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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印傳奇純愛版(9)

    作者:楚無過

    2020年12月30日

    字?jǐn)?shù):12853

    第九章

    早起竟然是個陰天。灰蒙蒙的,像是墨汁揮發(fā)到了空氣中。梧桐卻一如夏日

    般繁茂,花花草草清新怡人,連鳥叫蟲鳴都婉轉(zhuǎn)似往昔。我輕掩上門,小心翼翼

    地踏入這個初秋清晨。父母臥室黑燈瞎火。我豎起耳朵,沒有任何動靜。這多少

    讓人松了口氣。然而,等躡手躡腳地熘向廚房門口,瞥見那拉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臥室

    窗簾時,一種莫名的不安猛然從心頭竄起。一時間,連徜徉于方寸天地的澹藍(lán)色

    丹頂鶴都變得陌生起來。

    這套窗簾父母用了好久,幾乎貫穿我整個幼年時期。我卻從沒發(fā)現(xiàn)丹頂鶴的

    嘴竟然那么長,彎曲得像把剪刀。

    愣了好一會兒,我才扭頭掀開了竹門簾。廚房門大開著,微熹晨光中屎黃色

    的搪瓷缸赫然蹲在紅漆木桌上。還有陸永平那天用過的水杯,墻角的方凳以及躺

    在地上的半只油煎,一切都那么心安理得。搞不懂為什么,我突然就眼眶一熱,

    險些落下淚來。

    原本我想給自己搞點吃的——事實上大半夜肚子就開始咕咕叫——當(dāng)看到油

    煎時,我才意識到哪怕老天爺降下山珍海味我也一點都吃不下去。刷完碗筷,我

    倚著灶臺發(fā)了會兒呆。我想如果自己精通廚藝的話,理應(yīng)為母親做頓早飯。當(dāng)然,

    搜腸刮肚一番后,我便自慚形穢地打消了這個念頭。之后上個廁所,又跑到洗澡

    間抹了把臉。再次站到院子里時,天似乎更陰沉了。自行車舒舒服服地躺在地上。

    我捋了幾片鳳仙花葉,自顧自地輕咳了兩聲,卻依舊捕捉不到母親的動靜。血跡

    和嘔吐物還在,有點觸目驚心。幾張干結(jié)的地圖金燦燦的,像一塊塊精心烤制的

    鍋巴。我三下五除二把它們收拾干凈,然后轟隆隆地開了大門。

    推上車剛要走,我終究沒忍住,沖著丹頂鶴叫了聲「媽」。沒人答應(yīng)。又叫

    了幾聲,依舊石沉大海。眼淚頃刻洶涌而出。扔下自行車,在大門口站了半晌,

    我緩緩朝客廳走去。然而,客廳門反鎖著。我頓覺頭皮發(fā)麻,整個人像是被拋到

    了巖漿里。求生本能般地,我大聲嘶吼,瘋狂地舞動手臂。朱紅木門在顫抖中發(fā)

    出咚咚巨響。

    終于,窗口亮了燈。沒人說話,只有我粗重的喘息和汗水擊穿地面的呻吟。

    騎車出門時,我蹬得飛快,濕沉的空氣在耳邊嘩嘩作響。村后隱隱傳來老頭

    老太太的吆喝聲,他們不光是給自己個兒鼓勁,還要把睡夢中的懶逼們一舉驚醒。

    據(jù)說他們要跑到水電站再返回,可謂一路猿聲啼不住,曲藝雜談不絕耳??膳碌?/br>
    是,這些運動健將兼藝術(shù)家?guī)缀醢槲叶冗^了整個青春期。

    在大街口老趙家媳婦叫住了我,要求我載她一程。她穿了套舊運動衣,把自

    己裹得渾圓。我黑著臉不想說話,她卻一屁股坐到了我后座。沒走幾步,蔣嬸敲

    敲我嵴梁:「你個小屁孩勁兒挺大?!刮覒械谜f話,一個勁猛沖。

    她問:「要遲到了?」

    我搖搖頭。

    到村西橋頭她下了車,小聲問我:「昨晚你家咋了,還有剛剛,殺豬一樣?」

    我心里咯噔一下,哪還說得出半個字。

    她說:「別狗脾氣跟你爸一樣,惹你媽生氣?!?/br>
    我蹬上車就走。

    蔣嬸還在喊:「你也不帶傘,預(yù)報有雨啊?!?/br>
    果然,沒騎多遠(yuǎn)便大雨滂沱。沉悶的風(fēng)聲和爽快的雨聲催人入眠。我支著眼

    皮,硬是捱了下來。沿著平河大堤一路狂飆,才知道原來這道河壩這么長,好似

    沒有盡頭。飛濺的雨絲不時灌入干裂的嘴唇,和著腦袋里的熔漿弄得我面紅耳赤。

    我不時擠出兩聲摻雜喘息地低吼,卻在比大雨還要轟鳴的風(fēng)聲中消逝不見。

    雨下起來幾乎沒完沒了,到底下了多久,我也說不好。連日的大雨,平河像

    是被煮沸了,洶涌澎湃。層層疊疊的浪花翻卷著順流而下,顯得格外焦躁不安。

    站在堤頂極目遠(yuǎn)眺,那些造型雷同、死氣沉沉的鴿子籠盡收眼底,好似一口口等

    待埋葬的棺材。棺材出現(xiàn)之前,這里是平河邊肥沃的曠野與村莊,而堤腳枯敗的

    雜草間點綴的哪些青綠色玉米苗,是附近拆遷戶隨意點播后可笑的杰作。近兩年

    市區(qū)擴(kuò)張的厲害,二中老家屬院的兩居室位于鴿籠群東側(cè),我對這里的唯一印象,

    便是樓下長得望不到頭的晾衣繩。母親說,這棟樓依然屬于市教育局資產(chǎn),小產(chǎn)

