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斟酌語句，緩緩敲下鍵盤：“請問醫(yī)生，夢是什么東西？”

    這個負責網(wǎng)絡咨詢的心理醫(yī)生似乎頓了頓，三分鐘后告訴他，“這位患者，根據(jù)弗洛伊德的研究表示，夢是潛意識的反應。”

    少年抿了抿唇，再一次慢慢打字，清脆的鍵盤聲回蕩在房間里。

    “那……請問醫(yī)生，如果有一個人，他時常夢到血腥暴力事件，他在夢中殘忍地殺害了無數(shù)人，以至于白天精神恍惚常常分不清夢境與現(xiàn)實，請問這個人他是怎么了？”

    “我夢到過我用很多種兇器，還把別人裝入行李箱……還有……”

    這句話一出，輪到心理醫(yī)生愣住了。實不相瞞，他有點被嚇到了。

    第三章

    電腦那一頭，穿著白大褂的實習醫(yī)生，手里正優(yōu)哉游哉捧著保溫杯，泡著兩三顆紅枸杞。

    他雖然是沒有資質(zhì)憑證、只能混跡網(wǎng)絡，從那些大醫(yī)院診所里扣點漏網(wǎng)之魚的野雞醫(yī)生，可他早已訓練出熟練應付各種患者的話術(shù)。

    一開始見新患者問夢，他想都沒想打開“夢咨詢”文件夾，復制粘貼一片：“這位患者不必憂慮，無論夢是好是壞，皆是人潛意識的表現(xiàn)，根據(jù)科學研究表明，人潛意識中存在著被壓抑的欲望和沖動，這些欲望和沖動會在夢中得到釋放……”

    洋洋灑灑一大段，顯得他很專業(yè)。

    幾乎是秒回，少年愣了片刻，看完后，眼眸里閃過一絲復雜。

    這段話提煉出來的意思簡單明了，夢是你壓抑的沖動。

    而如果做了噩夢，一般是現(xiàn)實中壓力太大，對現(xiàn)實充滿無力又不滿，轉(zhuǎn)化為一個個宣泄之夢。

    江雪律低下頭想了想，他對現(xiàn)實有什么不滿嗎？

    他雖是一個父母雙亡的孤兒，可母親在臨終前已經(jīng)為他安排好了后路，他少年時期沐浴在愛中長大。進入學校后，他也沒有因家庭原因受到同年齡人的欺凌，老師關(guān)心，同學愛護，他能有什么不滿呢……

    “醫(yī)生，我對現(xiàn)實沒有什么不滿，那些夢有些奇怪，全是殺人之夢?！?/br>
    醫(yī)生：“哦，你潛意識渴望殺戮，這不是問題，你近期是否瀏覽了一些犯罪電影？若大量欣賞暴力美學，很容易受影響。請患者一定要正確引導自身，以免走上歧途?！?/br>
    這段也是他從word文檔里復制粘貼。

    他也沒看那些電影。

    江雪律輕蹙了一下眉宇，他緩慢打下字：“醫(yī)生，這些夢非比尋常，太過于真實……我?guī)缀蹼y以抽離。”

    “我夢到我殺人，不止一個人……我在荒野中棄尸，我把人裝入行李箱，還有碎尸裹塑料袋沉塘……”這是他夢到過的殺人毀尸滅跡一百零八種方式。

    江雪律敏銳地認為這不是自己的潛意識，因為這些東西，已經(jīng)駭人到，遠遠超越了一個高中生能承受的地步。

    他人生只活了十七歲，即使窮極想象力，真的能想到那么多匪夷所思的殺人方式嗎？

    當然不可能——

    除非他有雙重人格。

    想到這點，少年抿了抿干燥的唇，心想似乎也不是不可能。

    唉，他又遇到杠精患者了嗎？

    果然他不是大醫(yī)院的坐診醫(yī)師，就容易受到質(zhì)疑。那些專家問診的咨詢費按分鐘計時，一小時數(shù)百美金還客似云來，患者不敢質(zhì)疑。而他為人答疑解惑，卻是免費，免費的東西就是不受人珍惜。

