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察同志啊，我認(rèn)罪，可我希望你們放了我老婆，她真的不是主動想包庇我，她只是這輩子沒見過什么世面，世界太窄了，沒見過幾個男人，見到我的第一眼就認(rèn)定了我。”

    “我回南湘的幾次想自首伏法，是她拼命拉著我，因?yàn)樗幌胛宜馈阏f怎么證明啊，能證明的地方多了去了。”噼里啪啦就是一串輸出，要把柳慧娟釘死在癡情人上。

    “還有我的女兒，真真她很欣賞我這個爸爸，你們也許不知道，血緣關(guān)系真的很奇妙。子不嫌父母，真真從來沒嫌棄過我這個爸爸，她很孝順依戀我，哎我清楚一切都是我的錯。父親這個角色的缺席，讓那孩子從小太缺愛了。”

    田波越說語調(diào)越夸張昂揚(yáng)，聲音也隱藏著期待和興奮，仿佛一個唯恐天下不亂的拱火分子，帶著滿滿的惡意。

    在鏡頭面前，他時而掉眼淚，時而露出懺悔的神色，可這些假象背后是緩緩綻放的一抹惡意滿滿的微笑。

    潛臺詞：警察，我的老婆和孩子都包庇我，你們快去把她們抓了。

    田波特地讀過刑罰，他知道這是什么罪名，在他的期待幻想里，老婆孩子一個都別想好過。他太想放肆大笑了，可惜之前他被一個書包揍得腦子開花，舌頭還咬到了，稍微一咧嘴，動作大一點(diǎn)，鐵銹味的腥咸在口腔里化開。

    偏偏他都這樣了，江州市警察還要審他。田波心里氣夠嗆。

    更甚者，他預(yù)想里的反應(yīng)沒有發(fā)生，負(fù)責(zé)審訊他的兩名警察一致冷漠地看著他，眼神仿佛在看什么跳梁小丑。為首那姓秦的主審更是存在感逼人，瞳孔漆黑犀利，始終居高臨下地盯著他，那威嚴(yán)深沉的氣度，讓身為男性他天然感到一種煩躁和回避。

    為了證明自己，他謊話更是層出不窮。

    秦居烈終于聽不下去了，男人手中鋼筆敲了敲長桌，音量拔高，聲線冷厲，想也不想出言打斷：“你到底編夠了沒有？喊你錄口供，你給我們編故事？”

    田波氣短了兩分：“怎么了警察同志，你們不相信我？我沒有編故事，這種夫妻、父女感情的事，你們這些外人看不明白?！?/br>
    他還想狡辯。

    蔣飛氣得拍桌子，徹底爆發(fā)出了他的不耐煩：“信你個鬼！你自己編的什么謊啊，人都進(jìn)審訊室里還不老實(shí)？在這里給我們編老婆孩子都愛你、自愿包庇你的科幻片？”

    尤其是他們耳麥里，一邊聽這田波鬼話連篇，一邊聽小江同學(xué)同步拆穿，這滋味簡直要精神分裂了。

    另外田波說得沒錯，有什么事情真相有“他”這個當(dāng)事人清楚。

    田波梗著脖子：“我哪里編故事了，我說的都是真話！”

    蔣飛罵了一句：“六假四真也叫真？你還想拖老婆孩子下水，做夢吧你。你自己來聽聽，這些話是不是才是真的？”

    田波心里一驚，不知道警方是怎么清楚的，這比例是他精心設(shè)計(jì)過的，什么真話假話的，這個警官在說什么啊，田波突然開始心慌慌。隨著蔣飛的講述，那股不祥的預(yù)感終于應(yīng)驗(yàn)了——他x的，為什么，這么會這樣——這個世界好像有另一個“他”，見證了一切，親手拆穿了他每一個謊言。

    他之前在審訊室里編的謊言，多么驕傲自滿又虛偽。

    這個謊話拆穿起來就多無情、奚落和嘲諷。把他的妄想夸耀一一碾碎。

    二十多年過去了，歲月的風(fēng)沙掩蓋了多少真相，很多只有他本人清楚的事情，在這間審訊室里一一被人娓娓道來，田波人跟撞了鬼一樣，嚇都要嚇傻了，只能不斷尖叫道：“別說了！別說了！”