    權(quán)房交易不受法律保護(hù),買方是文教系統(tǒng)的人??辞樾危孔舆^戶后也閑置在那,

    顯然無入住跡象。

    或許也得拆遷了吧,誰知道呢。童年時我很少呆在這里,在這個四十多平、

    比墳?zāi)惯€沉寂的房子里,除了一

    張蹩腳木床,如今再無任何長物。這張涂著豬血

    般的實木床是以前學(xué)校免費分發(fā)的,上面釘著約一寸多長的小標(biāo)牌,印著單位名

    稱和出廠日期。

    我在床上躺下,又坐起。再躺下,心煩意亂。冷冰冰的雨霧,從窗外刷進(jìn)來,

    濺到似裹尸布慘白的墻壁,然后,又變魔術(shù)似的沿著萬有引力扭曲滑落,黃燦燦

    地攤在灰頭土臉的地板上,像老天爺撒地泡牛尿。于是,這張可憐的木床,便成

    了我——一個精神分裂者發(fā)泄的目標(biāo)。我發(fā)瘋似地用拳頭、腦袋捶打、撞擊堅硬

    的床架床板。遺憾的是,任何試圖改變軟體與固體物理形態(tài)的行為,無疑都將是

    鼻青臉腫頭破血流。事實證明,我也沒能例外。

    父母搬回村里時,隔壁房有口深紅色的大木柜——由于過于陳舊、笨重,沒

    能拿走。掀開厚重的柜蓋,折騰到精疲力盡的我,就像死人那樣直直地仰躺在木

    柜里。睜開眼睛,望著陰森森的天花板,我猛然產(chǎn)生了被裝進(jìn)棺材的感覺。

    至今想不起那天我在木柜里躺了多久。只記得雨停了,煞白的月光像是要把

    天花板削下來,我直挺挺地躺著,像生下來就躺在那兒一樣。窗外沒有任何動靜,

    連張也都識趣地閉上了嘴。后來我在平河游泳,浮浮沉沉中似有嘩嘩水聲漫過耳

    際?;秀遍g又好像母親在洗澡,我?guī)缀跄芸匆娤丛栝g昏黃的燈光。猛地坐起,夜

    悄無聲息。我搖晃著,輕輕踱向窗口,鴿籠里黑燈瞎火,胃酸一陣陣往嗓子眼猛

    沖,肚皮粘在脊椎上扯也扯不開。幾經(jīng)猶豫,我還是拉開門晃了出去。月亮不知

    何時隱去,模煳的幽光宛若遠(yuǎn)古的天河。我背靠樓口不知道杵了多久,我多么想

    唱首歌。鴿籠里的月光便突然又亮了,亮得晃眼。這樣說也許不對,確切的說,

    應(yīng)該是太陽。從樹的倒影,我知道了太陽的位置,它已經(jīng)在正東方向,距離地平

    線,已經(jīng)有兩桿子高。

    陽光底下,于是我便看到了驚奇的一幕——環(huán)城公路上塵土飛揚,七八輛摩

    托車,從太陽升起的方向,以每小時50邁的速度威風(fēng)凜凜地壓了過來。在車隊后

    面,是輛黑色奧迪,緊隨其后有兩臺上白下藍(lán)的桑塔納,車頂上安裝著巨大的警

    燈,紅藍(lán)交叉的燈光旋轉(zhuǎn)不止,警笛發(fā)出尖銳的嘯叫。不知這些警車是否沖我來

    的,我眼睛瞇開了一條縫,虛弱的視線,射到那些轎車上,接著收回來。我感到

    腦海里像電影銀幕一樣,晃動著很多死人影子,有陸永平影子,有母親影子,甚

    至還有父親的影子。

    正愣神間,一輛黑色凱迪拉克Catera,在兩輛沃爾沃的前后護(hù)衛(wèi)下,從城西

    方向疾馳而來。雖然沒有摩托車和警車開道,但別有一種大大咧咧、滿不在乎的

    隱秘威嚴(yán)。車到了鴿籠前,猛地拐下大道,停在樓前的空場上。都是緊急剎車,

    勇猛而穩(wěn)重。尤其那輛車頭焊著對金光閃閃的大牛角,似匹獵豹,在狂奔中甩出

    個飄移,戛然而止。這未免過于夸張,「古惑仔」、「黑社會」、「大哥大」那

    些影視劇里的詞兒不由自腦海奔涌而出。

    我「靠」了一聲,甚至想大聲驚呼,但貧瘠的腸胃壓制了我所有情緒。外邊

    的場景太精彩,先是從兩輛沃爾沃里鉆出來四個大漢。黑色風(fēng)衣、黑色墨鏡,黑

    色的短發(fā)似刺猬毛支棱著,宛如四塊人形焦炭。然后大牛角前面車門下來個人,

    同樣是一身黑衣。這人我非常熟悉——工地上那個讓我叫刀哥的傻逼。「刀哥」

    麻利的轉(zhuǎn)到車后,拉開車門,手掌護(hù)住車門上框。于是,一個動作輕快但不失沉

    穩(wěn)地人就鉆了出來。這貨比其他幾個逼都高出半頭,也是一身黑。與眾不同的是

    前者黑框眼鏡,文質(zhì)彬彬,嘴里叼著支雪茄,像半截?zé)沟呐1蕖N覉孕拧@

    樣的雪茄一定是從古巴進(jìn)口的,如果不是從古巴那也是從菲律賓進(jìn)口的。青藍(lán)色

    的煙霧從黑框眼鏡的嘴巴和鼻孔里噴出來,在陽光下變幻著美麗的圖案,讓人喜

    感莫名。

    隨后,奧迪車上也下來一個身穿淺黃色短裙的女人。她的裙子短得徒有裙子

    之名,稍一擺動,就露出綴著蕾絲花邊的內(nèi)褲,碩大的臀部把短裙撐得真要裂開

    似的——多么熟悉的屁股啊。女人四十出頭,脖子上圍著條淺黃色絲巾,宛如一

    束活潑的火苗。她落落大方地走到黑框眼鏡面前,摘下墨鏡,露出兩只憂傷的眼

    睛,淡然一笑,說:「梁總您好,我是市局的牛秀琴。除了河神廟這片兒,其他

    重點保護(hù)區(qū)都差不多勘測完了?!?/br>
    黑框眼鏡定定地立著,因為眼鏡的緣故,看不懂他的表情。好半響,他將手

    中的雪茄,似乎是漫不經(jīng)心地投向那輛奧迪的方向:「勞師動眾的,就為了這事

