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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死后的第三十年 第20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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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烤到炙熱的銀針剛觸碰到血rou,崔珣就疼到眼前一片漆黑,這無異于一場烙刑,清瘦腰間也疼出一層薄薄汗珠,李楹抿唇,她繼續(xù)輕輕從血rou中挑出碎屑:“崔珣,是不是很疼?”

    崔珣昏昏沉沉,無意識的從嘴中說出:“疼……”

    “就這樣說出來吧?!崩铋狠p聲道:“說出來,就好多了。”

    她聲音輕柔如春風(fēng),崔珣伏在繡枕中,枕上已不知是疼出的汗還是疼出的淚,喉嚨也不由自主低啞說了句:“很疼……”

    李楹挑針的動作滯了滯,她垂眸,過了片刻,她忽輕言道:“對不住?!?/br>
    崔珣因為銀針挑入血rou的劇痛,冷汗不斷從額上滲出,他意識逐漸渙散,但在聽到李楹這句話時,還是半昏半醒問了聲:“為何……”

    為何……要向這個害她的人致歉?

    “你成了這副模樣,是我的過錯?!崩铋旱溃骸拔也恢腊⒛飼⒛阖?zé)罰掉半條命?!?/br>
    如今她倒是有些理解崔珣一開始為什么并不愿意給她查案了,就如他所說,他身家性命都來源于太后,他不能得罪太后,她頓了頓,又道:“但是,你也可以告訴我,而不是將我騙進地府。”

    她抬眼看了眼崔珣,崔珣伏在榻上,也不知道是昏是醒,她斂眸,將被血污了的銀針放在水中清洗:“我知道,你可能在官場浸yin久了,勾心斗角慣了,但其實,你若直截了當(dāng)告訴我,你有難處,你不能幫我查案,我也不會纏著你的。”

    崔珣一聲不吭,李楹將洗凈的銀針放在火上炙烤:“崔珣,你應(yīng)該從一開始,就沒相信我吧?我不知道在你身上發(fā)生什么事,讓你再也無法相信別人,但我想說,有的時候,你可以試試相信別人?!?/br>
    崔珣沒有回應(yīng)她,房間內(nèi),李楹只能聽到他幾乎弱不可聞的呼吸聲,他應(yīng)是痛極昏迷了吧,所以她的話,也不知道他聽到?jīng)]有。

    李楹抿唇,反正她也沒指望崔珣能聽進去,他如今昏迷了,也挺好,至少可以讓他沒那么痛苦。

    她繼續(xù)低著頭,小心給崔珣挑去傷口里布屑,挑了快兩個時辰,她才終于將碎屑挑完。

    她直起身子,錘了錘酸痛的腰,然后看向崔珣,嘆了口氣。

    一般行笞刑,都會去衣行刑,以免布屑混入傷口,造成受刑者感染而死,但崔珣沒有去衣,想也知道,這是他自己的要求。

    所以她說,這人的自尊心,有時候強的不合時宜,李楹喃喃道:“就為了不讓人看到你的舊傷,就多受這么多罪,值得么?”

    崔珣汗?jié)窳四l(fā),怖人傷痕布滿白玉一般的背上,他似是昏沉未醒,伏在榻上一動不動,李楹擦了擦手,然后拿起醫(yī)師留下的創(chuàng)傷藥,她打開白瓷藥瓶,鼻中頓時一股創(chuàng)傷藥的辛嗆味,她一聞便知道這創(chuàng)傷藥里加了黃柏和沒藥,這兩種藥材雖然能活血化瘀,但是辛辣無比,灑在傷口上恐是痛入骨髓,她猶豫了下,和崔珣輕聲道:“崔珣,我要幫你涂藥了,會很疼,你忍忍吧……”

    崔珣也不知道是醒了還是沒醒,李楹只能聽到他的微弱呼吸聲,她抿了抿唇,然后小心將藥粉敷向崔珣傷口。

    藥粉剛一觸到他傷口,他就似乎跟脫了水的魚一般,身體猛的顫了顫,束發(fā)的玉冠都掙脫掉了,墨一般的烏發(fā)披落在榻上,李楹不由一怔,但崔珣很快又沒動了,只是手指緊緊攥著榻上錦衾,指節(jié)都攥到發(fā)白,李楹見他疼成這般,但仍然咬緊牙關(guān),強忍劇痛,心中說不出是什么感覺,此人說是一個飛揚跋扈的jian佞,但有時又心性堅韌的不像個jian佞,她抿唇,拾起他掉了的束發(fā)玉冠,放在一旁,然后輕輕整理好他的亂發(fā),用干凈絹布擦著他汗?jié)竦哪l(fā),又細細拭去他脖頸上的汗珠,他雖是個病人,她也想成全他的體面。

