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桃耳邊轟鳴聲嗡嗡，所謂“成全”像根倒刺，隨著她身子打顫，直扎入心口，向外淌著血。

    做侍妾、給誰做侍妾，長公子、二公子、還是……？

    “知春沒碰過你吧？”姜夫人挑過她一綹發(fā)絲，陡然放手，笑意愈加溫婉：“這孩子歷來不喜此事。好在我早有所料，與老爺坦言過?！?/br>
    春桃唇瓣翕動，牙關(guān)上下相撞間，吐字都不利索，“奴婢是給……”

    “唉，西廂偏院的李姨娘，入府三年，尚未給老爺生個一女半兒?！苯蛉搜劢翘羝?，語氣幾近親呢：“院里添個新人，不失為一件好事。再說了，多少人想求都求不來呢。”

    “如今府里新添一人，好好侍奉他，裴老爺必定樂見其成?！?/br>
    聽這話，春桃瞳孔向里收縮后，驟然擴(kuò)大，不敢與姜夫人對視，像一只籠子里被困的雀鳥，既想飛逃，又不得緊縮翅膀。

    姜夫人，本名姜蕓，臨安人士。父親曾官拜太府卿，乃朝中清流，位尊而清貴。平日里，她說話委婉含蓄，言辭總是點(diǎn)到即止。她在姜夫人身側(cè)待久了，自然能琢磨出幾分意思，聽她的意思是——

    給一個能當(dāng)她父親的人做妾？

    不，她不能，她不愿。

    “怎么了，臉色這般難看，難道不愿意？”姜蕓見她失魂落魄，收起團(tuán)扇，唇邊笑意深了幾分，想來聰明要反被聰明誤了。

    姜夫人思及此處，伸出右手，搭在春桃肩膀，重重往下按，按得春桃渾身僵得發(fā)冷，一點(diǎn)點(diǎn)的，往下墜。

    “夫人！”春桃腰一軟，險些摔倒。她額角冒出汗，喉嚨像被堵住了，火燎燎的，艱澀地開口：“奴婢只求留在長公子身邊，盡心盡力當(dāng)婢子服侍，別的什么都不求！”

    “能得老爺看重不是件好事？”姜夫人轉(zhuǎn)身得決然，款步走到案前，翻起一冊舊賬。

    半晌，她才說：“這幾日，若事情定了，便會有嬤嬤教你規(guī)矩?！?/br>
    *

    春桃近乎跌跌撞撞，跑出內(nèi)院?；氐嚼认?，她舉目望去，滿塘的紅蓮，佇立泥中，莖桿細(xì)細(xì)的，支撐起頭顱。風(fēng)一吹，人頭晃過來，浮過去，翻翻滾滾，艷艷似血。

    倏爾，小廝阿柒匆匆走過，險些與她撞了個踉蹌。他“哎呦”一聲，摸摸鼻子，看到她眼睛直發(fā)亮。

    “春桃姑娘！一會到了中午，我得問問膳房長公子的藥煎得怎么樣了?！毙P阿柒氣喘吁吁，待順完氣才道：“但眼下幾日，我有些事周轉(zhuǎn)不開，院子里的人手緊得很。想問，你是否得空，接替一下我？”

    “好?！贝禾彝袢恍Υ穑骸罢梦乙惨獑栭L公子些事?！闭媸乔闪?。

    小廝阿柒松了口氣，連連作輯道：“春桃姑娘，多謝?！?/br>
    回到下人房，春桃關(guān)上門。她靠在門板上，身子一俯俯，滑坐下去。青玉簪沉甸甸的，壓在她發(fā)間，重得頭暈?zāi)X脹，胃里瘋狂翻攪。

    抬起腕，玉簪鋒利的棱角嵌入掌心，春桃緊攥簪身。

    下一刻，她拔出簪子，擲在地面上，發(fā)出聲脆響。

    “一家人？”春桃嘴邊咬出幾個字。

    從東京南下到臨安，母親病逝，兄長失蹤，她早已無家可歸、無人可依。

    ——世道艱難，小女郎怎能承受得了？

    不，無論世道有多難捱，她都能受得了！

    春桃深吸一口氣，伸手壓住簪子底端，撿起簪子。她站起身，腿筋酸得發(fā)麻，顫顫巍巍的，找出妝奩，放回玉簪，手卻頓了頓，凝睇起妝奩里，另一件東西：白色小瓷瓶。

    這藥瓶本是給裴知遠(yuǎn)用的。

    屬于下下策，迫不得已，才用的東西。

    *

    午后，窗日影悠悠。春桃端著熬好的藥，前往書房的小徑，還未走到書房門口。

    幾聲激烈的爭吵涌出房門。

    “你這性子如此之倔，倒有幾分像你的母親！”

    “父親如此看待我，是不是亦曾此般看待我母親？只因在父親眼中，知春母親地位低微？”