    兒?」

    「聽說韓書記已作出明確指示,沒完成報備手續(xù)之前,所有工程可能都必須

    得無條件停下來,這是剛性原則?!古P闱傩θ菘赊洌踔量梢哉f風(fēng)情萬種。

    「是嗎,可研方案不都批了?!购苡写判缘纳ひ?,像磨穿過三千張老牛皮。

    「省委對文化保護(hù)這塊兒很重視,甭說平海,整個平陽不定哪天就要變天兒

    嘞,」牛秀琴聲音越來越低,「市局怕也無能為力?!?/br>
    「陳……,」黑框眼鏡欲言又止,「行了你。」,瞥了眼奧迪,然后就走向

    他的大牛角。

    「刀哥」搶先一步,拉開車門。

    大牛角飛快地倒退,調(diào)好了方向,哞地一聲就上了大道。那四塊人形焦炭,

    迅速閃身進(jìn)入另兩輛車。兩輛沃爾沃沖上大道,追隨著大牛角,絕塵而去。嗆鼻

    子扎肺的汽車尾氣,強(qiáng)硬地?fù)溥M(jìn)鴿子籠。

    我大聲咳嗽著,心中滿是驚嘆。這簡直就是黑幫電影的一幕經(jīng)典片斷。牛秀

    琴戴上墨鏡,讓我更加吃驚的是,她居然對著鴿子樓門口走過來。我楞楞地看著

    這個碩乳豐臀的女人,缺乏揚起頭來看她上身的勇氣。我只能看她屁股之下的部

    分。她一步跨進(jìn)了門檻,那久違的淡淡清香,讓我產(chǎn)生了莫名的傷感和惆悵。一

    只柔若無骨的手,摸了摸我累累傷痕的腦袋。好一陣,當(dāng)我抬起頭,以為她能和

    我說點什么時,恍惚看到的只是女人炫目的背影。我已不知天南地北,身體被股

    張力猛然往下直扯。也不知過了多久,頭暈?zāi)X漲中不知身在何處?;杌柝g,

    我總覺著鼻尖上壓著那個白花花的屁股,周遭也白生生地,白的耀眼。我想我是

    不是睡過頭,有點兒缺氧。管他呢,話說我太久沒睡個好覺了。

    十月幾近過半,我才隨爺爺奶奶回鄉(xiāng)。記得在醫(yī)院躺了3天,雖然舊痕未愈

    又添新疤,也都不外乎腦外傷。奶奶幫我請了病假,其間牛秀琴往家打過兩次電

    話,也或許三次,都沒人接。出院后,應(yīng)付奶奶我自然輕車熟路,從沒出過差池。

    幼年和呆逼們打架,父母訓(xùn)狠了,我鬧別扭賭氣十來天不說話可謂常態(tài)?!鸽S你

    媽樣兒,倔起來沒完」奶奶唉聲嘆氣。然而,在老姨家老呆著也不是個事兒,我

    總覺得她們能給我問出點啥來。于是經(jīng)常趁沒人注意,見天就悄溜出門,繃著個

    紗布在街上我一晃就大半天。甚至那天神使鬼差地,我跑到了平海市政府門口,

    望著那棟倒扣的尖頂馬桶——哥特式建筑,左看右看,總覺得不倫不類,卻又說

    不出個所以然。政府大院門崗森嚴(yán),一些上訪者在門口徘徊。見我望著門洞楞神,

    上來一位披著羊皮襖的老大爺:「有冤屈?」我瞥眼體態(tài)龍鐘的老者,沒搭腔。

    老大爺臉上滿是皺紋,卻遮不住那股書卷氣。他輕嘆一口氣,仿佛吐出了百年的

    滄桑。不經(jīng)意地,連我都被感染,眉間就染了些許老者的哀愁。

    好在牛秀琴忒忙,奶奶也就一直催我回學(xué)校,「把落下的課趕緊兒補(bǔ)回來」。

    我自然是屁顛屁顛的點頭如小雞啄米,理所當(dāng)然地,扯著扯著話題就無可避免扯

    到了母親。爺爺咕噥著什么,我一句也沒聽懂。奶奶說「也不知你媽咋回事兒,

    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后娘生的」、「你媽啥也不管,奶奶可不能」。我能說什么呢,

    我無話可說?;丶夷翘?,牛秀琴開車直接把我放在了二中門口。記得當(dāng)時我想,

    如果母親也來食堂打飯,我只需輕輕低下頭,任她再眼尖也不可能把我揪出來。

    當(dāng)然,這是癡人說夢。那一整天,我也沒見到母親。

    后來忘了是哪節(jié)課,一到教室,盡管我已經(jīng)盡最大努力去集中精力,但仍然

    還是出現(xiàn)了問題。我坐不到10分鐘時就感到頭暈,就想躺下睡覺。漸漸地,唆唆

    的講課聲、呆逼們的念書聲都成了一鍋稀粥。那個班主任趙老師剛開始還想修理

    我——她是個女的,圓圓臉,雞窩頭,脖子很短,屁股很大,走起道來搖搖擺擺,

    像河里的鴨子——但很快她就不再搭理我。趙老師是教數(shù)學(xué)的,在她的課堂上,

    我不僅睡著了,更嚴(yán)重的是居然鼾聲如雷。最后她實在忍無可忍,揪著我的耳朵

    把我拎起來,大聲在我耳邊喊:「嚴(yán)林!」結(jié)果當(dāng)然是我站起來,背靠后黑板罰

    站了一下午。

    晚自習(xí)放學(xué)我故意落在后面,沒能看到母親。事實上她來沒來學(xué)校我都不知

    道。凜冽的空氣中,連呆逼們的嬉戲聲都清新了些許。我從旁邊急馳而過,惹得

    他們哇哇大叫著尾隨而來。那些粗魯而幼稚的公鴨嗓至今猶在耳畔,像淺洼中飛

    濺起的水漬,模煳卻又真切。到家時,父母臥室亮著燈。我滿頭大汗地扎好車,

    院子又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直到回家后第二天上午我才見到了母親。記得是個大課間,所有的初三生

