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攥著那個(gè)玉白瓷瓶，狠狠砸到地上，瓷瓶應(yīng)聲而碎，朱紅丹藥滾了一地。

    崔珣愣愣看著地上的碎片，良久，他才抬起頭，艱難道：“明月珠……”

    “你不要喊我明月珠?！崩铋鹤I嘲道：“我不想聽?！?/br>
    但崔珣仍然道：“明月珠……你聽我說……”

    他聲音中已然帶了一絲懇求，李楹捂住耳朵：“我不想聽。”

    她氣憤瞪著崔珣：“你明明知道，我有多希望和你長長久久，但是你怎么做的？崔珣，我恨你，我不會原諒你！”

    她這句話，讓崔珣頓時(shí)面色慘白，她說，她恨他，她不會原諒他，他心如刀絞，似乎整個(gè)世間重新昏暗無光，他又一次陷入阿修羅道，再無仰望明月的機(jī)會。

    他半句話都說不出來了，李楹眸中含淚，恨恨看了他一眼，就咬了咬唇，就準(zhǔn)備離開這個(gè)房間，她再也不想見到崔珣了！

    但崔珣卻快步擋在她面前，他扯了扯嘴角，艱難道：“你恨我沒關(guān)系，但不要誤了正事?！?/br>
    他道：“那些百姓還等著你去救，你是大周的公主，不值得為了我，放棄履行你公主的職責(zé)。”

    他垂眸：“等救完了他們，再恨我，也不遲?！?/br>
    李楹咬著牙，她瞪著崔珣，她是真的很恨他，她恨不得現(xiàn)在就質(zhì)問他，質(zhì)問到底她在他的心里算什么，質(zhì)問到底他有沒有一絲一毫的考慮過她，但是話到嘴邊，卻生生咽了下去。

    就如他所說，那些百姓，還等著她去救。

    她轉(zhuǎn)身，坐到桌案前，語氣平靜道：“你說得對，我不能為了你，放棄履行我做為一個(gè)大周公主，應(yīng)盡的職責(zé)?！?/br>
    她道：“你也不值得?！?/br>
    第108章 108

    爭吵歸爭吵, 正事還是要干。

    借命燈在紫云觀中，李楹道：“我看了下，今夜亥時(shí), 是陰年陰月陰日陰時(shí)，這個(gè)時(shí)辰，六十甲子才出現(xiàn)一次, 靈虛山人又發(fā)了那么多鎖魂符, 或許，他圖謀的大事, 就在今夜?！?/br>
    崔珣因?yàn)榛⒗侵幍氖拢疾桓铱蠢铋?，他垂首道：“靈虛山人句句不離長生，他所圖謀者，應(yīng)該和長生有關(guān)系。”

    李楹道：“那今夜這么大的事, 他還耗費(fèi)時(shí)間來客舍, 我不認(rèn)為他是為了要收你做弟子而來的, 他方才賴在這里不走，應(yīng)該是想尋我的蹤跡?！?/br>
    崔珣聽到她說到這里，直覺感覺有些不妙，果然李楹接著道：“我受全國四萬座佛寺供養(yǎng)三十年，作為一個(gè)鬼魂，都可以白日行走了，我這樣的鬼魂, 對靈虛山人應(yīng)該很有幫助，所以他才會出觀尋我。”

    崔珣怔了怔：“你想做什么？”

    李楹平靜說道：“這桃園鎮(zhèn), 應(yīng)該也有你察事廳的暗探吧，我要以身為餌, 將靈虛山人引出來，你再帶著暗探，去熄了他的借魂燈。”

    崔珣想都沒想就說：“不行，這太危險(xiǎn)了?！?/br>
    李楹看著他，他在長安的時(shí)候，面色蒼白如雪，身體更是冷到離不了厚重鶴氅，屋內(nèi)時(shí)時(shí)刻刻都燃著瑞炭，但是在這偏遠(yuǎn)客舍，舟車勞頓后，他的臉色卻好上不少，也不像之前那般沒有半點(diǎn)血色，瑞炭也不用燒了，鶴氅也不用裹了，李楹輕輕笑了，她看著崔珣，說道：“崔珣，我不是在請教你的建議，我是在，告知你?！?/br>
    自靈虛山人走后，她對他的稱呼就變了，她也不甜甜喚他十七郎了，而是喊回他的名字，語氣之中還帶了一絲陌生，崔珣咬牙，道：“你……你不需要這樣。”

