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兩大瓶水終于吊完，醫(yī)生開完過敏藥，再叁叮囑柯黎不要讓他再接觸過敏原?？吕椟c點頭，轉(zhuǎn)頭對柯遂說：“聽見了嗎？以后不要再亂吃東西?！?/br>
    柯遂站在她旁邊，鄭重其事道：“嗯，不會亂吃?！?/br>
    柯黎轉(zhuǎn)過頭，往出口方向走，淡淡道：“希望你想的、做的，都和說的一樣?！?/br>
    柯遂跟上她：“我會的?！?/br>
    兩人開車回家，路上隨便找家餐廳吃了頓便飯。出來路上柯黎走在前頭，脊背挺直，走路干脆帶風(fēng)。路對她而言好像不是路，而是一段難以省略跳過、又必須忍受的手段，終點和目標(biāo)才是最重要的。

    不過風(fēng)風(fēng)火火走在前面沒多久，她忽然回過身，站在原地等他來，目光在他臉上掃過：“身體還不舒服么？”

    “在想事情，不知不覺就走這么慢了。”他快步趕上，握住她的手：“走吧?！?/br>
    兩人執(zhí)手走在空無一人的走廊，賓客的熱鬧都被封在包廂里?？吕栌槌鍪?，但想到和他談好的約定，牽手實屬正常。他瘦長的手指比她長出一寸，輕而易舉裹住她，手掌緊緊挨著她的手背，肌膚相觸。

    可是又不那么正常。她很少和以前的伴侶牽手，這和zuoai不太一樣，后者是為了滿足情欲，而前者，似乎一點用也沒有，她沒有那么多需要靠肢體表達(dá)的柔情——不過，柯遂小時候經(jīng)常牽著她，嬰兒的小手只能攥住她一根手指，被她帶著在地上爬，或者踉踉蹌蹌走步。

    但現(xiàn)在換一種方式審視，她既覺別扭，又強(qiáng)裝鎮(zhèn)定。等有客人冷不防從門后走出，她立時收回手，給他一個無懈可擊的理由：“外面容易碰到認(rèn)識的人，我們不要太親密。”

    “在沒人認(rèn)識的地方呢？能牽手嗎？”他問。

    “最好不要?！笨吕枵f：“你怎么知道，某天你不會認(rèn)識他們?！?/br>
    柯遂無言，慢慢將手插回口袋，眉眼閃過一絲難受。

    柯黎覺得有必要向他揭示殘忍的真相，以防他繼續(xù)受制于青春的沖動、少年不可思議的幻夢：“如果你真和我在一起，我們關(guān)系永遠(yuǎn)不能見光。這個社會就算能開明到容忍同性戀、人獸戀，甚至是兄弟姐妹，也絕無可能容忍我們?！?/br>
    畢竟兄弟姐妹的血緣遠(yuǎn)不及母子可見，甚至父親和子女也直觀不到相同的血液，男人除開奉獻(xiàn)射精那癱軟的幾秒鐘以外什么都沒有做。可母子不一樣——他從她身體里誕生，由她的一枚細(xì)胞增殖分化，從虛無到有的整個過程都在她體內(nèi)發(fā)生，明明白白，無從抵賴。

    是最親密的，也是最無可能的。

    然而柯遂沒有望而卻步，他自嘲般笑笑，說：“你以為我沒想過這些嗎？”

    柯黎坐上車，系好安全帶：“想清楚就好?！?/br>
    “我想過很多很多遍?！笨滤焱巴?，繁茂樹影沉在他空無一物的眼底，飛速倒退：“也想得不能再清楚?！?/br>
    “可我還是愛你，mama?！?/br>
    柯黎緊握方向盤的手一滯。

    她全無回應(yīng)，僅是低低嘆口氣，把車開到川流不息的馬路上。

    回到家，柯黎勞累大半天，哪怕平常精力再充沛，此刻也只想在沙發(fā)上躺著?？滤靺s沒有給她喘息之機(jī)，到房間里拿出兩張紙到她面前，說：“我們?nèi)ミ@里吧？”

    柯黎頭昏腦脹，費勁睜開眼睛，視野渙散了幾秒，才看清楚那是兩張到羅馬的機(jī)票。

    而時間是……

    她從前往后從上到下仔細(xì)端詳了一遍，才終于確認(rèn)——

    今天下午！

    她被這串時間砸懵了，良久才問：“什么時候買的？”

    “知道你和賀叔叔訂婚那天。”

    柯黎努力咽下一口唾沫，艱澀道：“這么早就計劃好了？”

    “沒想過萬一某個環(huán)節(jié)出問題？萬一我不去？”

    “不去也沒關(guān)系?！彼褭C(jī)票收回去，卷好放到口袋：“我只是想去一個沒人認(rèn)識我們的地方。

    “我想和你光明正大牽手?！?/br>
    柯黎沉默，抬手遮住自己的眼睛，咬緊的下唇卻暴露她正在糾結(jié)。

    柯遂耐心等待，忽聽她說：“那現(xiàn)在收拾行李吧?！?/br>
    他原以為她會拒絕，震了一下，不可置信問：“真的去嗎？”

    “mama什么時候?qū)δ闳鲞^謊？”她雙手后撐，從沙發(fā)上坐起來：“快點，不然誤點了?！?/br>
    “可是你還要上班?！?/br>
    “沒關(guān)系，寶寶?！彼銎鹈婵?，認(rèn)真注視他。心想，這大概是他向她提出的第二個請求，第一個如此荒誕她都答應(yīng)了，第二個為何不滿足？

    “我可以請假。”

    兩人馬不停蹄到機(jī)場。柯黎一沾座椅就陷入沉睡，無暇顧及舷窗外的青天白云。

    連睡十余小時醒來，飛機(jī)抵達(dá)。喧鬧聲中走出機(jī)場，當(dāng)?shù)匚妩c鐘，北京時間第二天?？缭狡邆€時區(qū)，無數(shù)山川湖海，他們竟趕上羅馬當(dāng)日的夕陽。

    其實哪里的夕陽都是同一輪太陽，不論S城亦或北京，甚至因為古跡保留完好，城市風(fēng)貌滄桑，此處夕陽略顯老舊，墜落在石柱與地面上。這里的每處裂縫、每處傷痕，都充滿了時間的灰燼。

    “為什么來這里？”兩人坐在前往酒店的的士，柯黎問?！坝惺裁刺貏e的地方嗎？”

    柯遂搖搖頭：“沒有什么特別的?！?/br>
    “因為它是一座叫‘永恒’的城市?！?/br>
    “永恒？”柯黎在唇間咀嚼回味這個詞語，瞥一眼窗口掠過的斗獸場。殘缺的建筑黃昏中寂寂佇立，流浪貓穿梭在斷壁殘垣：“是騙人的?！?/br>
    “但我相信。”柯遂輕道：“它真的存在。”

    她什么也沒說，他牽住她的手。紅燈，意大利司機(jī)透過后視鏡打量他們，目光垂落到兩人交握的手上，讓她手心下意識浮出冷汗。

    但她沒有收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