    都

    在班級前的空地上練立定跳遠(yuǎn)。cao場上響徹著第八套廣播體cao的指示音,傳到教

    學(xué)區(qū)時變得扁平而空幽。盡管有班主任陰冷的巡視,呆逼們還是要抽空調(diào)皮搗蛋

    一番。我有些心不在焉,蹦了幾蹦就蹲下去整理起鞋帶來。

    一個傻逼就說:「我要是你就請假了?!?/br>
    我說:「干毛?」

    他說:「頭上有傷,一跳就炸?!?/br>
    我說:「你媽才炸呢?!?/br>
    他毫不示弱地說:「你媽。」

    我嚯地站起來,剛捏緊拳頭,他揚揚臉:「真的是你媽?!?/br>
    果然是我媽。印象中母親穿了身淺色西服,正步履輕盈地打升旗臺前經(jīng)過。

    她或許朝這邊瞟了一眼,又或許沒有。這種事我說不好。只記得她邁動雙腿時在

    旗桿旁留下一抹奇妙的剪影——天空藍(lán)得不像話,母親脖頸間的淺藍(lán)紗巾迎風(fēng)起

    舞,宛若一團(tuán)燃燒的藍(lán)色烈焰。很難想象那段時間的心境,也許我根本就不想去

    觸及母親,遠(yuǎn)遠(yuǎn)觀望已是最大的虛張聲勢。

    然而第三節(jié)課間,從廁所出來,途徑教學(xué)區(qū)的拱門時,我險些和母親撞個滿

    懷。這樣說有點夸張,或許兩人還離得遠(yuǎn)呢,只是驟然照面有些不知所措。當(dāng)然,

    不知所措的是我,說大吃一驚、屁滾尿流更符合事實。至今我記得母親明媚的眼

    眸,映著身旁翠綠的洋槐,如一汪流動的湖水。它似乎跳了幾下,就平穩(wěn)地滑向

    一側(cè)。我好像張了張嘴,沒準(zhǔn)真打算蹦出幾個詞呢。遺憾的是,我只是踉蹌著穿

    行而過。坐到教室里時,心里的鼓還沒擂完,周遭的一切卻踏踏實實地黯澹下來。

    中午放學(xué)時我有些猶豫不決,在呆逼的招呼下還是硬著頭皮奔向了學(xué)生食堂。

    匆匆打了飯,我拽上幾個人就竄到了食堂前的小花園里。我認(rèn)為這里起碼是安全

    的。不想牛逼正吹得起勁,大家戛然而止。與此同時,我的屁股被踢了一下。正

    待發(fā)火,背后傳來小舅媽的聲音,急吼吼的:「跟我走!」我一時有些發(fā)懵,嘴

    里憋著飯,怎么也站不起來。

    小舅媽當(dāng)然不是省油的燈,她一把擰住我的耳朵,于是我就站了起來。不顧

    我的狼狽鳥樣,她撈上我的胳膊就走。有一剎那我以為母親出事了,這讓我的腿

    軟成了面條。但小舅媽說:「這段時間跑哪去了?啊,真讓人一通好找,給你弄

    點好吃的咋這么難呢?!顾僦欤瑩P了揚手里的飯盒。我當(dāng)下就想跑路,卻被

    小舅媽死死拽住。當(dāng)著廣大師生的面,我也不好意思做出過激舉動。

    進(jìn)教師食堂時,我緊攥飯缸,頭都不敢抬。我覺得自己快要死了,然而母親

    并不在。反是幾個認(rèn)識的老師調(diào)侃我又跟舅媽溷飯吃。我汗流浹背地坐在角落里,

    右腿神經(jīng)質(zhì)地抖動著,卻隱隱有幾分失落氤氳而起。記得那天飯盒里盛的是小酥

    rou。小舅媽打米飯回來,蠻橫地往我碗里撥了一半。我說吃不完,她說她正減肥。

    我就沒話可說了。飯間小舅媽突然停下來,盯著我瞧了半晌。我心里直發(fā)毛,問

    她咋了。小舅媽比劃了半天,說該理發(fā)了你。不等我松口氣,她又問:「你頭咋

    回事兒?上次打架可沒見這么多傷?!刮也恢每煞瘢齤ian笑著踢我一腳:「要不

    要報仇?。俊购髞硇【藡寙柤案赣H的近況,又問我想不想他。我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幾

    乎忘記了這個人。然而不等歉意散去,一縷不安的漣漪就從心頭悄悄蕩起。

    回教室的路上,陽光懶懶散散。我終究沒忍住,問:「我媽呢?」

    小舅媽切了一聲,憋不住笑:「你媽又不是我媽,你都不知道我哪知道?」

    當(dāng)晚一放學(xué)我就直沖車棚,在教師區(qū)找了個遍,也沒見著那輛熟悉的車,我

    有點不知所措。看車?yán)项^更是不知所措,他吹了聲哨子,就要攆雞一樣把我攆走。

    人流潮涌中,我跟車棚外耗了好一會兒。只記得頭頂?shù)陌谉霟艟薮蠖斩?,幾?/br>
    飛蛾不知疲倦地制造著斑駁黑影。而母親終究沒有出現(xiàn)。

    回家路上月影朦朧,在呆逼們的歡笑聲中我沉默不語。到環(huán)城路拐彎處我們

    竟然碰到了王偉超。大家都有些驚訝,以至于除了「我cao」再也擠不出其他詞兒。

    王偉超揮揮手,讓他們先走,說有事和我談。我能說什么呢,我點了點頭。王偉

    超遞煙我沒接,我說戒了。然后王偉超就開口了,他果然談到了邴婕。我能說什

    么呢,我說滾你媽逼。我蹬上車,又轉(zhuǎn)身指著他說:「別他媽煩老子,不然宰了

    你?!刮覍嵲谔珒戳恕?/br>
    下了環(huán)城路,連月光都變得陰森森的。我也搞不懂自己在想些什么。在村西

    橋頭猛然發(fā)現(xiàn)前面有個人影,看起來頗為眼熟,登時我心里怦怦直跳。村里犬吠

    聲此起彼伏,不遠(yuǎn)處的淺色背影優(yōu)雅動人。我慢慢跟著,吸入一口月光,再輕輕

    吐出。一時兩道的樹苗都飛舞起來。然而到了大街口,她一拐彎就沒了影。我不

    由怔了半晌,直到家門口才想起母親晚上沒課。進(jìn)了院子,父母臥室亮著燈。待

    我停好車,燈又熄了,廚房里卻有宵夜。記得是碗云吞面,罩在玻璃蓋子里,熱

    氣騰騰。我站在灶臺旁,狼吞虎咽地吃完了它。等洗漱完畢躺到床上時,眼淚才

    掉了下來。一粒粒的,像透明的老鼠屎。

    沒兩天,新宿舍樓正式投入使用。神使鬼差地,我就搬到了學(xué)校住。

    記得是個周六,中午放學(xué)我就直奔家里。母親不在,鍋里悶好了咸米飯。我

    坐到?jīng)鐾だ飷瀽灥爻酝觑垼謶醒笱蟮負(fù)噶藭耗_。陽光很好,在爛嘉陵上擦出

    絢爛的火花,我突然就一陣心慌?;氐阶约悍块g,床上碼著幾件洗凈的衣服,其

    中就有那天晚上脫到父母臥室的運動褲。我有氣無力地癱到床上,再直挺挺地爬

    起來,然后就開始整理鋪蓋。說鋪蓋有些夸張,我也懶得去翻箱倒柜,只是cao了

    倆毛毯、一床單,外加一床薄被。用繩子捆好后,我又呆坐了半晌。我甚至想,

    如果這時候母親回來,一定會阻止我。一時間,某種危險而又微妙的幸福感在體

    內(nèi)膨脹開來,我感到自己真是不可救藥了。

    入住手續(xù)草率而迅速,整個下午我都耗在籃球場上。其間隱約看到邴婕在旁

    觀戰(zhàn),一輪打下來卻又沒了影。我竟然有點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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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點多時回了趟家,母親依舊不在,我就給她留了張字條。這種事對我來說

