大的祥瑞。

    無故斬絕祥瑞，本就是家國衰敗之相，現(xiàn)在，李思有了嫁入云氏的想法，說不得是列祖列宗保佑，以至于讓你當(dāng)年將思思交給孫道長，最后促成這一樁好姻緣?！?/br>
    武媚咬著牙道：“太便宜云初了?！?/br>
    李治瞅著武媚道：“云初這等驚才絕艷的人你也舍得讓他敗落？

    你就不想看看他以后能做出什么樣出人預(yù)料的事情嗎？”

    武媚道：“那依舊是云氏?！?/br>
    李治看一眼武媚道：“你自幼生活困頓，所以沒辦法用皇家的高度看一件事情。

    這天下其實并非我們的，而是屬于李唐的天下，李才是天下的中心。

    思思嫁入云氏，云氏以后一半的血脈是我李氏的，只要云氏依舊能保持興盛，皇家就能不斷地將公主嫁過去，幾代人之后，世上哪里還有什么云氏，即便是有，也不過是旁枝末節(jié)?！?/br>
    武媚沉吟片刻，將太平放在巨熊的肚皮上，瞇縫著眼睛道：“就像陛下此次處置山東，河北之地不臣之民的手法一般？”

    李治點點頭道：“山東，河北窮蹙日久，朕以為火候已經(jīng)到了，可以利用少許恩惠就能歸心?！?/br>
    武媚擔(dān)憂的道：“臣妾不這樣看，山東，河北仇視大唐日久，豈能因為少許恩惠，就投靠我們。”

    李治捏著巨熊的爪子，慢悠悠的道：“你不明白，你不明白啊，極度的貧窮是一劑毒藥，它可以消弭人的意志力，以及一切美好的情感，會讓人不再慷慨，繼而讓他們變得刻薄，變得吝嗇，男子會為了一口吃的背叛自己的兄弟，女子會為了一件漂亮的衣衫背叛自己的丈夫。

    因為一點財產(chǎn)，他們可以兄弟反目，父子相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