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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死后的第三十年 第42節(jié)

    “有他蹤跡嗎?”

    “沒有。”李楹說道:“金禰就跟消失了一樣,不僅長安找不到,各州縣也找不到他。”

    生姜甘草湯入口辛甜,一股暖意遍布全身,崔珣只覺那深入骨髓的寒冷似乎緩解了些,他說道:“金禰以前是百騎司都尉,負責刺探百官動向,對于躲避追捕,他自然在行?!?/br>
    “那也不至于整個大周都找不到他吧?!?/br>
    崔珣又抿了口生姜甘草湯,他略微遲疑了下,但還是道:“找不到也是正常的,因為金禰通曉鳥語?!?/br>
    “鳥語?”

    崔珣頷首:“他不僅識鳥語,還擅長訓練夜梟為他所用,再多的官兵找他,只要他訓練的夜梟飛到空中為他放哨,他還是能逃掉?!?/br>
    李楹瞠目結舌,怪不得整個大周都找不到金禰,這的確難找,她不由問崔珣:“我都沒有聽說過,你是怎么知曉的?”

    崔珣早就猜到她會問這個問題,鎏金瑞獸紋碗中的甘草湯已經見底,他放下手中的白玉勺,露出衣袖的嶙峋手腕有一圈深可見骨的傷疤,他似乎不是很想提,但最終還是斂眸道:“在突厥的時候,知曉的?!?/br>
    “突厥……”李楹喃喃道,她很想問崔珣,在突厥的時候,是如何知曉的,但她忍了忍,還是沒問了,崔珣并不想說,他顯然不愿和她提起過去的事,所以,她又何必像那日一樣自討沒趣呢?

    她沉默了,崔珣也沉默了,書房內突然籠罩著一種尷尬的氛圍,半晌,李楹終于說道:“你回去后,還是讓啞仆每日為你煎一碗生姜甘草湯吧,你的身體再這樣下去,也不是法子?!?/br>
    崔珣默默點了點頭,李楹看著他蒼白到沒有一絲血色的面容,心中莫名有一絲酸澀,她抿了抿唇,又說道:“崔珣,你……還是對自己好點吧?!?/br>
    崔珣望著她,還是默默點了點頭,李楹知道他雖點頭答應,但其實也不會照做,這個人大概從來不知道對自己好一些,世人都說他手段殘忍,心狠如羅剎娑,其實他對他自己,才是真正的心狠如羅剎娑。

    -

    崔珣走后,李楹還端坐在紫檀書案前,久久未起身,她離開崔府的這些時日,只要不想起崔珣,她心情尚可說得上是風平浪靜,但只要一想起崔珣,就如同翻波涌浪,再也無法平靜。

    今日見到崔珣后,她更加是心亂如麻,她心中酸楚、失望、憐憫、傷心等等各種情緒夾雜,讓她腦中亂糟糟的,根本理不清半點頭緒,連金禰的蹤跡,她都無暇去想了。

    她伸出手,去打開崔珣送來的那包糖霜,她拿起一個琥珀色的糖霜,茫然放入口中,糖霜入口即化,一股清香甘甜瞬間盈滿齒舌,但任這糖霜如何甘甜,她心中亂麻,還是無法理清。

    她沒有注意到,她放在木架上的那柄金鞘彎刀,忽然閃現(xiàn)幽幽綠光,彎刀從木架上飛起,繞著書房內徘徊,然后掉落在了地上。

    彎刀掉在地上的清脆響聲終于讓李楹回過神來,她疑惑望著那柄彎刀,她不是給它放在木架上了嗎,怎么會掉在地上,她起身,去拾那彎刀,但彎刀之中,似乎傳來一個人聲,李楹不由嚇得后退兩步,彎刀之中,是什么?

    那聲音似少女呢喃,李楹側耳傾聽,分明聽到“崔珣”二字。

    崔珣?

