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猛地咳嗽起來，打亂了他要一口氣把話說完的準(zhǔn)備，心中情緒撞擊肺腑，使咳嗽凄厲，喉間帶血，血也是甜。

    被他攥住的手腕動彈了一下，蘇夢枕要更用力抓，季卷先他一步，在他掌中轉(zhuǎn)了半圈，反托住他手臂。蘇夢枕在咳嗽中抬首，把病態(tài)卻漲紅的臉、噙血卻帶笑的嘴唇送到季卷眼前，使她又加大了托住他干瘦手臂的力氣，她等待，等他整理好氣息再說話，向來能說會道的兩片唇此時(shí)卻吐不出一個(gè)字，只想等他繼續(xù)，等他說完，等他把她想聽的那句話——

    “我從未愛她，”蘇夢枕咳嗽一收，眼睛像燃著烈火，“我愛的是你！”

    ——說出來。

    他又甜蜜地論斷道：“你對我未必?zé)o情?！?/br>
    蘇夢枕的手往下滑了點(diǎn)，由緊攥著手腕改為握住季卷的手。季卷低下眼去看，其實(shí)不需視線，皮膚已經(jīng)能察覺到一切。高熱，顫抖，沁出汗水的手，兩個(gè)人的手在此雷同，想要扣住彼此指縫，卻因薄汗屢屢滑走，每次滑開都要再鍥而不舍地纏繞上來。

    是他握住了她？還是她握住了他？季卷分不清。她只是想笑。笑他一個(gè)人自說自話，把該留給她說的話都說完，絕不考慮是否只是他深陷過后產(chǎn)生的錯(cuò)覺。他是當(dāng)真一點(diǎn)余地不留，還是不敢留？

    “你是不是該讓我說一句話？”季卷問，手指從他濕熱的掌中滑走，轉(zhuǎn)為捏住他的指尖，指腹輕刮他指上刀繭。這一回蘇夢枕沒有再追，任她把玩自己手掌，臉上神色仿若四季倒轉(zhuǎn)，盛夏綠意轉(zhuǎn)嫩，花泥重歸枝梢，春日復(fù)歸，生機(jī)復(fù)萌。

    他以前所未有的，安靜的，洗耳恭聽的姿態(tài)，耐心等待季卷重新抬頭，笑著開口道：“蘇……”

    她又陷入長久地停頓，似在猶豫要怎樣稱呼，片刻繼續(xù)道：“……夢枕。我……”

    第88章 告饗

    后面幾個(gè)字陷進(jìn)蘇夢枕的咳嗽里。他咳得躬身，咳得山崩，嚇得季卷打散了粉紅泡泡來扶他，他卻邊咳邊笑，似已冥冥捕捉到她隱匿的字句，白帕掩住嘴唇，笑容依舊從眼角眉梢往外流。

    “水滿則溢，月盈則虧，我就知道。既然能夠這樣高興，為此咳得重些也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痹诿銖?qiáng)喘過氣后，他甚至這樣嘀咕。

    季卷無語瞧他，這會連砰砰亂跳的心都快死了。

    她用一種心差不多死完的語氣問他：“你是打算剛告完白就躺進(jìn)棺材里讓我和你演人鬼情未了？”

    蘇夢枕自信笑道：“我現(xiàn)在是全天下最不想死的人?！?/br>
    他將沾了血的帕子收回前襟，又伸手扶正帽巾，掖一掖衣袖，做出極為正式模樣，一雙燃著暖光的眼睛落在季卷臉上。他似乎并不強(qiáng)求聽她回應(yīng)，或完全陷于自己想象，已不在乎事實(shí)如何，只是上前半步，將兩人已足夠近的距離拉得更近。

    他拉進(jìn)距離，視線從她雙眼下移，顯出片刻的意動神迷。

    更意動神迷的是立在原處的季卷。眼前這張新病摻沉痼的面孔鬼氣森森，偏有新血潮涌，令膚色更慘白，血色更凄迷，落盡殘紅始吐芳。蘇夢枕仍在試探，長考，她卻并不如他那般顧慮，袖袍拂動，掀一陣微風(fēng)，主動搭往他頸側(cè)。

    她笑，唇齒不動，以輕微氣音念他名字：“蘇夢枕……”

    蘇夢枕身形一滯，以閃避殺招的步伐迅速退開兩步，掩面再次劇烈嗆咳起來。

    季卷：“……還說不演人鬼情未了。”

    她今日情緒被蘇夢枕來回調(diào)動得太多，眼下已經(jīng)徹底累笑，旖旎念頭如泡泡被她揮散，半蹲下身，非常誠懇地道：“有病就要治，我的蘇公子?！?/br>
    蘇夢枕埋在袖子里，難得沒再嘴硬，似乎是沉痛點(diǎn)了點(diǎn)頭。

    等這回咳完，蘇夢枕未再逗留。他頂著汴京城的視線光明正大地進(jìn)來，又待了這許久，季卷都無法想象明日整座京城要在傳膩了的舊緋聞上掀起怎樣的新風(fēng)，但以他們?nèi)缃耜P(guān)系，季卷已完全不在乎江湖人會怎樣揣測。

    她將蘇夢枕送出門外，笑吟吟回身落鎖，心情極佳，簡直快要唱起歌來。等她重新坐回到丁典與凌霜華面前，靠窗戶遠(yuǎn)遠(yuǎn)圍觀了全程的丁典咳嗽一聲，忽敏銳道：“我們是不是又可以留下來準(zhǔn)備提親的事了？”

    令他心中升起幾絲惆悵的，是季卷居然沒有極力否認(rèn)，反倒露出若有所思的，含笑的神情。

    丁典悄悄湊去和凌霜華咬耳朵：“勿怪季弟在信里提起蘇夢枕的時(shí)候，情緒那么悲憤?！?/br>
    這日季卷早早歇下，等次日一早，換上提早備好的莊重禮服，忍著呵欠去給趙佶的幻夢當(dāng)背景板。燕京畢竟是趙匡胤也未能奪回過的失落之地，如今竟在他手上完璧歸趙——就算這件事從起因到經(jīng)過他都毫不知情，但既為宋臣，有功自然歸屬于他，自比太祖、太宗，又有何不可？

    這般功績，自然也要有最高規(guī)格的祭祀之禮，令漫天仙神親見。因此，朝獻(xiàn)景靈宮、饗太廟、祀昊天上帝于圜丘，赦天下，這一整套光流程就能走半個(gè)月，季卷懷疑要不是時(shí)間倉促，他恨不得去一趟泰山封禪。

    回京路上，黃門已向她提點(diǎn)過儀禮，季卷草草聽了，做非常單純無知模樣，天真問：“到了朝獻(xiàn)當(dāng)日，我要立在第幾排？挨著官家站可行不？”黃門被她一噎，額頭都冒起了冷汗，大概覺得這個(gè)莫名沾光被立了典型的無知女人居然還這么自信，想力壓群臣站到官家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