    醫(yī)生放下保溫杯，翻了個白眼，不是很想回復這個患者。

    直到咨詢頁面上飄出了血腥文字，他嚇了一跳。整個人倏然一驚，身上的寒毛豎起，直沖天靈蓋。

    隨著江雪律娓娓道來，這名膽子不大的醫(yī)生僵硬地捏著杯子。明明是炎熱的九月秋老虎，他卻感到腳底發(fā)寒、毛骨悚然。

    每多一點信息披露出來，他的心臟就一顫一顫，眼睛越瞪越大，瞳孔里充斥著不敢置信。

    半天過去，見江雪律有停下的意思，這名醫(yī)生一改之前的敷衍，迅速回道：“還、還有呢，你詳細說說?！?/br>
    什么叫婦女兒童老人乃至小動物，你一個都不放過，你詳細說說！

    連殺人手法、對象選擇都描述得這般詳細，一清二楚，找醫(yī)生有什么用，你還是投案自首吧！

    “自、首、吧！”

    打下這句話時，他心激烈地怦怦直跳，生怕激怒了屏幕那頭不知是人是鬼的殺人魔。

    這三個字他花了平生很大的力氣，還沒發(fā)出去，忽然他看到了咨詢?nèi)说纳矸菪畔?，“男?6周歲”。

    這個信息一出，好似一盆冷水澆了下來。

    這居然還是實名制咨詢，而不是匿名，真的會有罪犯傻到實名制問診嗎？當然不可能。

    看著這明晃晃的年齡，醫(yī)生就知道，他被騙了，或者說被一個精神病或者中二病少年玩弄了。

    一個十六歲少年，即使從出生就開始殺人，也不可能殺那么多。

    他的口氣瞬間冷了下來，“孩子，你作業(yè)太少了嗎？小孩子不要隨便上網(wǎng)問診?！?/br>
    這年頭高中生不是睡得比狗晚，起得比雞早嗎，學業(yè)壓力大嗎，怎么還能上網(wǎng)調(diào)戲醫(yī)生！

    想來還是作業(yè)太少了。

    醫(yī)生義憤填膺，心里非常不滿：他雖然免費，也是有尊嚴的！

    想到他剛剛居然把那番對話當真，還差點勸人自首，稍微一回想，他臉皮就臊紅，惱羞成怒。實在不想應付一個高中生了，他點擊“結(jié)束”，率先結(jié)束了這場心理問答。

    猝不及防被結(jié)束了問詢。

    江雪律那邊的界面被迫彈出，他愣了幾秒。他何其聰慧，一下子就猜到了，這個醫(yī)生不信他。

    那下一步該怎么辦。

    方才不僅是醫(yī)生在摸他的底，江雪律也在摸這個醫(yī)生的底，他能看出，這個平臺網(wǎng)絡免費問診的醫(yī)生水平有限，他應該去找專業(yè)的。

    可當他打開專業(yè)醫(yī)生的報價單，他在價格上定睛了片刻，選擇放棄。

    專業(yè)的心理咨詢師太貴了，再加上一個療程恐要數(shù)月，江美琴女士留給他的房子和遺產(chǎn)，只能供到他大學畢業(yè)。

    他支付不起這筆高額的治療費。

    一時之間，他陷入了瓶頸。

    不過這一次問答也不算完全沒有收獲。

    他換了一條思路，不從夢境本身和為什么我夢到這些出發(fā)，選擇從夢境降臨的那一天追本溯源。

    這一往上追溯，讓他開啟了一扇荒誕的大門。

    那一夜發(fā)生了什么？

    那一夜天空混沌，群星歸位。

    花費數(shù)日半月的摸索，江雪律弄懂了一件事。

    七大洲四大洋中，日月星辰可照耀的角落，像他這般被噩夢糾纏的人有許多。有一些如江雪律般不受其擾、健康受損，徘徊在清醒與瘋癲的邊緣，神智瘋狂下降。

    得知自己的噩夢不是偶發(fā)、不是個人，而是一種集體性的癔癥時，很難形容江雪律的心情。

    原來全天下也不止他一個倒霉蛋。

    然后他很快又得知了一件事。

    有藝術(shù)家因為這場神秘的星象，獲得了狂亂的天賦，他們一個接著一個創(chuàng)作出了不朽的作品——有小說家、畫家、歌唱家等，據(jù)他們所說，漆黑的帷幕中星星劃過，賜予了他們神秘的天賦。

