樺樹族長岔班莫抬頭直視林雪君，聽到她輕緩真誠的話語，看著她關(guān)切的表情，岔班莫漸漸放下對外來人本能的戒備，也從憂慮中短暫地拔出情緒，給了林雪君一個微笑：

    “當(dāng)然可以，謝謝你，孩子?！?/br>
    “我希望能幫上忙?！绷盅┚S著岔班莫起身，三人依次步出撮羅子。

    跟著氏族長岔班莫與白發(fā)蒼蒼的老薩滿碰頭，林雪君虛心聽過老薩滿對中藥的介紹，點頭將之記錄在本子上，并沒有傲慢地對薩滿的用藥做點評。

    老薩滿用的都是些諸如黃芪、益母草之類消炎鎮(zhèn)痛的藥草，針對大多數(shù)疾病其實都有緩解作用，不是什么壞東西。

    在不了解病癥的情況下使用消炎鎮(zhèn)痛的湯藥未必特別對癥，但緩解了病人和病畜的疼痛，解一些炎癥后，說不定病人和病畜就能靠自身抵抗力將疾病扛過去了。

    說起來大多數(shù)疾病都需要靠個人免疫力的，藥起的可能是緩解壓制作用，使病人和病畜達(dá)到一個自身能吃能喝能睡的狀態(tài)。

    有時達(dá)到這個狀態(tài)了，一些疾病其實就能被自體戰(zhàn)勝，慢慢痊愈了。

    雖然嚴(yán)重和大多數(shù)特定的疾病無法靠自身抗?fàn)庍^去，但林雪君理解每個民族有自己的文化和習(xí)俗，她從小受的就是‘五十六個民族是一家、大家要相互尊重彼此文化和習(xí)俗’的教育。不帶外食進(jìn)清真館子、不穿艷色衣服參加葬禮等行為，早已在成長過程中完全融入行為模式，對待他人文化習(xí)俗的敬畏也成了講禮貌的一環(huán)。

    就算后來鄂倫春族治病已不依靠薩滿，但在這個時代，林雪君是沒有力量靠自己一張嘴就改變他人的。

    薩滿熬好藥放涼后便端去給神馬喝，接著便是等待了。

    飯后采藥人們在空地處各尋了地方鋪上隔潮的布或皮子，席地午睡。睡醒后則找地方采藥或幫衣秀玉陰干炮制已采到的各種草藥。

    林雪君則一邊詳細(xì)給衣秀玉和其他留在營盤的學(xué)徒講解炮制方法中的關(guān)鍵點，一邊時時關(guān)注神馬的狀況。

    薩滿每次走向神馬，林雪君都會站直身體翹首以望。

    到了傍晚，趙得勝和王老漢幾個外出打獵的人滿載歸來，在外面采藥的社員也帶回許多漿果和野菜。

    加上鄂倫春獵手們騎馬去遠(yuǎn)處打到的一只半大公野豬和在河里插回來的兩條大馬哈魚，今晚上桌的又將是一頓豐盛的晚宴。

    王老漢將他們帶回來的獵物送到靠力寶（樹上倉庫）邊，真誠地表示大家不需要吃那么多rou，今晚就一起簡單吃點野豬rou好了，這些客人們打來的獵物請腌制一下放進(jìn)靠力寶儲藏起來吧。

    主人家總想要傾囊招待，客人們總希望主人家能多儲存一些食物，不要被客人們吃窮了。

    兩方客氣地推拒，尋找一個善意的平衡點。

    最后岔班莫族長接受了客人們的野菜、野果子和獵物，雖會腌制儲存一些，但大部分還是要端上桌與客人朋友們一道品嘗，并表示一些適合攜帶的食物想在客人離開時作為禮物請客人帶走。