    還沒等李楹反應過來,彎刀又是迸現(xiàn)一道幽綠光芒,接著,一個穿著胡服的美貌少女,身形漸漸出現(xiàn)在她的面前。

    少女頭發(fā)編成兩條烏黑長辮,耳上掛著金環(huán)耳珰,腳上是羊皮做的靴子,這打扮,是突厥女子的裝束,少女穿著絲綢所制的翻領胡服,胡服袖口繡著墨藍狼紋,而墨藍狼紋,是阿史那家族的標志,阿史那,意思是高貴的狼,是突厥大可汗家族的姓氏,少女既然衣服上有阿史那家族的狼紋,所以,她是阿史那家族的人?

    李楹不由問道:“你是誰?”

    “我是誰?”少女聲音十分好聽,不過卻帶著淡淡哀愁,她長得也十分柔弱,鵝蛋臉,彎彎的柳眉,白皙如玉的膚色,不像突厥人,倒像是生長在中原江南水鄉(xiāng)的人士,少女茫然道:“我是……阿史那迦?!?/br>
    “阿史那迦?”

    她是阿史那迦,那大明宮里的惠妃,是誰?

    第062章 62

    李楹于是直接問出了自己的疑問:“你是阿史那迦, 那大明宮中前來和親的突厥公主,是誰?”

    “她是我的堂姐……阿史那兀朵……”

    -

    月黑風高,夜闌人靜, 帶著帷帽的女子掀起帽上輕紗,露出紋著灼灼蓮花的明艷面容。

    肩膀上棲息著夜梟的男子行了個禮:“兀朵公主。”

    阿史那兀朵嗤笑一聲,用不是很熟練的大周官話說道:“金禰, 你讓夜梟通知我來見你, 到底所為何事?”

    “臣是來恭賀公主,能獲得大周皇帝寵愛的。”

    阿史那兀朵看著金禰干瘦精明的面容, 譏嘲道:“金禰,你不是來恭賀我的,你是來要挾我的,你想要挾我,保住你的性命, 是么?”

    金禰直起身子, 笑道:“公主還是那般直言直語?!?/br>
    “我最討厭你們大周人, 一句話要拐個十彎八彎,我們突厥人就不會這樣,你找到我,無非就是覺得我得到了大周皇帝寵愛,想利用我保命罷了,但是,我不會幫你?!卑⑹纺秦6浔梢牡溃骸跋衲氵@種背叛了大周, 又背叛了突厥的兩姓家奴,一點骨氣都沒有, 我最是瞧不上,你活該被周人抓住, 千刀萬剮?!?/br>
    金禰愣住,阿史那兀朵脾氣他也是知道的,但他萬萬沒想到她作為和親公主來了大周也還是這副臭脾氣,他怔了一會,才語帶威脅的說道:“兀朵公主,你不要忘了,你是以阿史那迦的身份來到大周的,如果被大周皇帝知道,你不是阿史那迦,而是那個傳言中崔珣侍奉過的阿史那兀朵,你覺得他會怎么想?到時候,你還能歡歡喜喜,做你的惠妃嗎?”

    阿史那兀朵輕蔑一笑:“所以,你是準備用此事來要挾我?”

    “這還不夠么?”金禰說道:“崔珣在突厥當俘虜那兩年,公主做過什么事,自己不會忘了吧?大周皇帝能忍受他的妃子,曾招攬過別的男人做入幕之賓么?他不但不能忍受,還會深以為恥,到時候,公主的性命,也未必能保住?!?/br>
    阿史那兀朵聞言,忽哈哈笑了起來,右臉的蓮花紋緋麗如霞,她說道:“金禰,你不會以為,大周皇帝不知道吧?”

    金禰徹底愣住,阿史那兀朵悠悠道:“大周皇帝不是傻子,相反,他是個極聰明的男人,他早就知道我不是阿史那迦,而是阿史那兀朵?!?/br>
    “這不可能?!苯鸲[不敢相信:“他既然知曉,為何還封你做惠妃?”