    實在新鮮,有點矯情,簡直像在拍電影。記得當(dāng)晚搞了個數(shù)學(xué)測驗,當(dāng)然也可能

    是其他狗屁玩意,總之晚自習(xí)只上了兩節(jié)。當(dāng)棲身嶄新的宿舍樓里時,大家的興

    奮溢于言表。在一波波被持續(xù)壓制又持續(xù)反彈的嘰嘰喳喳中,我翻來覆去,怎么

    也睡不著。

    星期天上午是實驗課。九點多時,小舅媽虎著臉出現(xiàn)在實驗室門口。她脆生

    生的,卻像個打上門來的母大蟲:「嚴(yán)林,你給我出來!」在呆逼們幸災(zāi)樂禍的

    竊笑中,我忐忑不安地走了出去。

    臺階下停著一輛自行車,后座上扎著一床鋪蓋卷。小舅媽抱臂盯著我,也不

    說話。我說咋了嘛,就心虛地低下了頭。小舅媽冷笑兩聲,半晌才開了口:「不

    跟你廢話。你媽沒空,讓我給捎來?!拐f著,她從兜里翻出二百塊錢給我。我條

    件反射地就去接。她一巴掌把我的手扇開:「你還真敢要?」教室里傳來若有若

    無的笑聲,我的臉幾乎要滲出血來。小舅媽哼一聲,問我住幾樓,然后讓我抱鋪

    蓋卷帶路。一路上她當(dāng)然沒忘撩撥我?guī)拙洹?/br>
    等整理好床鋪,小舅媽讓我坐下,一頓噼頭蓋臉:「是不是跟你媽吵架了?

    啊?你可把你媽氣得夠嗆,眼圈都哭紅了——這么多年,我還真是第一次見。干

    啥壞事兒了你,真是了不得啊嚴(yán)林?!顾f得我心里堵得慌,于是就把眼淚擠了

    出來。起先還很羞澀,后來就撒丫子狂奔而下。水光朦朧中我盯著自己瑟瑟發(fā)抖

    的膝蓋,耳畔嗡嗡作響。小舅媽不再說話,捏著我的手,眼淚也直往下掉。后來

    她把錢塞我兜里,說:「我看你也別要臉,撐兩天就回家住去。你媽保管消了氣

    兒。」臨走她又多給了我五十,叮囑我別讓母親知道?!高€有,」小舅媽拽著我

    的耳朵,「別亂花,不然可饒不了你?!?/br>
    接下來的兩天都沒見著母親。飯點我緊盯教師食堂門口,課間cao時間我熘達(dá)

    到cao場上,甚至有兩次我故意從母親辦公室前經(jīng)過。然而并無卵用,母親像是蒸

    發(fā)了一般。這個念頭冒出來時我簡直嚇了一跳。經(jīng)過一夜的醞釀,我卻漸漸被它

    說服了。

    周三吃午飯時,我眼皮一陣狂跳,心里那股沖動再也無法遏制。扔下飯缸,

    我便直沖母親辦公室。哪有半個人啊。一直等到一點鐘才進(jìn)來個老頭,問我找誰。

    我說張鳳蘭,我媽。他哦了聲,卻不再說話。恰好陳老師來了,看到我有些驚訝。

    她說母親請了一上午假,下午也不知道有課沒,咋到現(xiàn)在都沒來。之后她往我家

    打了個電話,卻沒有人接。不顧陳老師錯愕的目光,我發(fā)瘋一樣沖了出去。校門

    緊鎖,門衛(wèi)不放行。我繞到了學(xué)校東南角,那兒有片小樹林,可謂紅警cs愛好者

    的必經(jīng)之地。翻墻過來,我直抄近路。

    十月都快完了,莊稼卻沒有任何成熟的打算。伴著呼呼風(fēng)聲,它們從視網(wǎng)膜

    上掠過,綠油油一片。小路少有人走,異常松軟,幾個老坑也變成了巨大的泥沼。

    兩道的墳丘密密麻麻,在正午的僻靜中發(fā)出藏青色的嗚鳴。我跑得如此之快,以

    至于腳下一滑,結(jié)結(jié)實實地摔了一跤。進(jìn)了村,街

    上空空蕩蕩,暴烈的日光下偶

    爾滲進(jìn)一道好奇的目光。我記得自己的喘息沉悶卻又輕快,而水泥路的斑紋似乎

    沒有盡頭。

    家里大門緊鎖。我捶了幾下門,喊了幾聲媽,然后發(fā)現(xiàn)自己沒帶鑰匙,不由

    整個人都癱在門廊下。氣喘勻了我才緩緩爬起,從奶奶院繞了進(jìn)去。母親當(dāng)然不

    在。

    我找遍了角角落落,最后在樓梯口呆坐了好半天。再從家出來,日頭似乎更

    毒了。我心如亂麻,尋思著要不要到街上熘一圈。這時,一個聲音驚醒了我。是

    前院一老太太,正坐在榕樹下吃飯,她遠(yuǎn)遠(yuǎn)問我今天咋沒上學(xué)。我快步走過去。

    她扒口飯,又問我是不是在泥里打滾了。勞她提醒,我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在泥里打了

    滾。

    我問她見母親沒。她說:「上午倒是見了,從老二那兒拿了瓶百草枯。要不

    說你媽能干,我還說張老師這身段哪能下地啊。」我轉(zhuǎn)身就往家里走?!噶至钟?/br>
    長高了。老嚴(yán)家真有福氣……」她還在說些什么,我已經(jīng)聽不清了。