    李楹道：“你每次做決定的時(shí)候，也沒有問過我?！?/br>
    她頓了頓，又道：“你可以，我為什么不可以？”

    她還是在生他的氣，崔珣望向她，眼神恍惚了下，最終還是抿唇道：“明月珠……不要拿自己的性命和我賭氣。”

    “我的性命……”李楹譏嘲的彎起嘴角：“那你的性命呢？”

    崔珣愣了一愣，李楹搖頭道：“我覺得你沒資格和我說這句話?！?/br>
    “明月珠……”

    “一個(gè)連自己性命都不愛惜的人，又什么資格去要求別人愛惜性命呢？”李楹靜靜道：“崔珣，己所不欲，勿施于人?！?/br>
    崔珣愣愣看著她，他張了張口，想解釋什么，他在想，他或許可以和她解釋他的苦衷，他身體太過病弱，根本承受不了一千七百里的長途奔波，所以他不得不用虎狼之藥，或許，他還可以和她解釋，解釋他的不得已，他苦等六年，終于等到即將撥云見日的那一天，他必須要確保這過程中不出任何差錯(cuò)，他的五萬同僚，已經(jīng)在枉死城等待太久了，他不想他們再等下去了，可是，他到最后，卻什么都沒說，只是絕望垂下頭，垂下的脖頸潔白如玉，單薄白色襕衫下蝴蝶骨微微凸起，從蝴蝶骨往下，脊背就是薄薄的一層皮貼著骨頭，整個(gè)人看起來就如同一只被人遺棄的病鶴一般，可憐極了，但李楹只是瞥了他一眼，沒有心軟，而是垂下眸去，不再看他。

    崔珣心中愈發(fā)絕望，他知道，是他對不起她，他明明知道她有多盼望和他長長久久，他卻仍然瞞著她，吞下一顆又一顆的虎狼之藥，加速著自己身體的衰敗，讓她長長久久的愿望被擊的粉碎，他如此辜負(fù)她的心意，縱然他有千般借口，萬般苦衷，但辜負(fù)，仍然是辜負(fù)，欺瞞，也仍然是欺瞞。

    除非她愿意原諒，否則，再多的解釋，也只是徒勞的自欺欺人。

    -

    戍時(shí)，天已漆黑。

    大周全境實(shí)行宵禁制度，即使是縣鎮(zhèn)也不例外，因此桃園鎮(zhèn)早早宵禁，街坊空無一人，李楹走在青石磚路上，果然還沒行走一會，身穿云紋道袍的靈虛真人就出現(xiàn)在她面前。

    靈虛山人手上拿著一柄拂塵，他笑道：“永安公主?！?/br>
    李楹盡量讓自己表現(xiàn)的驚異一些：“你認(rèn)識我？”

    靈虛山人頷首：“貧道昔日進(jìn)過大明宮，所以，識得公主?！?/br>
    “你進(jìn)過大明宮？”

    靈虛山人道：“三十年前，貧道被當(dāng)時(shí)的百騎司都尉金禰引薦給先帝，只可惜，先帝對修道長生并無興趣，他草草問了貧道一些道門之術(shù)，然后就將貧道打發(fā)出了宮?！?/br>
    李楹倒沒想到靈虛山人還進(jìn)過宮，而且還跟她阿耶見過面，她不由問道：“我阿耶跟你說了什么？”

    “先帝說，秦皇漢武，都追求長生，但最后都塵歸塵，土歸土，不過秦皇漢武即使長生失敗，也不妨礙他們功標(biāo)青史，一個(gè)帝王的一生，只要做好一件大事，就足以圓滿，又何必去追求什么長生不老呢？”

    做好一件大事……那定然就是新政了，李楹黯然，阿耶做到了，他將來的確會功標(biāo)青史，萬世留名。

    他的一生，就如他所說，應(yīng)該很是圓滿，再無缺憾了吧。

    但靈虛山人卻道：“其實(shí)，先帝未必圓滿，至少先帝臨終之時(shí)，應(yīng)該很后悔將貧道趕出大明宮?！?/br>
    李楹抬眸：“怎么說？”

    靈虛山人呵呵笑道：“貧道見先帝時(shí)，觀先帝命數(shù)，應(yīng)還有三十余壽，但先帝卻短短十年便駕崩了，這個(gè)因由，公主知曉么？”