    春桃心中不快，本朝商賈門第都出了皇后，世家怎仍執(zhí)著于此等迂腐之見。

    裴知春的生母楊氏，單字婉，乃姑蘇茶商之女，艷冠一方。當(dāng)年，裴世英尚未娶妻，與同窗前去姑蘇泛舟時，初見楊婉，便傾心不已。很快，二人花前月下，互定終生。

    楊婉嫁入裴府時，陪嫁豐厚，帶來的妝奩鋪滿整整二十抬，金銀細(xì)軟、田契地券一應(yīng)俱全，姑蘇幾座水磨坊亦記在其中。可再多的嫁妝抵不過門第之見。為了裴世英，楊婉甘愿屈居妾位，唯一要求是他今生獨(dú)她一人。

    楊婉與裴世英度過了郎情妾意、蜜里調(diào)油的兩年。

    時間匆匆，兩年一晃而過。裴氏族里長輩要求裴世英迎娶太府卿之女為妻，裴世英百般不愿，甚至絕食明志，曾一度鬧得沸沸揚(yáng)揚(yáng)，最終仍拗不過壓力，妥協(xié)了。

    妥協(xié)后，裴世英對楊婉確有幾分真情，一度落了個“寵妾滅妻”的名聲。可男人的情愛，總是來得快，去得也快。終……不過是蘭因絮果，佳侶變怨侶。他冷了心，納了幾房新妾，忙于籠絡(luò)新歡。

    沒幾年，楊婉便郁結(jié)于心，溘然長逝。臨終前，她囑咐貼身的嬤嬤，這些陪嫁都留給兒子，好叫他將來有個依靠?？上?，楊婉死得太早，裴知春不過五六歲，被撂在院里無人照看，連個撐腰的都沒有。

    彼時，裴家祖母尚在，見不得孫子這般凄涼，更怕有人打壞心思，于是喚人把他領(lǐng)到內(nèi)院，隨她住了幾年，直至九歲那年，裴家祖母去世。

    隨年齡增長，裴知春才名逐步遠(yuǎn)揚(yáng)，他常出入州府宴集，在江邊賦詩，文采冠絕一時，聲名鵲起。十七歲那年，府里上下皆盼他連中三元，蟾宮折桂。怎料，殿試前夕，他腿疾加重，從此不良于行，而本朝有規(guī)，身負(fù)殘疾者，不得入仕。

    十年苦讀，即將金榜題名時，卻功虧一簣。

    “當(dāng)初殿試前夕，知春雙腿為何殘廢，父親并不知曉。罷了，畢竟父親連母親的死也不放在心上。”裴知春嗓音如幽泉擊石，淺淺淡淡，潺潺流出書房。

    書房外，春桃邊諦聽，邊往門縫里窺，轉(zhuǎn)而想到傳聞：楊婉當(dāng)初的死和姜夫人脫離不了干系，覺得裴知春當(dāng)真可憐又可恨。不過，再可憐，也沒她一個下人可憐。

    書房內(nèi)側(cè)，沉寂已久。

    片刻，擲出一句冷嘲：“廢物久了，倒也習(xí)慣了這般好日子。”

    緊接著，傳來悶重的“哐當(dāng)”聲，似有重物猛地砸到地上。隨即，是一聲脆響的耳光。

    書房門被推開，一襲紫影飛速走出，春桃?guī)缀鮼聿患伴W避，手中藥碗晃動，灑出幾滴苦藥。

    來人約四十出頭，鬢邊些許花白，劍眉斜飛入鬢，五官端正，體形修長，身著絳紫圓領(lǐng)袍，腰系金革帶，衣袂翻動間，露出如意暗紋的袖口。

    裴世英掃她一眼，眼底閃過絲訝然。

    知春院里唯一的丫鬟，大抵便是姜蕓要給知春抬的侍妾。知春年已及冠，他未曾多慮，應(yīng)了此事。但她為何生得特別像某個故人？

    待恢復(fù)心中平靜后，裴世英甩動衣袍，揚(yáng)長而去。

    春桃腹誹，心里罵道真是個蠻橫的老東西，還想納她為妾？

    她望向裴知春，只見鮮紅的掌印映在他臉上，襯得他臉色愈發(fā)青白，鬼氣森森。

    壓下眼中憤懣，裴知春目光滯留在她瞳仁中，與她對望，那雙清炯炯的杏眼，黑得發(fā)透，似灰燼撣在信箋紙上，要在他身上，燙出兩個黑森森的窟窿。

    無數(shù)次，裴知春覺得她不似春日韶光中，那一枝俏麗的桃，而是一朵滟滟的夾竹桃。倘若，再近些看，便發(fā)覺藏在青葉中，那捻紅，是美人蛇在嘶嘶吐出蛇信。

    沒等他反應(yīng)過來，就被她咬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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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話：（我特意不放在作話欄里）

    有個小問題：我知道宋朝娶妻是不是看門第的，這里算是魔改了，懇請考究黨冷靜嗚嗚。

    我是一邊寫這篇文，一邊查的資料，但難免有錯誤的地方，有些后期會勘誤。以及，我個人并不喜歡嫡嫡道道、妻妻妾妾的觀念，請不要扣作者帽子（鞠躬）。

    順便一提，希望大家體諒一下不完美的主角，特別是桃桃，她也不過是個十六歲的小姑娘。至于長公子，諒解不了無所謂，后面有火葬場。本作本質(zhì)是少女、少年的愛情故事，最后大家都會成長的。

    最后，一切萬惡之源是男主他的渣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