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元貞緊隨其后又上前一步，語氣更加篤定：“邊疆將士半月前才輪值更換過，彼時戰(zhàn)局莫測。再者入冬以來天寒地凍又尤勝往昔，試問不帶糧食不帶厚衣棉被，即便大人受得住，老人孩子更不比行軍之人難道也經(jīng)得住？三五之眾大包小包地往北走，誰信呢？”

    謝元貞步步為營，乍聽起來言語間似有漏洞，但一句緊趕著一句，為的就是要對方于倉促間露出馬腳。這招方才他們兄弟齊心剛用過，蕭權(quán)奇暗忖這似乎又是陷阱，卻還是忍不住往里跳：“.若是托口為軍中親人補送物資——”

    應(yīng)答驟然而止。

    古來征戰(zhàn)兵馬未動，糧草先行，為防敵對暗動手腳，戰(zhàn)時輜重更是重中之重。何況連年戰(zhàn)火，大梁開國之際高祖便曾下令對輜重另取一套十分嚴格的運輸流程，又豈會任由老弱婦孺假借成行？

    謝元貞與蕭權(quán)奇相距不過半步，蕭權(quán)奇一時語塞，便不由打量起這張年輕的臉。他們兄弟二人一左一右，兩相對比之下分明是謝元照更貌似其父。只是謝元照血氣方剛沖動易怒，反倒是謝元貞沉靜內(nèi)斂更得謝泓神韻，尤其是方才一字一句篤定的神態(tài)。

    蕭權(quán)奇自覺有趣，隨即冷笑道：“小人瞧四公子還未及冠，怎的這般巧言令色？”

    “縱使他們潛形譎跡深居簡出，傾六營之力掘地三尺也難說得很！”謝元貞卻不再理會他，只順著方才的話兀自說下去：“且大軍開拔日行不過百里，即便五部不等你的音訊立時發(fā)兵，疾行五十里尚且需要半日。勞師襲遠非所聞，待五部大軍臨城，巨石金汁狼牙拍數(shù)管齊下，攻城又豈是一日之計？蕭權(quán)奇，你策馬入都不過兩三個時辰，若家父以洛都府尹的名義立即將你的罪行公諸于世——”

    “兩個時辰，”謝元照摸著腰間佩劍，眼中閃過冽冽寒光，冷哼道：“不，一個時辰之內(nèi)，蕭氏余孽便替你這狗賊先行去探黃泉路！”

    蕭權(quán)奇抬眸神色一凜。

    微末的變化之于謝泓無處可藏，隨即他指尖一點，與兩人視線交錯，終于開口道：“立刻著人去尋，邊境苦寒，想來蕭伯長定思念家中妻兒久矣！”

    父子三人一來一回至于此刻，蕭權(quán)奇終于徹底變了臉色：“這便是世人口中的高門顯貴！方才我竟說錯了，這天下早不是慕容氏的天下了——朔北、關(guān)中、黔西、崤東、嶺南，如今該是你們這些世家大族的囊中物啊！可你們累世公卿，把持朝政多年，便該視我們這些寒門庶子為螻蟻豬狗嗎??？”

    謝元照聽罷怒火中燒，抬腿便是更狠的一腳，“如此便是你投敵賣國，置朔北萬民于水火之中的借口么?。扛唛T不與寒庶往來又豈是我謝氏所愿？”

    “那又如何！不過是五十步笑百步罷了！”蕭權(quán)奇當胸受力，破口笑得血沫橫飛，“你們竭力策反，想來正如我所見，那慕容裕夾著尾巴一逃，洛都便再無兵力可言！”

    屋內(nèi)一時只剩下蕭權(quán)奇的粗喘聲。

    談來談去都繞不開兵力二字，可眼下這兩個字便如同懸在洛都頭上的閘刀，它無法解救城中百姓于水火，卻能清楚地預(yù)示這些無辜之人的死期。

    良久，謝中書又緩緩開口：“你道我謝氏忝居高位懷銀紆紫，今日我便告訴你，我謝氏一門身為大梁子民，是高門也罷是寒庶也罷，無論日后身處何種境地，都決計不做投敵賣國的勾當！洛都有無兵力暫且不論，往南也還有三州方鎮(zhèn)軍，方才我已修書調(diào)兵，五十里，多謝蕭伯長肯以實情相告！”

    “三州方鎮(zhèn)軍又如何，你們根本沒有見識過翟雉氏真正的實力，”蕭權(quán)奇仍在笑，但卻已從方才的憤怒轉(zhuǎn)為對于螳臂當車的難以理解，他瞪大雙眼，額間的青筋在怒吼中愈加突兀，布滿血絲的眸中似乎倒映出半月來九原塞上刻骨銘心的血腥戰(zhàn)況，“他們與二十年前早已不可同日而語，否則大梁豈會接連折損精兵悍將！？三州，便是十三州也不過蚍蜉撼樹，可笑，真是可笑！”

    蕭權(quán)奇說得對，在場之中唯有束手跪于案前的蕭伯長才是大梁與五部血戰(zhàn)的親歷者。

    謝元照看著他癲狂的模樣幾番欲言又止：“……他莫不是瘋了？”

    “三兄，你我心知肚明，他未必是夸大，”一夜心神激蕩，大病初愈的謝元貞臉色更加慘白，此刻他捏著拳頭，勉強站直了身，“大軍即將兵臨城下，我們?nèi)f萬不可輕敵。早年間塞外五部逐水草而居，邊境的沖突多因糧食物資而起。后來皇室內(nèi)斗，結(jié)黨營私引狼入室是不假，可事關(guān)領(lǐng)地歸屬，物資分配，五部間也必然存在利益沖突?！?/br>
    他絞盡腦汁，謝元照認同卻也不認同：“可時間如此緊迫，又如何令五部自內(nèi)分而化之？”

    “此事確實需要從長計議，不過雖說他們?nèi)窠陨乞T射，大漠廣闊更是戰(zhàn)馬的優(yōu)勢所在?？杀鵁o常勢，我們便是行下下之策，洛都以南便是萬斛天關(guān)，若保存實力據(jù)險以守，靜待來日也未嘗不可以東山再起。”謝元貞來回踱著步，手越攥越緊，緊接著又轉(zhuǎn)身回望蕭權(quán)奇，“只要我們能提前帶百姓撤離！”

    蕭權(quán)奇便兀自閉上眼緘默不語。

    “「烈士不妄死，所死在忠貞?！?蕭伯長，我聽聞你曾以一首從軍行打動令正芳心，”謝元貞彎下腰，開口只覺喉間艱澀，血氣翻涌：“大兄在家時便常說，行軍之人向來以忠信為立身之本。你且捫心自問，今日即便功成名就光耀門楣，就當真是你內(nèi)心所愿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