    然而藥桶安靜地躺在雜物間,像是在極力確認(rèn)著什么。我有氣無力地朝奶奶

    家走去。農(nóng)村婦女酷愛服毒自盡,盡管這種方式最為慘烈而痛苦。14歲時我已有

    幸目睹過兩起此類事件。那種口吐白沫披頭散發(fā)滿地打滾的樣子,我永生難忘。

    母親從不是一哭二鬧三上吊的人,但是對于死,我們又能說些什么呢。至少對那

    時的我而言,母親已經(jīng)幾乎是個死人了。

    果然,爺爺在家??匆娢遥吲d地發(fā)起抖來。我懶得廢話,直接問他見母

    親沒。他嘟嘟囔囔,最后說沒。我又問奶奶呢。他說在誰誰誰家打牌。我就出去

    找奶奶,結(jié)果跑了一圈也沒見著人?;厝サ穆飞?,我一步踩死一只螞蟻。我感到

    自己流了太多的汗,而這,幾乎耗光了我所有力氣。推開大門,我卻看到了母親。

    她滿身泥濘地蹲在地上,旁邊立著一個綠色藥桶。院子里彌漫著氯苯酚的味

    道,熟悉得讓人想打噴嚏。母親還是那身綠西褲白襯衫,遮陽帽下俏臉通紅,幾

    縷濕發(fā)粘在臉頰上,汗水還在源源不斷地往下滑落。見我進(jìn)來,她驚訝地抬起了

    頭。我想說點什么,張張嘴,卻一個字都吐不出來。半晌我才一拳夯在鐵門上,

    眼淚也總算奪眶而出。我記得自己說:「你死哪兒了?!」我搞不懂這是怒吼、

    哀號還是痛哭。只感覺手背火辣辣的,恍若一枚枚青杏從禿枝上冒出。

    朦朧中,母親起身,向我走來。我用余光瞥著,假裝沒看見。終于母親摸上

    我的肩膀,撫上我的腦袋。那截白生生的胳膊在我眼前掃過,宛若一條橫貫夜空

    的銀河。于是我就矯情地?fù)溥M(jìn)了她懷里。我大概永遠(yuǎn)不會忘記母親身上百草枯的

    氣味,杏仁一般,直抵大腦。還有她的哭泣,輕快地跳躍著,像是小鹿顫抖的心

    臟。也不知過了多久,母親拍拍我說:「你頭發(fā)都餿了?!?/br>
    后腦勺的頭發(fā)大概過了倆月才長了出來。我走在初秋的連綿雨天里,老感覺

    腦袋涼颼颼的,像是給人撬了條縫。一九九八年的秋風(fēng)裹挾著雨水肆無忌憚地往

    里灌,直到今天我都能在記憶中嗅到一股土腥味。

    那個下午我坐在涼亭里看母親給花花草草打藥。她讓我洗把臉換身衣服快回

    學(xué)校去,我佯裝沒聽見。陽光散漫,在院子里灑出梧桐的斑駁陰影。母親背著藥

    桶,小臂輕舉,噴頭所到之處不時揚起五色水霧。我這才發(fā)現(xiàn)即便毒液也會發(fā)生

    光的散射,真是不可思議。

    終于母親回過頭來,沉著臉說:「又不聽話不是?!刮翌D時一陣惶恐,趕忙

    起身。正猶豫著說點什么,奶奶走了進(jìn)來。回來好多天不見,她還是老樣子。城

    市生活并沒有使她老人家發(fā)生諸如面色紅潤之類的生理變化。一進(jìn)門她就嘆了口

    氣,像戲臺上的所有嘆息一樣,夸張而悲愴。然后她叫了聲林林,就遞過來一個

    大包裝袋。印象中很沉,我險些沒拿住。里面是些在九十年代還能稱之為營養(yǎng)品

    的東西,麥乳精啦、油茶啦、豆奶粉啦,此外還有幾塊散裝甜點,甚至有兩罐健

    力寶。這是老姨臨走時非要讓給家里捎的東西,咋說都不行?;丶視r母親不在,

    一直放在奶奶那院。

    母親停下來,問奶奶啥時候回來的。后者搓搓手,說:「也是剛回沒幾日頭,

    秀琴開車給送回來的。主要是你爸不爭氣,不然真不該麻煩人家?!顾ゎ^看著

    我,頓了頓,就唱開了:「鳳蘭哎,有些事兒呢,你得悠著點不是,看林林瘦的

    ……你都不曉得啊,這伢子遭多大罪兒了,如果不他老姨,林林就……我這老是

    老了,也攏不住事兒了,可心里頭啊,老神不得勁兒呢?!拐f這話時,她身子對

    著母親,臉卻朝向我。

    母親則嗯了聲,往院子西側(cè)走兩步又停下來:「媽,營養(yǎng)品還是拿回去,你

    跟爸留著慢慢吃。別讓林林給糟蹋了?!?/br>
    「啥話說的,孩子出這么大事兒,再說正長身子骨呢,」奶奶似是有些生氣,

    嘴巴大張,笑容卻在張嘴的一瞬間蔓延開來,「那院還有,這是專門給林林拾掇

    的?!?/br>
    母親就不再說話,隨著吱嘎吱嘎響,粉紅罩衣的帶子在腰間來回晃動。奶奶

    在旁邊看了好一會兒,問母親用的啥藥,又說這小毛桃都幾年了還是這逑樣。母

    親一一作答,動作卻沒有任何停頓?!改憧煜聪慈?,一會兒媽整完了也得到學(xué)校

    一趟。」好一陣,母親的聲音裹在絢爛的水霧里飄散而來。氯苯酚的氣味過于濃

    烈,我簡直有些頭昏腦脹。

    「看看你,看看你,」奶奶跳過來,扯住我的衣領(lǐng),「咋整的,在地里打滾

    了?還是跟誰又打架了?」

    我嗯了聲,也不知自己是打滾了還是打架了。放下包裝袋,我起身走向洗澡

    間。關(guān)上門的一剎那,奶奶說:「實際上豆地也不用打藥,這都快收秋了,打了

    也沒多大用?!箛@口氣,她又笑了笑:「我趕著回來還心說到地里薅薅草呢?!?/br>
    我盯著鏡子瞧了半晌,卻沒能聽見母親的聲音。倒是幾只麻雀在后窗嘰嘰喳喳,

    我一個轉(zhuǎn)身,它們就消失不見。

    接下來是個久違的大周末。下午一放學(xué)我們就賴在cao場上殺了個昏天暗地。

    回家時還真有點天昏地暗,我騎得飛快,結(jié)果在胡同口被奶奶揪了下來。她

    說:「老天爺,這大晚上的你不能悠著點!」完了奶奶囑咐我過會兒到她院里一

    趟,「有好吃的?!乖伦孕熊囄揖透Z了過去。誰知奶奶只是摸出來倆石榴,讓

    我第二天中午上她這兒吃飯?!竸e忘給你媽說,」也許是奶奶太老,明亮的燈光

    下屋里顯得光滑而冷清,「中秋節(jié)沒趕上趟,那咱也得補(bǔ)上。不能和平不在咱就

    不過吧。」

    其實這些事也不過是給我增加點飯桌上的話頭。我故作冷淡地說了出來時,

    結(jié)果母親更是冷淡——她甚至沒有任何表示。

    一時喝粥的聲音過于響亮,像是什么妖怪在吸人血??墒浅寺耦^喝粥,我

    又能做點什么呢。有時多夾幾次菜,我都會覺得自己動作不夠自然。突然,母親

    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她說:「你飲牛呢?!刮姨痤^說:「???」母親給我掇兩

    筷子回鍋rou,幽幽地:「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媽虐待你?!刮蚁胄π?,又覺得這時

    候笑會顯得很傻逼,只好又埋下了頭。

    母親敲敲桌子,說:「嘿,抬起頭?!褂谑俏揖吞鹆祟^。她抱住我頭,柔

    聲問我啥時候拆線。我說快了,過兩天。她怪我真是膽大,帶著傷也敢打架。

    「去他家?guī)状瘟硕?。?/br>
    母親沒接茬,半晌才說:「所以你就拿自個頭出氣?」

    我終于笑了笑。

    「笑個屁,」母親板起臉,聲音卻酥脆得如同盤子里的油餅,「好利索了趕

    緊洗個頭,吃個飯都臭烘烘的?!?/br>
    而關(guān)于那幾天我去了哪,母親沒問,我當(dāng)然也沒說。

    周日一大早母親就出門買菜了,盡管奶奶說今年她來辦。午飯最忙活的恐怕

    還是母親,奶奶在一旁苦笑道:「年齡不饒人啊,還是你媽手腳快?!?/br>
    四葷三素一湯,母親說先吃著,呆會兒再做個紅果湯。經(jīng)奶奶特許,爺爺?shù)?/br>
    以倒了兩盅酒。他激動得直掉哈喇子,反復(fù)指著我的腦袋含溷不清地說:「林林