    兩天后，有人注意到了，江州市公安局發(fā)了一條通告：【我市警方將#命案逃犯田某#移交南湘警方】

    【簡介：我市警方前日逮捕了逃犯田某，據(jù)了解調(diào)查，田某潛逃近22年，輾轉(zhuǎn)多地流竄作案、涉及4條人命。今日正式將田某押解回南湘本地。經(jīng)后續(xù)調(diào)查，未發(fā)現(xiàn)田某潛逃江市期間作案】

    照片上，一個男人穿著藍(lán)色馬甲，渾身頹廢，他仿佛已經(jīng)預(yù)感了自己的死期，兩條腿站都站不穩(wěn)。兩名警官押著他，將對方移交給另一個地方的押解警官。彼此敬禮。

    下面的路人議論紛紛：

    【田波，這個名字好耳熟啊。啊左邊這個警察太帥了吧，右邊這個也好看，右二的女警也太颯了】

    【沒人關(guān)注逃犯嗎？】

    【田波……你們江州人可能不知道，這個人曾是我們南湘本地人的噩夢，他入室搶劫殺人毫無規(guī)律，還能踩空調(diào)機(jī)水管爬樓，那個時候防盜窗還不普及，不管是大門小戶，人人自危，他的名字常掛老人嘴邊，能止小兒夜啼。真是太唏噓了，沒想到對方潛逃那么久，今時今日居然看到他落網(wǎng)了[鼓掌][鼓掌][鼓掌]】

    【哦我知道了，是王安導(dǎo)演的《驚天盜》的原型吧，小學(xué)時期組團(tuán)看電影，演員演得太好了，把我嚇尿了，好幾天晚上不敢睡覺】

    【沒錯，就是王導(dǎo)電影里那個逃亡多年的入室殺人犯，王導(dǎo)做采訪的時候曾說過，電影原型來源是96年這個案子，一名同伙落網(wǎng)，一名消失無蹤】

    【原來是他啊，那我知道了】

    【等等你們的反應(yīng)也太真實(shí)了吧，原型無人知，電影角色天下聞】

    也有幾名福爾摩斯網(wǎng)友發(fā)現(xiàn)了：【等等，這個男人好眼熟啊，我好像在哪里見過】

    【我也】

    【好像在某個博主的文旅宣傳片里？】

    第一百五十七章

    一切竟這樣閉環(huán)了。

    又是一大早，英華中學(xué)人口學(xué)生聚集，上課鈴還沒有響起，大家不緊不慢地邁入學(xué)校。也有一批人姍姍來遲，開啟早晨慌亂繁忙的序章，日日如此。

    江雪律也是其中之一，少年頭發(fā)烏黑，濃墨般的黑發(fā)更襯脖子和皮膚細(xì)白，他身上穿著薄款校服，身影混入上學(xué)的人流。路上江雪律扯了一下自己的書包，他發(fā)現(xiàn)自從昨天他把書包丟出去，重新?lián)旎貋砗?，這包的松緊帶扣子不太好使了。

    壞了一個扣子。雙肩包一下子變成單肩包。

    江雪律想過要不要換掉，不過這個黑色書包跟了他一年了，長期陪伴之下產(chǎn)生一些感情了，猶豫了幾個瞬間，最終他還是決定能用先用著吧。

    江雪律人在前面走，他在想今天吃什么，很快周眠洋也來了。遠(yuǎn)遠(yuǎn)就看見一個戴著黑框眼鏡的清秀少年蹬著自行車趕來，他穿著同款校服，叮鈴鈴的聲音在耳邊回蕩，一路擾民。

    周眠洋騎到校門口，一眼就從人群里發(fā)現(xiàn)了江雪律，大聲地叫了一聲，一腳踩地。

    江雪律回頭。

    發(fā)現(xiàn)是他，跟他一起買了早餐。

    周眠洋伸手買了幾個包子，一袋包子和豆?jié){入手后，他興奮地說：“阿律，我昨天聽我堂哥說了，你昨天抓了一個在逃命犯。天啊那個逃犯太囂張了，大馬路上就敢持刀行兇。”江雪律搖頭：“不是我抓的，是警察先生們抓的?！彼叹妥隽藘杉?，一件事是把書包丟出去，另一件事就是幫柳慧娟母女倆作證。