    李楹搖了搖頭，靈虛山人一字一句道：“那是因?yàn)?，先帝為了一件事，悔恨交加，自?zé)難眠，于是自己，將自己折磨死了?！?/br>
    李楹愕然，阿耶為了一件事，自己將自己折磨死了……她脫口而出：“什么事？”

    靈虛山人笑道：“這件事，自然與公主有關(guān)。”

    與她有關(guān)……難道是因?yàn)樗乃?，加速了阿耶死亡么?/br>
    李楹一想到，立刻搖頭：“不可能?！?/br>
    阿耶都能狠心下令殺了她，他冷酷至此，心里只有他的天下，又怎么會因?yàn)閮?nèi)疚，自責(zé)而死呢？

    這不可能。

    仿佛為了印證她的想法是對的，她對靈虛山人強(qiáng)調(diào)道：“你休要胡言，你只是一個(gè)被我阿耶趕出宮的道士，你能知道什么？”

    “貧道知道的多著呢。”靈虛山人環(huán)顧四周：“這里不是說話的地方，公主不如隨貧道去紫云觀，貧道會將實(shí)情一一道來?！?/br>
    李楹本就準(zhǔn)備隨靈虛山人去紫云觀，但她以為會是靈虛山人強(qiáng)行擄她而去，卻沒想到會從他口中聽出這些因由，她心中思忖，反正她本來就要去紫云觀的，倒不如再聽聽這個(gè)妖道說什么，她于是點(diǎn)頭道：“好，我就隨你去紫云觀?！?/br>
    -

    靈虛山人去找李楹的時(shí)候，崔珣也帶著察事廳暗探，身著黑衣，潛入了紫云觀，察事廳安插在桃園鎮(zhèn)的暗探只有五名，但五名，也夠了。

    紫云觀中空無一人，所有道士都不見了，倒是觀后云澤壇燃著火光，崔珣日間來過云澤壇，他腦海里回憶了下云澤壇地形，云澤壇是一片可容納萬人聽道的空地，四周環(huán)繞著郁郁蔥蔥的松柏，中庭則是一個(gè)木制祭壇，祭壇設(shè)三幡，寓意天地人三才之象，燃九燈，象征上照九玄諸天福堂，下照九地?zé)o極世界，除了九燈之外，還燃了一盞刻著古怪圖案的青銅燈，那應(yīng)就是借魂燈了。

    崔珣于是帶著五名暗探隱入松柏林中，他從枝葉繁盛的松柏往道場方向瞥去，這一瞥，他便愣住了。

    原來道場之中，居然盤腿坐滿了密密麻麻的人，可是這是深夜，哪來這么多人聽道，崔珣再定睛一看，發(fā)現(xiàn)這些不是人，而是生魂。

    他甚至在里面看到了茶肆主人張四郎的生魂，生魂離體，那如今家中的張四郎，應(yīng)該已經(jīng)昏迷不醒，成為一個(gè)活死人了。

    紫云觀數(shù)十道士都守在祭壇上，他們沒有圍在三幡和九燈旁邊，反而全部圍在青銅燈旁守衛(wèi)，隨著戍時(shí)臨近，青銅燈光芒大盛，而道場萬千生魂身形則越來越淡，看來一到戍時(shí)，這些魂魄就會被生祭借魂燈，張四郎這些人，便必死無疑了。

    崔珣對五名暗探使了個(gè)眼色，眾人于是分散開來，崔珣繞到一棵蒼翠古柏樹后，將一只淬毒弩箭置于手中木駑弓弦，然后對準(zhǔn)一名道士，扣動(dòng)駑機(jī)。

    隨著他箭破長空，呼嘯射出，其余暗探手中弓箭也都射出，六名道士應(yīng)聲倒下，其余道士嚇得環(huán)顧四周，但還沒來得及找到殺手方向，就被一支接著一支的淬毒弓箭射穿心臟，倒地而亡。

    見此大變，那些生魂卻仍然面色麻木，崔珣快步從松柏林中走出，經(jīng)過密密麻麻的生魂，來到祭壇之上，五名暗探蹲下逐一檢查那些道士生死，崔珣則走到借魂燈旁，將其取下。

    借魂燈燈身由青銅鑄成，燈身頂端，是一個(gè)精致蓮花狀的碗形底座，燈碗內(nèi)凹，燈碗的中心，燃著一根長長的燈芯，暗紅火苗跳動(dòng)，崔珣伸手，掐住燈芯，就準(zhǔn)備將其拔出。