    盛情難卻，王老漢也終于笑著應(yīng)下，兩位老人擁抱后輕輕拍打?qū)Ψ奖巢?，仿佛是認(rèn)識了一輩子的老朋友。

    在烏云壓頂?shù)陌?，人們點起篝火和火把，將小小的營盤點亮。

    阿木古楞坐在插了火把的樹下，舉著手電筒畫畫時，跟林雪君玩嘎拉哈輸?shù)娇薜男∨笥寻舶投椎桨⒛竟爬闵磉?，眼睛亮晶晶地盯著阿木古楞手里的手電筒和畫筆。

    小朋友從兜里掏出他爸爸從漢人那里買到的粉筆，學(xué)著阿木古楞的樣子在較光滑的樹干上畫小蟲子。

    琪娜哈超大力地捧著大鍋架上篝火，手臂上鼓起的肌rou惹得衣秀玉陣陣艷羨低呼。

    怕晚上要下雨，采藥的社員們收起藥草重新打包裝好放在避雨的山坡下，借了鄂倫春族人們的樺樹皮蓋在藥草包裹上。

    就在大家找到各種樹樁、木板等東西重新拼湊長桌和板凳，拿出所有的木碗和可盛裝食物的器具放上桌面，熱熱鬧鬧地準(zhǔn)備吃晚飯時，一直照看著馬匹的青年工達(dá)罕急躁地推開走來走去的人群，一臉擔(dān)憂地沖至樺樹族長身邊，害怕地用鄂倫春語快速道出一句什么。

    一直在關(guān)注神馬、薩滿和樺樹族長的林雪君立即便注意到這狀況，她放下手里的木碗，才想要不要去問問發(fā)生了什么，就見樺樹族長一把丟下手頭的工作，旋身便隨工達(dá)罕跑向樺樹林里拴著的馬群。

    林雪君不由自主攥起拳頭，目光始終追著樺樹族長和工達(dá)罕——他們沖進(jìn)樺樹林后，快速在馬群間穿梭檢查。

    不到5分鐘時間，樺樹族長便又帶著工達(dá)罕轉(zhuǎn)向雜樹林里單獨圈著的棗騮神馬。

    雜樹林與營盤相隔十幾米還遠(yuǎn)，林雪君卻瞧見樺樹族長抬起頭面色凝重地朝她這邊望過來。

    林雪君心有所感，下一刻果見樺樹族長帶著工達(dá)罕快步出雜樹林，急迫地穿過人群朝她走來。

    轉(zhuǎn)頭拉住還在跟琪娜哈閑聊的衣秀玉，林雪君低聲道：“去取我的藥箱?！?/br>
    衣秀玉收回戳捏琪娜哈手臂的手指頭，表情瞬間鄭重起來，她看一眼林雪君，沒有問為什么，便快步小跑向他們放包裹的地方。

    樺樹族長和工達(dá)罕走到林雪君跟前時，林雪君已擦凈了手，摸一摸一直揣在兜里的小本子，她沒有問‘發(fā)生了什么’，樺樹族長便已率先開口：

    “林同志，神馬沒有恢復(fù)，它咳嗽的癥狀愈發(fā)嚴(yán)重。

    “而且——”

    樺樹族長的表情愈發(fā)沉重，他咬了咬后槽牙，腮幫子鼓起又凹陷，仿佛一瞬間便蒼老了許多：

    “其他好幾匹馬也咳嗽了?！?/br>
    林雪君瞳孔一縮，想到老話‘麻繩專挑細(xì)處斷，厄運專挑苦命人’，腦內(nèi)思緒一轉(zhuǎn)，她便開口道：

    “收集柴灰、爐灰灑在拴馬的樺樹林和雜樹林。立即把所有還不咳嗽的馬牽到其他地方，并且都隔幾米分開拴?！?/br>
    “我這就去辦?！闭疹欛R的工達(dá)罕是樺樹族長的兒子，他常跟著父親出入公社和下轄的生產(chǎn)隊，知道漢人的獸醫(yī)很厲害，有非常多的給動物治病的手段。之前他聽琪娜哈講過林雪君獸醫(yī)的故事，也在趕過來的小段路上聽父親介紹過林雪君獸醫(yī)，是以對方一開口，沒有任何遲疑地便要去執(zhí)行。

    樺樹族長點點頭，又叮囑：“帶上其他兄弟一起干，快一些。”