    你丟的書包，否則逃犯就要跑了，四舍五入不就是你抓的？周眠洋數(shù)學(xué)邏輯一直很好，他兩三下咀嚼包子，含糊不清又語帶自豪地說：“反正你厲害！”他身邊怎么會有一個能預(yù)知犯罪、一出手就不同凡響的朋友啊，真是太厲害了??！這說明什么，說明我也很牛逼！

    江雪律低頭喝了一口豆?jié){，聽他這些日子經(jīng)常提到警察，想起一件事。

    “你最近想法變了嗎，想考警校了嗎？”

    周眠洋認(rèn)真說：“我不想?！鼻逍愕拇竽泻⒅噶酥缸约旱暮诳蜓坨R，“而且阿律，你忘記了嗎，我是近視眼，不能考警校?！?/br>
    江雪律暗示：“你有沒有感覺戴眼鏡很不方便？”潛臺詞你的度數(shù)不深，或許你可以去做一個手術(shù)？

    周眠洋如同無師自通學(xué)會了躲避技能：“沒有不方便啊。”

    江雪律沉吟片刻，又找到一個突破口：“你平日洗漱時也不覺得嗎？”他在周家留宿時曾看到過幾次，周眠洋頭發(fā)很亂，經(jīng)常有一種不修邊幅的美，實(shí)際上他本人特別愛干凈，衣服會洗得香噴噴。在洗臉時，更會把眼鏡端端正正地放在柜子里。

    等到臉部洗凈，每一根手指都用帕子擦拭干凈，確認(rèn)一點(diǎn)水珠都沒有后，周眠洋才會從柜子取下眼鏡重新戴上。

    這樣子很麻煩吧。江雪律心想，洗臉、洗澡、睡覺都要不斷重復(fù)這個流程。

    周眠洋疑惑地一揚(yáng)眉：“不麻煩呀，我已經(jīng)戴了七八年眼鏡，早就習(xí)慣了?！毖坨R都已經(jīng)成為他的本體一部分了。

    “……”江雪律：“你為什么不想當(dāng)警察？”

    周眠洋很隨意地回答：“也沒有不想當(dāng)，只是覺得沒必要?！?/br>
    江雪律明白了，發(fā)小是真的不想當(dāng)一名警察，他勸不動的，無論他說什么，因?yàn)橹苊哐笫掷锒歼€有十張無懈可擊和五張閃。

    江雪律小小地嘆了一口氣，再一次鮮明意識到，他這蝴蝶翅膀扇得太猛了。

    在他沒有參與的世界線里，周家jiejie在斷魂谷跳崖輕生后，周家人悲痛欲絕，隨后一段時間內(nèi)，他們在猝不及防之下，發(fā)現(xiàn)了“詹云”這個人居然沒死，進(jìn)而周家人如同覺醒一般，發(fā)現(xiàn)了往下深挖，最終發(fā)現(xiàn)了隱藏在自殺背后的這場精心設(shè)計(jì)的網(wǎng)絡(luò)情感騙局。在其中，為了調(diào)查周思曼死亡真相，周眠洋沒有選擇上江大，他毅然決然地去當(dāng)了一名警察。

    在揭露騙局的過程中，有幾個片段曾飛逝而過，江雪律努力記下了，他看到了周眠洋未來的樣子。對方的五官沒怎么變，只是臉部輪廓突出了，變得有棱有角，皮膚也從白皙變深，是太陽炙烤出來的麥色。黑色帶徽章的帽檐壓著額頭，身上穿著防彈夾克，黑色外套裹著挺拔的身軀，利落的腰后是槍套。

    周警官眼神堅(jiān)毅又果敢，他拿槍狠狠抵著犯罪份子后腦勺，那份英勇成熟與學(xué)生時代的生澀稚嫩截然不同。周警官所到之處，能有效震懾犯罪分子，嫌疑人都哭爹喊娘生怕自己落在周警官手里，不死也要去掉一層皮……

    這就是周眠洋的未來。

    江雪律思緒回籠，瞥了一下眼前正吃包子，似小倉鼠一樣埋頭狂吃的周眠洋。

    “阿律，我臉上沾東西了嗎，你一直看我？”男孩朝他淺淺一笑，黑框眼鏡背后的那雙眼眸靈動又明亮，與未來的“周警官”差異極大，江雪律頓生一種強(qiáng)烈的割裂感。