    但他剛一碰到燈芯，就覺天旋地轉(zhuǎn)，眼前萬千生魂和木制祭壇都消失了，身邊暗探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茫茫白霧。

    手中的借魂燈也不在了，他遮住眼睛，慢慢站起，眼前白霧彌漫，將天地盡數(shù)繚繞，耳邊半點(diǎn)聲響都無，似乎天寬地闊，只有他一人存在。

    他擰眉沉思，忽了然道：“邪術(shù)?！?/br>
    這定然是靈虛山人為了保護(hù)借魂燈，在燈芯上設(shè)下的道法邪術(shù)。

    崔珣望著四周白霧，冷笑道：“我人都在云澤壇，怎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凡道法邪術(shù)，信則有，不信則無，張四郎他們信你，才會吞下鎖魂咒，生魂被你邪術(shù)所驅(qū)，我不信你，你能奈我何？這不過是個(gè)障眼法，霧中所見所聞，皆為虛妄?！?/br>
    白霧中傳來靈虛山人桀桀笑聲：“話莫說太早，人心生三障，三障生十惡，待你闖過魔業(yè)災(zāi)三障，再來說這都是虛妄吧?！?/br>
    靈虛山人的聲音漸漸遠(yuǎn)去，白霧也慢慢消散，崔珣眼前，緩緩走來一個(gè)纖柔美麗身影。

    第109章 109

    李楹緩步走到崔珣身前, 少女梳著時(shí)下流行的交心髻，穿著碧色圓領(lǐng)上衣和姜黃色郁金裙，郁金裙用郁金香草浸染而成, 散發(fā)出陣陣郁金香氣，發(fā)髻上戴著一支綴著明珠的金步搖，走起路上搖曳生姿, 額上則點(diǎn)著五瓣梅花花鈿, 雪膚潔白如玉，花鈿殷紅如火, 襯著她分外嬌俏美麗，崔珣不由道：“怎么穿成這樣了？”

    李楹向來打扮的是三十年前貴女模樣，不戴步搖，不點(diǎn)花鈿，而如今貴女風(fēng)格較三十年前要奢靡很多, 李楹撫摸了下金步搖上的明珠, 眸中盛滿盈盈笑意：“我穿成這樣, 不好看嗎？”

    崔珣搖頭，耳根有些發(fā)紅：“不，很好看。”

    他忽想到什么：“你怎么在這里？”

    少女靠近他，踮起腳尖，勾住他脖子，吹氣如蘭，親昵道：“來見你啊, 你不想見到我嗎？”

    她臉龐瑩潤如玉，眼眸明亮如繁星, 崔珣心神一動(dòng)，方才與靈虛山人對峙的緊張也慢慢散去, 取而代之的是纏綿生長的情愫和面對眼前少女時(shí)的悸動(dòng)，他盯著少女璀璨雙眸，嘴角慢慢揚(yáng)起溫和笑容，只是嘴角剛一扯動(dòng)，他忽一激靈。

    不對。

    李楹今日還跟他鬧了別扭，她因?yàn)榛⒗侵幍氖?，和他生了很大的氣，她生氣的模樣，好像一生一世都不會原諒他一般，崔珣盯著面前的“李楹”，忽將她一把推開：“不，你不是明月珠。”

    他環(huán)視四周，冷聲道：“靈虛山人，你以為你弄個(gè)假的明月珠出來，我就闖不破三障了嗎？這不過是邪術(shù)幻象罷了，你的借魂燈，我滅定了！”

    被他推開的李楹有些委屈，她撅起嘴，軟綿綿的喊道：“十七郎。”

    她柔弱無骨的貼上來：“十七郎，你在說什么呀？我怎么可能是假的呢？”

    崔珣剛皺眉想將她推開，李楹居然緊緊抱住他，她的身體很是溫暖，崔珣甚至能感受她身上guntang的溫度，李楹慢慢呢喃著：“十七郎，現(xiàn)在，我是真實(shí)的嗎？”

    這句話，是她向他表白心意那日說的，只有他們二人知道，李楹又仰起頭，幽幽道：“我是一場夢嗎？”

    崔珣愣住，他還記得她當(dāng)日說完這句話后，她就告訴他，她心悅于他，這是她對他說的情話，專屬他們兩人的，所以，她是真的李楹？

    這一瞬間，崔珣立刻對自己方才的懷疑感到羞愧，他道歉道：“明月珠，是我錯(cuò)了，我不該懷疑你?！?/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