    她做完這一切后,才繼續(xù)將藥粉小心敷到他背上,崔珣已經(jīng)不再掙扎,他只是昏沉沉伏在榻上,似是氣竭形枯。

    李楹幫崔珣敷完藥后,已是月落星沉,她疲憊不堪,崔珣呼吸微弱,不省人事,李楹見狀,于是席地坐在他的榻邊,以免他發(fā)生什么意外情況。

    她困倦至極,不由趴在榻邊,沉沉睡了過去,這一覺,便睡到旭日初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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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朝露青桐,流暉槿艷,崔珣漸漸醒轉(zhuǎn),他微微動了動身體,立刻又是一陣劇痛傳來,這股劇痛反而讓他昏沉的頭腦清醒了不少,他費力側(cè)頭,就是這樣一個簡單的動作,也讓他牽動背后傷口,疼到冷汗涔涔,但他仍然側(cè)過頭,果然看到那清麗身影。

    李楹坐在地上,趴在他身側(cè),她似是精疲力竭,睡的很是香沉,霞光透過窗紗,灑在她的臉上,靜謐美好。

    崔珣靜靜看著她,不知過了多久,她眉頭微微皺了皺,崔珣轉(zhuǎn)過頭,重新將自己埋入繡枕中。

    李楹緩緩睜開眼睛,崔珣的身體因為疼痛在微微顫抖,李楹見狀,于是道:“崔珣,你也醒了吧?”

    崔珣從繡枕中,傳來一聲低啞聲:“嗯……”

    李楹看他傷口,經(jīng)過醫(yī)治后已經(jīng)沒昨日那么血淋淋的可怖了,她說道:“你醒了,那我就走了?!?/br>
    “去……哪?”

    “不知道?!崩铋侯D了頓,很平靜道:“崔珣,盛云廷的尸首,就埋在通化門外。”

    崔珣手指,忽猛的動了動:“你……為何……”

    “為何又愿意告訴你了?”李楹眸中,隱隱有了淚光:“因為我不想再這樣下去了?!?/br>
    她聲音很輕:“崔珣,我用盛云廷的尸首逼你查案,我以為我報復(fù)你了,但是我心里一點也不快活,我每次見到你,都會忍不住去罵你,去嘲諷你,我還用盛云廷和天威軍去刺激你,其實我做這些事,我也沒有覺的很暢快。”

    她吸了吸鼻子:“我不喜歡恨人,但因為恨你,我一點點變的尖酸,變的刻薄,我一點都不喜歡這樣的自己,所以,崔珣,我放過你,也放過我自己?!?/br>
    她語氣漸漸變的輕松:“崔珣,你差點害死我,我呢,害你去了半條命,我們倆,應(yīng)該算兩清吧?以后,兩不相欠了。”

    她站起:“我走了,好好治病,好好養(yǎng)傷?!?/br>
    她轉(zhuǎn)身欲走,但手腕卻又被崔珣拽住,崔珣伏在榻上,聲音很輕:“不要走……”

    李楹不解:“你,這又是為何?”

    崔珣只是拽著她,他手沒什么力氣,但仍然牢牢拽著她,手掌溫度很冰,比奈河的水還要冰,他伏在榻上,青絲逶迤,伶仃如鶴,背上是一道一道猙獰的傷疤,就像地府爬上來的惡鬼一樣蒼白駭人,良久,他才氣息微弱說了句:“我想做人……不想做鬼?!?/br>
    李楹怔住。

    崔珣又氣若游絲說了句:“留下來……我……不會再騙你了……”

    李楹眼眶微微紅了:“崔珣,我還能再信你嗎?”

    “再信一次吧……”這幾句話,似乎耗盡了崔珣所有力氣,他只覺渾身氣力在迅速流失,但他仍抓著李楹手腕,不松手,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微弱說著:“不會……再有第二次了……”

    第029章 29

    盛云廷的尸骨, 埋在通化門外。

    通化門臨近大明宮,入了通化門,就等于入了皇城, 通化門上建有樓觀,門下開三門洞,上下都有重兵把守, 離通化門七里的長樂驛, 就是盛云廷喪命之處,而長樂驛通往通化門的官道, 有一段剛好于六年前修葺過,所以崔珣斷定,盛云廷尸首就是被中郎將沈闕神不知鬼不覺的埋在那段官道下,從此不見天日。

    而沈闕用心,何其狠毒, 盛云廷一心要快馬通過官道, 入通化門, 進大明宮,求見圣人,解救五萬天威軍,沈闕就要讓他永遠進不了通化門,非但如此,他還要將他尸骨埋在官道下,讓他眼睜睜看著一個又一個行人從他尸骨上踏過, 進入他心心念念的通化門。

    崔珣想到此,氣血不由又上涌, 他劇烈咳嗽,咳嗽牽動背后傷口, 痛心切骨,李楹在為他換藥,她見狀,不由停了手:“是不是我又弄疼你了?”