    他們說：“我劈開了時空迷霧，邁入了那段暗黑漫長的中世紀，在一縷晨曦的曙光中見到了偉大的——先賢，我如同一個蹣跚學步的嬰兒，每個夜晚都匍匐在先賢腳邊，如饑似渴地聆聽著先賢的教導……”

    畫家說夢到了數(shù)百年前文藝復興時期偉大的藝術(shù)家達芬奇，小說家說夢到了兩百年前的恐怖小說教父愛倫坡，沐浴著先人光輝，他們原本平平無奇的職業(yè)生涯忽然大放異彩，即將走上人生巔峰。

    得知這一點時，江雪律是茫然的，那他夢中的先賢是誰？

    他的夢中只有恐怖、死亡和殺戮，他看不清夢中人的影子，少年記憶力極好，閉上眼睛還能回憶起一二。

    遇事不決求助互聯(lián)網(wǎng)，江雪律扯過鍵盤，磕磕絆絆地輸入：東倫敦、殺害妓女、行走在迷霧中、連環(huán)殺手……

    剩下的不用輸入了，萬能的互聯(lián)網(wǎng)直接彈出“猜你想搜——開膛手杰克?！?/br>
    這個結(jié)果一出。

    江雪律敲鍵盤的手停下，腦子空白，像是被人打了一棍似的。

    他夢中果然沒有先賢……只有一個世界史上犯下連續(xù)兇案、讓英倫警方都束手無策的連環(huán)殺手，他的身份撲朔迷離，殺害妓女的動機又充滿故事，以至于后世無數(shù)游戲小說家影視都熱衷以他為原型進行創(chuàng)作。

    難怪他的夢境與眾不同，充滿了血色厄運。

    別人是藝術(shù)家，而他是殺人犯，為什么。難道人與人之間，還能這般截然不同嗎？

    ……

    愛貝爾幼兒園。

    一如往常的吵鬧，到處都是孩子活潑歡快的笑聲，“老師老師，周杰他拉屎了！拉在自己褲子里了！”所有人嘻嘻哈哈，一個小男孩窘迫地坐在小板凳上，小腦袋幾乎要埋進地里，“我沒有、我沒有……嗚嗚嗚哇我沒有。”

    “大家不可以這樣嘲笑周杰同學，每個人都有憋不住的時候?！彪S時關(guān)注情況的老師立刻站出來，給孩子擦眼淚，牽起孩子的手，“小杰，你跟老師去廁所好不好，以后有事要及時叫老師，不能憋著?！?/br>
    “嗯！”

    剛哄好一個孩子，又來下一個。

    “嗚嗚嗚嗚老師，他推我?！鄙泶┗ㄈ棺拥男」媚?，一屁股摔在地上，塵土弄臟了她白白的小手，玉雪可愛的小臉蛋滿是淚珠。見狀溫柔的女老師立刻沖過去，把小女孩抱起來安慰，花了許久才把小姑娘逗得喜笑顏開。

    雖然是自由活動時間，可其他孩子也不消停。

    “老師，老師！紙張好小，我可不可以把蠟筆涂在白墻上。”

    “不可以哦?！迸蠋熌抗鉁厝?，語氣慈愛。

    小男孩手里捏著五顏六色的畫筆，大聲喊：“為什么！”嗓門很大，透著一股不服。

    “因為老師會打你的小手手?！?/br>
    “哼?。?！不給你打！除非老師你陪我畫畫！給我彈小星星！”

    老師被纏得沒法，被領(lǐng)頭的孩子拉走。一群孩子在畫畫，剩下的孩子在滑滑梯蕩秋千做游戲，他們不知道，遠遠的有一雙眼睛在注視著他們。

    好不容易捱到放學，老師們松了一口氣，這個年齡段的孩子精力旺盛，玩了一整天了還非常活潑。校門一打開，一個個就像雀鳥出籠，歡天喜地奔向了父母。

    幾個小時后。

    這一日江州市警局十分忙碌，先是一對中年夫妻焦急忙慌地走進來，說自己兒子失蹤了。

    “我在家里做飯，一般這個時間點孩子就算跟朋友在公園玩，也早就回來了。我給老公打電話，給好多人親戚朋友打電話，都沒聽到孩子的消息?！?/br>
    “我希望是虛驚一場，可是他真的沒有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