    “因為他喜歡我,他離不開我?!卑⑹纺秦6涞溃骸熬退隳闳ニ媲案鏍?,他也不會在乎?!?/br>
    “不,這不可能……”

    “為什么不可能?難道他是皇帝,就必須在乎女人的名節(jié)?他是皇帝,但他也是一個人,是人就會有弱點,就會有鐘情,而我,就是他的鐘情?!?nbsp;阿史那兀朵嘴角彎起:“所以,金禰,你的盤算,大概要落空了?!?/br>
    她看著金禰面如死灰的模樣,嘲諷道:“滾吧,金禰,看在你曾經為父汗效力的份上,我不告發(fā)你,你也不要出現(xiàn)在我面前,至于你以后是生是死,就看你的造化了?!?/br>
    -

    永興坊的新宅中,梳著兩條麻花辮,長相柔婉的阿史那迦茫然看著李楹:“你身上……有崔珣的氣味?!?/br>
    李楹不由看了看自己的身上,然后才回過神來,她疑云滿腹,探究般的問阿史那迦:“你到底,是人,還是鬼?”

    她問什么,阿史那迦倒是答什么,她說道:“我不是人,也不是鬼,我是,一縷執(zhí)念?!?/br>
    “執(zhí)念?”李楹想起莫名出現(xiàn)在她門前的薔薇干花和金鞘彎刀,還有阿史那迦說她身上有崔珣的氣味,眼前的突厥少女,雙眸中是濃到化不開的相思和哀愁,同是女子,李楹大概能猜到她的心思,李楹試探問道:“你的執(zhí)念,是對崔珣的執(zhí)念?”

    她提到“崔珣”二字,阿史那迦目光一亮:“你認識崔珣嗎?可不可以帶我去見他?”

    但還沒等李楹回答,阿史那迦就喃喃道:“不,我不能去見他,我沒有顏面見他……”

    她心神不定,一副患得患失的模樣,李楹更加斷定,她的執(zhí)念,就是對崔珣的執(zhí)念。

    一念成執(zhí),一念成癡,阿史那迦,應該早已死去,但因為放不下對崔珣的癡戀,于是一縷執(zhí)念,附于金鞘彎刀之上,隨著有心人一起來到大周。

    只是一縷執(zhí)念,連殘魂都算不上,更別提聚成人形了,阿史那迦的執(zhí)念應在彎刀之中沉睡良久,但在方才崔珣來之時,執(zhí)念聞到崔珣氣息,終于蘇醒,聚成人形,重現(xiàn)人間。

    至于為何金鞘彎刀與薔薇干花一起出現(xiàn)在李楹門前,應該是那晚李楹將薔薇干花扔在地上,有人帶著金鞘彎刀剛好經過,彎刀中的阿史那迦感受到干花上的崔珣氣息,于是帶著干花,沿著氣息一路尋找崔珣,只是沒找到崔珣,卻找到了李楹。

    這般執(zhí)著,李楹不由感慨萬千,她說道:“阿史那迦公主,我的確認識崔珣,你想見他么?”

    阿史那迦聽后,卻慌張的搖了搖頭:“不,不要了,我沒有顏面見他……”

    李楹不由問:“為何沒有顏面見他?”

    但阿史那迦只是重復搖著頭,她身影也越來越淡,她只是一縷執(zhí)念,并沒有辦法聚集人形太久,她身影如同一團白霧般漸漸消散,重新回到了金鞘彎刀之中。

    李楹怔愣了下,阿史那迦就這樣消失了,可是,她還有很多問題沒有問她呢,比如是誰殺了她,比如是誰將她帶來大周的,比如阿史那兀朵是怎么進宮的,再比如,崔珣在突厥,到底經歷了什么事。