    崔珣搖首,啞聲道:“我只是……想起了云廷?!?/br>
    聽到盛云廷,李楹默了默,她細細用白色絹布拭去崔珣肩背上疼出的薄汗,片刻后,才輕聲問:“沈闕,和盛云廷有深仇大恨么?”

    “不……無冤無仇。”

    “那他為何要這般做?”李楹頓了頓:“為什么在盛云廷死后,還要這般羞辱他?”

    崔珣伏在榻上,他疼到面色慘白,聲音也小到李楹幾乎聽不到:“他不是和云廷有仇,他是和郭帥有仇,或者說……他和提拔郭帥的太后有仇。”

    李楹涂藥粉的手一滯:“他為何和我阿娘有仇?”

    “沈闕……是沈國夫人之子……也就是你的……表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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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國夫人,乃是李楹的姨母,也就是太后唯一的jiejie,沈國夫人向來與太后感情甚好,太后少時家貧,便想著通過良家采選的方式,入宮做宮女改變命運,但是彼時她卻窮到連一雙合腳的鞋子都沒有,如此窮酸,又怎么能入得了花鳥使的眼?沈國夫人當(dāng)時已經(jīng)出嫁,于是便脫下自己的鞋子給太后穿,又說服丈夫,掏空積蓄,為太后做了一身丹碧紗紋六幅裙,華服加持下,更顯得太后華如桃李,姿容絕世,太后就這般成功采選入宮,從此一步步踏上大周最頂峰的位置。

    可以說,沒有沈國夫人,就沒有太后如今的榮耀和地位。

    但是誰能想到,沈國夫人與太后可以共患難,卻不能共富貴,在李楹死后的第二年,剛剛誕下沈闕的沈國夫人,與女兒沈蓉一起被太后毒死,理由是沈國夫人欲送沈蓉入宮爭寵,太后無法忍受,所以才心狠手辣到將阿姊和甥女一起毒死。

    據(jù)說沈國夫人死之前,大罵道:“姜靈曄,你這忘恩負義的賤人!你不念贈鞋之恩嗎?”

    可太后置之不理,沈國夫人與沈蓉被毒死后,太后對外宣稱二人是暴斃而亡,并且將二人追封為沈國夫人和平山郡夫人,以表哀悼。

    其后,隨著太后年紀漸長,許是終于念起了贈鞋之恩,太后開始對沈國夫人心存內(nèi)疚,于是對她留下的幼子沈闕恩寵日隆,不但賞賜不斷,而且年紀輕輕就封他為四品右監(jiān)門衛(wèi)中郎將,協(xié)掌長安諸門門禁,可以說沈闕在長安城算是炙手可熱,勢焰熏天。

    但就算太后給沈闕再多恩寵,殺母之仇,也不共戴天,所以崔珣說沈闕這般對盛云廷,不是和盛云廷有仇,也不是和天威軍主帥郭帥有仇,而是和提拔郭帥的太后有仇。

    李楹沉默,她在活著的時候經(jīng)常見到姨母和表姊沈蓉,姨母和藹可親,表姊美麗大方,阿娘和她們關(guān)系也非常好,誰能想到,最后居然是那般慘烈的結(jié)局呢?

    她垂下眼眸,將最后一點藥粉涂到崔珣傷口處:“我不知道事情實情,我不做評價?!?/br>
    她仍然不相信是阿娘毒殺了姨母和表姊。

    崔珣換藥之后,已是疼的昏昏沉沉,李楹將干凈中衣為崔珣披上,遮住他滿背的猙獰傷痕,雪白中衣披在他清瘦的身上,脖頸肌膚瑩潤如玉,就如遺世雪鶴,他聲音愈發(fā)輕:“云廷的尸首……不能在那里……我要將云廷……接回來……”

    “你已經(jīng)被奪官了?!崩铋赫f道:“那是官道,你接不回來。”

    “當(dāng)惡犬……當(dāng)了三年……總有些余威……”崔珣昏沉道:“誰都怕被狗咬……誰都不想被咬……”