    “知道了?！惫み_(dá)罕頭也沒回地跑去忙，事關(guān)馬匹們，一分一秒都不敢耽擱。

    這時衣秀玉已找到林雪君的藥箱，小跑回來。

    林雪君接過藥箱，抬頭目光灼灼地問：

    “現(xiàn)在我能給馬治病嗎？”

    樺樹族長皺著眉，將林雪君帶到營盤外圍，與她單獨談話：

    “林同志，我是走出過森林的人，我明白獸醫(yī)在專業(yè)上的權(quán)威，可我的族人與我不同，他們沒有出去過，他們對許多事情都有自己的一套認(rèn)知。

    “如果你貿(mào)然走過去檢查馬匹和治療，會引發(fā)他們的緊張和恐懼。

    “尤其神馬對我們來說意義非同尋常，我不知道你是否能理解，我們是不能讓外人輕易碰觸神馬的。

    “但現(xiàn)在薩滿的治療不奏效，如果……如果神馬和所有馬都先后死亡，我們……”

    樺樹族長臉色漸漸變得蒼白。

    “族長，我能理解，您慢慢說?！绷盅┚昧c了點頭。

    “這件事干系重大，如果你沒能治好，或者治療的過程中發(fā)生了一些不可控的沖突……”這個責(zé)任沒有人扛得起。

    林雪君臉色也鄭重起來，民族團(tuán)結(jié)面前沒有小事。

    “那怎么辦呢？”她忙點頭應(yīng)聲，樺樹族長的考慮很周全，這是很重要的事，可是……

    搬家可以讓大家精神上覺得遠(yuǎn)離了厄運，但卻治不好病馬。遷徙勞頓奔波之下，馬匹們的疾病只會越來越嚴(yán)重，甚至能救的都可能因此死掉。

    前世林雪君實習(xí)時就遇到過因為寵物主人個人問題或牧主怕花錢之類的原因，導(dǎo)致能救治的動物不治死亡——這是最令獸醫(yī)痛心的事。

    林雪君自認(rèn)無法做到眼睜睜看著悲劇慢慢發(fā)生而什么都不做，如果她醫(yī)術(shù)有限治不了，可以通過學(xué)習(xí)和努力慢慢成長，有心結(jié)也能漸漸解開。但如果是遇到了卻沒救，尤其——

    目光微轉(zhuǎn)，小男孩安巴又找了個平坦的地方在玩嘎拉哈，琪娜哈正為了彰顯自己的大力跟她的哥哥爭著搬運一個水缸，身體虧空厲害的老太太佝僂著背脊卻仍笑呵呵地參與著力所能及的勞動……

    樺樹族長望著面前好像比他還著急的林雪君，心里有些發(fā)酸。

    這是他部族面臨的困難，本應(yīng)該是他來請求她的幫助。

    這些年，鄂倫春族經(jīng)歷了太多。一個像他們這樣的群體要想在森林中好好地生活下去，并不是容易的事。他們并非處在世外桃源，在震蕩中，他們最經(jīng)受不住摧折。

    如今，他們曾受的苦難被看見，他們的特殊之處被理解，活下來的每個烏力楞都得到了關(guān)照。最艱難的日子過去了，脆弱的小小群落也在國家迎接朝陽、日日變好時，被溫柔地?fù)肀А?/br>
    林雪君同志擁有連公社都認(rèn)同的獸醫(yī)技術(shù)，來到他們的烏力楞，沒有居高臨下的批評，沒有簡單粗暴的不認(rèn)同，而是設(shè)身處地的關(guān)懷。