    可不能喝啊?!鼓棠踢B說了幾次「知道」,他老人家才閉上了嘴。飯桌上理所當(dāng)

    然會談到莊稼。奶奶倒是看開了些?!柑煲掠?,娘要嫁人,有啥法子」。母親

    笑笑,也沒說什么。我和爺爺則是埋頭苦干——這幾乎是我倆在飯桌上的經(jīng)典形

    象。而在我記憶中,奶奶永遠(yuǎn)是第一噴手。很快,她開始講述自己一個多月的城

    市生活。

    她說她表姨別看有錢,過得也不好,年齡還沒她大,整天坐在輪椅上,啥都

    要人伺候。她說咱是苦了點,至少還能下地勞動,她表姨就是懶才得了糖尿病。

    后來像想起什么好笑的事,她樂得直拍大腿:「你秀琴老姨還真是厲害,把那啥

    文遠(yuǎn)管得叫一個狠。說往東,啊,他就不敢往西。見過怕老婆的,還真沒見過這

    么怕老婆的?!棺詈螅偨Y(jié)道:「城里生活真不是人過的,那么些人擠到一個

    樓里面,干點啥能方便咯?」

    奶奶這么說,我倒是一愣。因為上次在城里她都沒忘說道城里怎么怎么好,

    秀琴在文化局工作多么多么氣派。她老人家當(dāng)時甚至教導(dǎo)我要長點出息,「向你

    老姨學(xué)習(xí),將來做個大官」。

    母親去廚房煲湯時,她老人家嘆口氣,終于原形畢露:「當(dāng)年

    你爸要是呆在

    城里不回來,也不會有現(xiàn)在這茬了?!惯@么說著她老臉一皺,果然——眼淚就滾

    了下來。這頓飯吃到了兩點多。

    打奶奶院歸來時,太陽昏黃,陰風(fēng)陣陣,老天爺像被煳了一口濃痰??諝饫?/br>
    又開始季節(jié)性地彌漫一種辛辣的濕氣。我一屁股坐到?jīng)鐾だ?,正琢磨著上哪兒?/br>
    點樂子,陸宏峰便出現(xiàn)在視野中。

    這棵蔫豆芽一股腦提來了八斤月餅。雖然知道不應(yīng)該,我還是一陣驚訝。因

    為姨表間根本不興這套,何況中秋節(jié)早他媽過去了。我故作老成地問他這是干啥,

    他支支吾吾說不出個所以然。送他到門口時,我問:「你一個人來的?」他先是

    點頭,后是搖頭,我立馬打了個飽嗝,好像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吃撐了。我問他:「你

    爸咋不來?」他吸熘吸熘鼻子,擰擰腳,再茫然地看我一眼,就算回答過了。

    ********************

    第二年收秋時,我終于見到了陸永平,這家伙還真是命大。據(jù)姥爺說,陸永

    平是在醫(yī)院過得春節(jié),丟了半條命。現(xiàn)在我也經(jīng)常會想,當(dāng)時那兩刀要把他弄死

    了,又將會是種什么樣結(jié)局?羞愧地說,曾無數(shù)次幻想過這個場景,但真正發(fā)生

    時卻平淡得令人更加羞愧。

    記得是個難得的朗夜,滿天星斗清晰得不像話。進(jìn)了村一路上都是玉米棒子,

    我一通七拐八繞,總算活著抵達(dá)了家門口。然而橫在面前的是另一堆玉米棒子,

    以及一百瓦的燈泡下埋頭化玉米的人們,其中就有陸永平。他說:「嘿,小…小

    林回來啦!」

    可能是燈光過于明亮,周遭的一切顯得有點虛。頭頂?shù)娘w蛾撲將出巨大的陰

    影,勞作的人們扯著些家長里短。這幾乎像所有和影視作品里所描述的那樣,

    平淡而不真實。

    發(fā)愣間母親已起身向廚房走去。她說:「把車推進(jìn)來,一會兒上架子礙事兒?!?/br>
    一碟鹵豬rou,外加一個涼拌黃瓜。母親盛小米粥來,在我身邊站了好一會兒。

    搞不懂為什么,我甚至沒抬頭看她一眼。良久,母親輕咳兩聲,捶捶我的肩膀:

    「少吃點rou,大晚上的不好消化?!谷缓笏王饬顺鋈?,我能聽到院子里的細(xì)碎

    腳步聲。當(dāng)我扭頭望出去時,母親竟然站在廚房門口——她掀起竹門簾,柔聲說:

    「吃完洗洗睡,啊,你不用出來了。」

    我當(dāng)然還是出來了。盡管這個夜晚如同這個秋天一樣,耳邊永遠(yuǎn)響徹著對陸

    永平的恭維和感激。母親埋頭剝著玉米,偶爾會湊近我問些學(xué)習(xí)上的事。我一一

    回應(yīng),卻像是在回答老師提問。雖然不樂意,但我也無力阻止陸永平在眼前晃蕩。

    他和前院一老頭吹噓著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唾沫四射之余還要不時拿眼瞟我這邊。

    我真想一玉米棒子敲死他,懊惱著那晚咋沒把狗日的弄死。

    后來陸永平上架子掛玉米,奶奶讓我去幫忙。我環(huán)顧四周,也只能站了起來。

    陸永平卻突然沉默下來,除了偶爾以夸張的姿勢朝剝玉米的人們吼兩聲,他的語

    言能力像不斷垂落的汗珠一樣,消失了。我不時偷瞟母親一眼,她垂著頭,翻飛

    的雙手宛若兩只翩翩起舞的蝴蝶。至今我記得她閃亮的黑發(fā)和身邊不斷堆積起來、

    彷佛下一秒就要把人吞沒的玉米苞海洋。那種金燦燦的光輝恍若從地下滲出來的

    一般,總能讓我大吃一驚。一掛玉米快壓完時,陸永平叫了聲「小林」。我頭都

    沒抬,說咋。半晌他才說:「每次不要搞那么多,不然今晚壓上去明早就得斷?!?/br>
    第二天是農(nóng)忙假,這大概是前機(jī)械化時代的唯一利好。而一九九九年就是歷