    李楹抿唇,她小心將榻上錦衾為崔珣掖好,她不再勸崔珣,而是說道:“既然你想接,那便試試吧?!?/br>
    她清洗著血染紅的白色絹布,過了會,突然說道:“以后,不要在我面前說自己是惡犬了,我沒見過哪只惡犬,會為同伴收斂尸骨的?!?/br>
    崔珣伏于榻上,寂然無聲,李楹以為他又昏睡了過去,他這兩天一直是這樣,昏睡一陣子,又疼醒過來,神志并不是很清楚,有時候李楹跟他說話,他沒有回應(yīng),李楹再一看,他已經(jīng)疼暈了過去,所以李楹沒有放在心上,只是洗好絹布后,又開始收拾起白瓷藥瓶,忽然崔珣微弱說了聲:“知道了……”

    李楹愣了愣,她不由朝崔珣看去,崔珣趴伏在榻上,雙眸緊閉,鴉睫翦翦,面白如紙,依舊是那般意識模糊的模樣,李楹都懷疑自己聽錯了,她不由揪了揪自己耳朵,那微疼的觸感告訴她,她沒做夢,原來,她沒聽錯。

    李楹看了半晌,才抿了抿唇,轉(zhuǎn)過頭,收拾好白瓷藥瓶等物,然后拿起案幾上銅盆,走出臥房,只是走出去時,腳步卻輕快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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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如崔珣所說,誰都怕被狗咬,誰都不想被咬。

    即使崔珣惹怒了太后,被笞一百,褫革官職,但是對于底層小吏而言,他仍然是那個侍奉了太后三年的蓮花郎崔珣,何況崔珣才剛剛二十三歲,年輕,俊美,說不定太后哪一天就又想起他,讓他又復(fù)了寵,到那時,得罪他的人還有命在嗎?

    所以當(dāng)崔珣帶著察事廳武侯于夜間挖掘長樂驛與通化門間的官道時,通化門樓觀上值守的士卒明明看到了,但幾人對視一眼,都心領(lǐng)神會的當(dāng)作沒看到,他們只是一輩子都見不到太后和圣人一面的微不足道小人物,又怎么敢得罪太后的臠寵呢?

    是夜,暴風(fēng),驟雨。

    武侯們穿著擋雨的蓑衣,手拿鐵鍬,奮力挖掘著,一身黑色鶴氅的崔珣于過路亭中遠遠站著,看著簸土揚沙,塵土飛揚,他連眼都不眨一下,而是一直不轉(zhuǎn)睛的看著,生怕錯過什么。

    李楹在一旁陪著他,崔珣明明傷還沒好,卻堅持要來,他說,他來了,盛云廷的尸骨,一定會出現(xiàn)。

    他還沒站一會,就頭昏目眩,身軀已是搖搖欲墜,李楹及時攙扶住他的臂膀,崔珣這才站定,他抿唇,看向李楹,夜色下,他面色蒼白,鴉睫如墨,雙眸霧蒙蒙的,如覆薄霜,似有些暈眩后的茫然,整個人病態(tài)脆弱的如同伶仃之鶴,李楹抬首望著他雙眸,她突然之間,覺得有很多事想問他,但最終她還是放開了攙住他臂膀的雙手,往后退了一步,輕聲說道:“你撐不住的,還是回去吧?!?/br>
    崔珣只是喘息著搖頭:“只有今晚了,只有這次機會了……”

    李楹知曉他的意思,他已被罷官,如今是挾以往余威,才爭來這最后一個妄為的機會,等到天亮,只怕又有一堆奏疏要參他擅挖官道的罪名,到時候,會不會再來一百笞杖,都難說。

    他今晚,是一定要接回盛云廷尸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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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越下越大,已是滂沱如柱,官道上挖出的塵土被雨水浸濕,蜿蜒如泥河般往四周流去,穿著蓑衣的武侯們?nèi)匀辉趭^力挖著,但他們挖了三個時辰了,仍然一無所獲。

    崔珣緊抿雙唇,面色蒼白,一動不動的看著,李楹心中也開始著急起來,這天快亮了,盛云廷的尸首還沒找到,莫非,不在這里?

    但她很快又跟自己說不可能,盛云廷說他的尸首埋在通化門外,那就應(yīng)該在這,只是,會不會不在官道里?

    李楹于是對崔珣道:“官道都快挖遍了,還是沒找到,是不是在私道?”

    “不,一定在這里?!?/br>
    崔珣喃喃說完,他忽然扶著過路亭的亭柱,一步一步,忍著背傷的劇痛,艱難挪到了亭外。

    李楹大驚:“崔珣,你做什么?”

    他傷還沒好,他不能淋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