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邊，江浸月牽著月綾，一溜煙跑出蘭葉閣。

    斜陽如畫，為青樹綠水鍍上一層金黃濾鏡，不遠(yuǎn)處種了一片望不到盡頭的蒼黃色藥材，幾名弟子戴著斗笠勞作，聽到兩人的聲音抬起頭來看他們。

    江浸月熱情地招手，“你們好呀！”

    戴著斗笠的腦袋很快低下，再也沒有抬起來過。

    月綾尷尬，江浸月卻無所顧忌，拉著她一屁股坐在田壟上，邊笑邊對她說，“你看到小師叔那個樣子了嗎，我居然給他惹生氣了，眼睛都?xì)饧t了，我可真是太厲害了哈哈！”

    月綾擰了下他的胳膊，“你好壞，怎么看別人生氣反而開心！”

    江浸月笑得打了個嗝，“不是，是因?yàn)樾熓逅臍q起就面無表情了，我從小就想盡辦法惹他破功，可一次都沒成功過！這次總算讓我看到他氣急敗壞，真是太爽了！”

    月綾眼前浮現(xiàn)出四歲且面無表情的奶娃子形象，不由得也笑起來。

    江浸月尤嫌不夠，站起身來，對著一片藥材大喊道，“真、是、太、爽、啦！”

    月綾瞬間石化。

    江浸月卻絲毫感覺不到尷尬似的，一臉神清氣爽。

    可他還沒瀟灑多久，就被一個沖天大巴掌打得翻倒在地。

    “臭小子，鬼嚎什么，吵死人了知不知道！真是一天不打上房揭瓦！”江掌門卷著褲腳，戴著斗笠，絲毫沒有收徒大典時的氣派，反而像個樸實(shí)的老農(nóng)民。

    “大喊大叫，成何體統(tǒng)！”老農(nóng)民二號上線，正是之前刁難過月綾的絡(luò)腮胡許重茂，見到月綾，他登時皺了皺眉，卻沒再說重話，反而配合江掌門給了江浸月又一個沖天大巴掌。

    月綾看得心驚rou跳，生怕被波及，連忙乖巧地向兩人問好，“見過江掌門，見過許師叔?！?/br>
    江掌門抽空對月綾笑了一下，接著，擰著江浸月的耳朵出了田壟，罵道，“臭小子，天天就給我丟人現(xiàn)眼，我怎么生了你這么個玩意！”

    江浸月不僅沒生氣，反而一臉激動地拍著江掌門的肩膀，“老爹，許師叔，我跟你們說……”

    還未說完，又挨了江掌門一個暴戾，他左顧右盼一會，對江浸月咬牙切齒道，“跟你說了多少次了，在外面，要叫師父！”

    江浸月連忙改口，興奮道，“師父，許師叔，我跟你們說，我剛剛……”

    從頭到尾說了個清楚。

    月綾扶額，只感覺江浸月在找死。

    可下一幕卻遠(yuǎn)遠(yuǎn)出乎她的意料。

    江掌門再度左顧右盼，將江浸月帶回一處被高大藥材擋住的角落里，臉上一副明明想笑卻極力忍住的樣子，似乎想板起臉來訓(xùn)幾句，可說第一句話就笑了出來。

    江浸月笑得更厲害了，跨住江掌門的肩膀，對他耳語了幾句，江掌門垂下頭去，脊背一顫一顫，抬起頭時，嘴巴夸張地變成“O”型，臉色漲成了豬肝紅。

    月綾盯著這神奇的表情，不明所以。

    下一瞬，一聲穿透天際的鵝笑聲響起，聽得月綾一個激靈。

    “鵝”“鵝”“鵝”——

    許重茂一臉“青蘅渡完了”的心如死灰，擋住狂笑的兩父子，試圖挽回最后一點(diǎn)名門正派的尊嚴(yán)，對月綾道，

    “那小子教得怎么樣？”

    月綾一驚，才發(fā)現(xiàn)許重茂和自己說話，連忙恭敬道，“小師叔很負(fù)責(zé)?！?/br>
    許重茂抓了抓鋼絲球似的胡子，提及蕭蘭因時，神情莫名柔軟下來，道，“嗯，那小子性情冷漠古怪了些，對弟子們卻還算上心，你基礎(chǔ)差，既入了門，要更加努力才是。”

    月綾受到鼓舞，重重點(diǎn)了點(diǎn)頭，“謝謝許師叔，我一定會努力的?！?/br>
    許重茂滿意地點(diǎn)點(diǎn)頭，接著，他清了清嗓子，猶豫了半晌才道，“……我和江師兄研討過了，時疫確實(shí)能通過眼睛傳染，你那個全身裹成粽子的建議，雖說滑稽，確實(shí)有一番道理?！?/br>
    說完，許重茂不待月綾回復(fù)，就轉(zhuǎn)過身，rou餅似的厚手掌將笑得打顫的江掌門薅走。

    夕陽西下，兩人背影被拉得極長。

    江浸月笑夠了，盯著月綾耳側(cè)的紫蝴蝶，說道，“我老爹和許師叔四歲就認(rèn)識了，快五十年了，從沒有一天分開過?！?/br>
    月綾面露羨慕。

    江浸月伸手撥動紫蝴蝶的蝶翅，看它在斜陽下翻出一片光波，“可惜，我和小師叔也是四歲就認(rèn)識了，但我們卻沒成為好朋友?！?/br>
    月綾剛問了句“為什么”就被他拉住手腕，兩人臉對著臉，一齊躺在曬得熱乎乎的草窠間。

    江浸月想了想，搖了搖頭道，“我也不懂，天底下居然有我搞不定的人，真?zhèn)易宰??！?/br>
    月綾撇了撇嘴，“自大狂?！?/br>
    江浸月哈哈一笑。

    月綾又問，“今天小師叔這么對你，你不生氣嗎？”

    江浸月又笑，“方才我不是好一番嘲笑他了嗎？”

    月綾忍俊不禁。

    江浸月默了默，道，“其實(shí)我知道小師叔心里很苦的?！?/br>
    月綾眼瞳輕顫。

    江浸月繼續(xù)說，“青蘅渡弟子大多是出生就遭遺棄的孤兒，而小師叔卻不是。他父母都是老爹的友人，老爹還抱我去他們家串過門，那時候小師叔雖然不愛說話，可被我搶了玩具吃食，還是會哭會怒的?！?/br>
    “可惜，我和老爹回來不久，他們家就被人血洗滅門。老爹去時，一百七十口人，就剩小師叔一個，藏在地牢里，滿嘴都是血。老爹說他想咬舌自盡，不知怎么沒成功。被救回青蘅渡后，小師叔不哭不鬧不語不笑，像個假娃娃似的?！?/br>
    “這么多年下來，小師叔雖然也能說話了，但還是不笑不怒不哭的，老爹怕他被憋壞了，天天讓我引他開心發(fā)怒，十多年了，今日總算成功一次。我啊，一方面是真覺得好笑，另一方面，是為他開心?！?/br>
    說著，江浸月將頭枕到腦袋下，喃喃道，“心里憋著太多東西，人會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