    史的終結(jié)。我大汗淋漓地從玉米苗間鉆出來,一屁股坐到地頭,半天直不起腰。

    母親見了直皺眉,怪我沒事找事。我抹把汗,剛想說點什么,柴油機(jī)的轟鳴便碾

    壓而來。

    那天上午收了兩塊地。母親找了三四個人幫忙,全部收成卸到家里時也才十

    點多。送走幫工,一干人又坐在門口繼續(xù)化玉米。

    有小舅在,氣氛輕松了許多。他總能化解奶奶深藏在肺腑間伺機(jī)噴發(fā)而出的

    抱怨。我和陸永平則是老搭檔,他負(fù)責(zé)壓,我負(fù)責(zé)碼。他說小林累壞了吧。我說

    這算個屁。小舅哈哈笑:「還真沒瞧出來,這大姑娘還是個干農(nóng)活的好手啊。」

    臨開飯前張鳳棠來了。當(dāng)時母親在廚房忙活,奶奶去給前院送擋板。老遠(yuǎn)就

    聽到她的腳步聲,嗒嗒嗒的,好一陣才到了門口。這大忙天的,她依舊濃妝艷抹,

    像朵插在瓷瓶里的塑料花。張口第一句,張鳳棠說:「傻子?!刮移沉岁懹榔揭?/br>
    眼,后者埋頭絞著玉米苞,似乎沒聽見。于是張鳳棠又接連叫了兩聲。小舅在一

    旁咧著嘴笑,我卻渾身不自在,臉都漲得通紅。

    陸永平說:「咋?」

    張鳳棠說:「咋咋咋,還知道回家不?」

    陸永平這才抬起了頭:「急個屁,沒看正忙著呢,好歹這掛弄完吧。」

    張鳳棠哼一聲,在玉米堆旁坐了下來。剝了幾個后她說:「還是老二家的好?!?/br>
    小舅直咧嘴:「哪能跟你家的比,真是越謙虛越進(jìn)步,越進(jìn)步越謙虛。」

    張鳳棠一瞪眼:「這你倒比得清楚,你哥出事兒咋也沒見你這么積極的?!?/br>
    「姐你這可冤枉我啦,」小舅眉飛色舞,一個玉米棒子攥在手里舞得像個狼

    牙棒,「問問我哥,哪次我沒去?就說年前那次,連哥自人兒也不曉得誰在背后

    下黑手,是吧哥?!褂浀媚翘鞗鏊巳?,頭頂飄蕩著巨大的云朵,焚燒秸稈的濃

    煙卻已在悄悄蔓延。我感到鼻子有點不透氣,就發(fā)出了老牛喘氣的聲音。

    陸永平轉(zhuǎn)過身——竹耙子顛了幾顛——甕聲甕氣地:「哪來那么多廢話?」

    爾后他低頭沖我笑了笑:「又忘了不是?一次少碼點,四五個就行?!?/br>
    「你倒不廢話,就是辦事兒太積極。」張鳳棠頭也不回:「別扯這些,他哪

    些事兒不都門兒清?!?/br>
    「我哥說天兒黑,啥都沒瞅著。人派出所小徐也說了,立案也行,但得提供

    合乎邏輯的線索,別讓人抓瞎,這治安良好的牌子鄉(xiāng)里掛好些年頭了都?!剐【?/br>
    說著就笑了起來,還沖我眨了眨眼:「咱哥這勞模,周圍十里八村眼紅的怕不得

    有個加強(qiáng)排呢?!?/br>
    「你也就一張嘴能瞎扯?!箯堷P棠哼了聲,就不再說話。

    爺爺坐在那兒,手腳哆嗦著,半天剝不開一個棒子。他似是嗅到了火藥味,

    四下張望一通,問咋回事,卻沒人搭理他。一時靜得可怕,遠(yuǎn)處拖拉機(jī)的隆隆聲、

    廚房里鍋碗瓢勺的碰撞聲、前院奶奶的說話聲一股腦涌了過來。

    半晌,張鳳棠又開口了:「就是跟老二親,從小就親,我就不是你姐?」

    「說啥呢你,」陸永平彎腰接過我遞上去的玉米,沖著門口晃了晃,「扯犢

    子回家扯去。」

    這時母親正好出來,喊吃飯,她摘下圍裙說:「姐你也來,都趕緊的啊,就

    沒見過你們這么愛勞動的?!?/br>
    「不吃,家里有飯,又不是來要飯的?!箯堷P棠在小板凳上扭扭屁股。

    母親拿圍裙抹了把臉,輕輕地:「爸,別剝了,吃飯!」轉(zhuǎn)身又進(jìn)了院子。

    「吃飯好啊,」小舅伸個懶腰,又拍拍張鳳棠:「姐起來吧,干活就得吃飯,

    不然可便宜林林了?!?/br>
    陸永平也是打著哈哈,打竹耙子上蹦下來時肚子晃了晃:「吃吧吃吧,吃完

    再走,人做有那么多,總不能倒了喂豬吧?」

    「那也得有豬啊,你當(dāng)是以前?」小舅攙起爺爺,對我使眼色。

    張鳳棠悶頭坐了好一會兒,到底還是起來了。她啪地摔了手上的玉米,指著

    陸永平說:「你到底還要不要家?啊?自己家不管,別人家的事兒你這么cao心?」

    陸永平煙還沒點上,抬胳膊蹭蹭臉:「又咋了?有話好好說,啊。」

    「咋了,你說咋了?裝啥裝?!」

    「走走走,」陸永平把煙拿到手里,朝小舅笑笑,去撈張鳳棠的胳膊,「有

    事兒回家說?!?/br>
    「媽個屄的,」張鳳棠一把甩開陸永平:「不過了,回個jiba家,不過了!

    你們那些勾當(dāng)我一清二楚!」她臉上瞬間涌出兩眼噴泉,聲音卻像蒙在塑料布里。

    此形象過于生動,以至于讓人一時無法接受。于是陸永平一腳把張鳳棠踹飛了。

    后者甚至沒來得及叫一聲。這極富沖擊感的畫面簡直跟電影里一模一樣,至今想

    來我都覺得夸張。

    我親姨趴在玉米堆上,半天沒動靜。有一陣我懷疑她是不是死了。母親聞聲

    跑了出來,剛要湊過去。張鳳棠忽拉一下就爬起來:「媽個屄的,命都快丟了,

    還敢跟自家娘們動手。離婚,過個jiba日子?!?/br>
    陸永平丟掉煙,說了聲「回家」,轉(zhuǎn)身就朝胡同口走去。

    條件反射般,張鳳棠立馬抬腿追上去。這時胡同口已出現(xiàn)三三兩兩的人。奶

    奶慌慌張張地跑來,問咋回事。大家都沉默不語,除了爺爺。他激動得青筋都要

    蹦出來,一截枯瘦的胳膊揮斥方遒般來回舞動。遺憾的是他的聲音像個牙牙學(xué)語

    的小孩。

    至今我記得他流淌而下的口水,扯出一條長長的絲線,像一根無限透明的琴

    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