    他沉默了。

    開始捋一捋這未來的邏輯。

    已知周眠洋未來會是一名警察，他原本從警的契機(jī)是為了jiejie，可周家jiejie的死跟“真假詹云”的騙局已經(jīng)被江雪律提前識破了，強(qiáng)行扭轉(zhuǎn)改變了。真相水落石出后，周思曼結(jié)束休學(xué)，上個月她重返江大，期間還給江雪律發(fā)過感謝短信。周家人欣喜女兒的振作。周眠洋更是見到j(luò)iejie的病體康復(fù)，徹底喪失了契機(jī)，他如今完全沒有這個當(dāng)警察的想法……

    這是否意味著，江雪律曾經(jīng)捕捉的片段里，那名超帥氣的“周警官”不復(fù)存在了？以后也看不到了。

    思及此，少年心下有幾分淡淡的悵惘，對未來的周警官涌現(xiàn)了一些歉意。

    這一路聊天，兩人走進(jìn)教學(xué)路。

    江雪律性格沉穩(wěn)，走樓梯都是一步步走，周眠洋極為活潑，常常三步并作兩步。

    他們今天來得早，到教室后，班上才稀稀落落來了一半的人，整個教室彌漫著包子豆?jié){味。

    江雪律巡視了一圈后，忽然讓他的目光在一個人身上定住了，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自己的座位，等回神之際，他已經(jīng)下意識放下書包。

    為什么，怎么會這樣……昨天和今天截然不同……一夜之間怎么會發(fā)生這樣的變化？

    江雪律蹙起眉頭，他觀察的對象正是沈明謙，他們高二一班的班長，一個同樣戴眼鏡的少年。

    沈明謙坐在靠窗的位子，他人長得高瘦，手指如蔥般修長，正一邊轉(zhuǎn)筆，一邊低頭看書，仿佛徜徉在知識的海洋里無法自拔，誰見了都要夸贊一句不愧是班長啊，不愧是好學(xué)生啊，一大早就開始看書了。

    正是這個時候，沒有人留意他，否則細(xì)微之處會發(fā)現(xiàn)，沈明謙那本書攤在面前，好幾分鐘過去了，一頁也未曾翻動。

    江雪律把他的魂不守舍盡收眼底。

    他摸了一把自己的臉，微微收斂了凌亂的呼吸，盡量讓自己的臉色不要過分凝重。整理了五官容色后，江雪律走了過去，他喚了一聲：“班長?！?/br>
    第一聲呼喚，沈明謙完全沒聽到，他眼神飄忽，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知道在想什么。

    “班長?！?/br>
    直到江雪律走到他面前，手心輕輕落在他肩膀上，沈明謙才驚醒，像是被嚇到一般連忙回話：“?。吭趺戳藛?？”

    他整個人差點(diǎn)跳起來，

    “沒事?！苯┞赡抗饩o盯著他，神色略帶揣度，絲毫不敢放松，“班長，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沈明謙一聽沒事，臉上呆滯了兩秒，八成心想，如果沒事你叫我做什么。隨后聽清江雪律的話語內(nèi)容，他更是愣在當(dāng)?shù)兀谝环磻?yīng)是搖頭：“心事？沒有啊，你為什么這么說？”

    沈明謙還品了一品。

    大家都是高中生皆是同齡人，江雪律卻一開口就是直擊靈魂的“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仿佛很熟練的樣子，這種口吻也太奇怪了。

    “……”

    江雪律沉默了，他還想問呢。

    昨天大家都在一間教室里上課，從早到下午，他并沒有在沈明謙身上看到死亡的跡象，今天沈明謙身上卻縈繞著一股揮之不去的死氣，更甚者，方才一個畫面在他眼前一閃而過，是他作為“兇手”的視角——

    他這個“兇手”，胸腔里心跳在震動，嘴唇煞白，張合間一邊不斷喘著粗氣，似乎是驚魂未定，一邊手里還拿著一塊磚頭，掌心里汗水淋漓。磚頭上血珠不斷往下滴血，滴在地上。

    在“他”面前。

    沈明謙倒在巷子里，白色校服沾滿了灰塵，后腦勺破裂，溫?zé)岬孽r血不斷從頭頂部分汩汩地流淌，泅出一小圈血洼。

    “兇手”似乎受驚過度，丟了磚頭，匆匆忙忙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