    一切真感情，都能被感受到。

    站在岔班莫眼前的年輕女孩因為她的情感，而顯得如此寬厚可靠。

    “可以治。”岔班莫深吸一口氣，懇切道：“但請成為薩滿吧?！?/br>
    ……

    ……

    散發(fā)著藥材味道的撮羅子里，瘦小的老薩滿捋著胡子，拿出自己的樺木箱子，把里面的行頭一樣一樣地取出。

    鄂倫春組并沒有脫產(chǎn)的薩滿，他們的薩滿平時也要參與勞動，只有需要的時候才穿上薩滿袍子為族人祈福。

    他們的薩滿并非代代相傳，也不由上一代薩滿指任。

    新的薩滿往往由生病的人，或病人家屬許愿而擔(dān)任，常常也使用藥材，作為土獸醫(yī)為族人開方治療簡單的疾病。

    林雪君答應(yīng)了岔班莫的請求，認(rèn)真做了祈禱，然后來到白胡子老薩滿的撮羅子里，接過了對方遞過來的一應(yīng)物品。

    長發(fā)被盤起，用獸皮帽子包裹住。

    穿上銅鏡子和貝殼裝飾的長袍，捋順上面垂墜的每一根彩帶布條，和拴著銅鈴的每一根線繩。

    拉正仿佛承載了一整個大森林的華麗披肩，又將指甲修整干凈，凈手后接過老薩滿遞過來的面具。

    林雪君深吸一口氣，輕輕將之戴在面上。

    微苦的木材味和皮子味涌進(jìn)鼻腔，林雪君朝老薩滿傾身，由對方為自己戴上遮頭遮面的流蘇頂。

    她伸出左手，手鼓‘文圖文’被放在她掌心。那是一個用狍皮蒙面、背裝有銅環(huán)的單面鼓。

    她伸出右手，接住狍皮包裹、狍筋制成的鼓槌。

    老薩滿低聲緩慢地介紹起舞步，每說一段，便詢問她：“記住了嗎？可以跳嗎？”

    林雪君從不草率應(yīng)承，總會細(xì)細(xì)詢問要領(lǐng)，最后也總是輕輕點頭，慎重地表示可以。

    夜幕已完全降臨，烏云遮蔽月華，四野黑洞洞伸手不見五指。

    堆有半人高的篝火已熊熊燃起，撮羅子外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頭的事，靜靜看著篝火。烏力楞里的族人們已得知了群馬生病的事，各個愁眉不展。有的時不時向天祈禱，有的則對著火焰恭敬低語。

    祭品已擺上祭臺，所有客人們的手電筒都熄了燈，四周只有來自火焰的光芒，和大自然的聲音。

    薩滿的撮羅子里忽然傳出銅鈴清脆的響聲，所有人目光望去，便見薩滿執(zhí)手鼓和鼓槌穿出樺樹木柱間敞開的門，接著以狩獵般的舞姿小跑至篝火四周的空地。

    今天的薩滿沒有唱請神的調(diào)子，可鼓聲陣陣，仍傳達(dá)過神靈的旨意。

    銅鈴隨著舞動清越叮鈴，應(yīng)和著鼓聲、火焰熊熊聲和夜晚大自然中不時響起的空靈獸吼，仿佛來自遠(yuǎn)古的呼喚。

    圍著篝火，薩滿一腳獨立，一腳正面高抬一尺多高，自內(nèi)向外畫圈，雙手在頭頂不時擊鼓。

    四周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火光閃爍，薩滿的身影在搖曳的火光中忽明忽暗。薩滿面具時而被火光照得亮晃晃看不分明，時而背在陰影中仿佛掛有怒容，令人生畏。

    薩滿雙腿大幅度向旁跳躍，落地時雙腳合攏下蹲，雙手上下?lián)艄摹?/br>
    在其圍著篝火移動跳躍時，彩帶、布條翻飛，不同的眼色閃爍交替，令人眼花繚亂。

    圍在人群外的阿木古楞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跳舞的薩滿，待目光捕捉到對方跳起時彩帶、布條袍擺下露出的短靴，他目光忽然滯住，隨即便盯住那雙短靴移不開視線了。

    這雙靴子怎么……

    薩滿的舞步越來越快，鼓聲也越發(fā)緊湊，族人們內(nèi)心激蕩，漸漸的，沒有人再關(guān)注今天薩滿的與眾不同，大家齊聲祈禱，請求神明的護(hù)佑和幫助。

    舞蹈持續(xù)了很久，直到薩滿的舞步開始蹣跚，才緩下鼓聲，結(jié)束了舞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