    但是金鞘彎刀又靜靜躺在地上,如同任何一把再普通不過的生銹短刀,李楹拾起彎刀,想了想,然后讓紙人轎夫抬著步輦,送自己去了西市集賢坊。

    -

    魚扶危對于李楹的到來很是高興,他本與府中胡姬一起拉著胡琴,群情歡洽,見到李楹后,他遣下胡姬,幾個胡姬悻悻而去,李楹道:“對不住,魚先生,我打擾你的雅興了?!?/br>
    魚扶危笑道:“聊以自娛,不算什么雅興?!?/br>
    李楹瞥了眼胡琴和大鼓等物,她由衷道:“魚先生每日都過的如此瀟灑,真是讓人羨慕?!?/br>
    魚扶危道:“瀟灑也是過一天,不瀟灑也是過一天,那還不如瀟灑了。”

    李楹心中,不由對魚扶危多了幾分敬佩,魚扶危不能參加科舉,一腔抱負無法施展,但他并沒有因此消沉,而是專注經商,攢下這偌大家業(yè),此人若能參政,定然也是個一代名臣。

    不過魚扶?,F(xiàn)在還年輕,若太昌新政能一直推行,他未必沒有機會參加科舉。

    李楹其實以前對政事不感興趣,對太昌新政也沒有太多研究,但自離開荷花池后,她接連遇上盛云廷、魚扶危、虎奴這些寒門出身的人士,她開始對太昌新政有了更多理解,如果可以,她希望阿娘能將新政一直推下去,給更多的寒門人才一個機會。

    魚扶危問道:“不知公主此次前來,所為何事?”

    李楹這才回過神來,她說道:“魚先生可聽說執(zhí)念化為人形的事?”

    魚扶危點頭:“人活一世,總有求而不得之人,和求而不得之事,即使去了地府,也無法放下這點執(zhí)著,執(zhí)著過深,便會成為執(zhí)念,聚成人形,徘徊人間不去,只有化解了這點執(zhí)念,其在地府的鬼魂才能投胎轉世,否則,便會永遠困在陰曹地府了?!?/br>
    李楹道:“這個人形,聚集不了太久吧?”

    “當然,執(zhí)念非人非鬼,非魂非魄,只是一絲意念罷了,即使聚成人形,也無法長久,更別提能像公主一樣在白日行走了?!?/br>
    李楹頷首:“那有沒有什么辦法,讓這個人形聚集的久一些呢?”

    “那好辦?!濒~扶危道:“只要讓執(zhí)念見到她執(zhí)著之人,便能聚集的久一些了?!?/br>
    所以,只要將彎刀帶給崔珣,那彎刀中的阿史那迦執(zhí)念,便能出現(xiàn)的久一些,她也能問到自己想問的事情了。

    但李楹想都沒想,就否定了這個辦法。

    阿史那迦不知是出于何種原因,不愿見崔珣,她雖然只是一絲執(zhí)念,就像魚扶危說的,非人非鬼,非魂非魄,但李楹也愿意尊重她,既然阿史那迦不愿見崔珣,她就不會將彎刀帶去給崔珣。

    李楹問道:“魚先生,有沒有其他法子?”

    魚扶危想了想:“倒也是有,地府的曼珠沙華,生長于生死道,是接引之花,若將曼珠沙華點燃,執(zhí)念的身形便能聚集的久一些?!?/br>
    李楹聞言,欣喜不已:“那魚先生庫中,有沒有曼珠沙華?”

    “還真有。”魚扶危笑道:“某可以賣給公主?!?/br>
    “多謝?!?/br>
    -

    李楹拿到曼珠沙華后,魚扶危不由問她:“公主是遇到何人執(zhí)念?”

    李楹猶豫了下,沒有回答,她只是問道:“魚先生知道阿史那兀朵嗎?”

    “阿史那兀朵?”魚扶危道:“是突厥尼都可汗的公主,阿史那兀朵么?”

    李楹點頭:“她是個什么樣的人呢?”

    魚扶危思忖了下,道:“某也是聽突厥胡商說的,阿史那兀朵是尼都可汗最寵愛的女兒,長相十分美麗,是西域第一美人,她武藝出眾,箭術卓絕,但性情驕縱,就和她家族的姓氏一樣,如草原狼一般殘忍暴戾,而且,她還有一個十分殘酷的嗜好。”

    “什么嗜好?”

    “尤喜熬鷹?!?/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