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翌日起，鳳寧刻苦鉆研，連延禧宮都不回了，若是困了便在御膳廚梢間的耳室打了盹，抱著宮規(guī)簿冊逐字逐句背，又隨楊婉學(xué)習(xí)烹茶，白嫩嫩的小手燙了好些個水泡，她也絕不吱聲。

    到了她當(dāng)值的時候，挖空心思給裴浚做上幾樣別致的點心，一下差，便又拱到楊婉的值房學(xué)習(xí)研墨。

    楊婉的值房在養(yǎng)心殿西圍房，這里一排值房是堆放奏折批本之處，每日有內(nèi)監(jiān)輪流看守，楊婉負(fù)責(zé)協(xié)助司禮監(jiān)文書房處理文書工作，偶爾又往太后和內(nèi)閣回遞折子，先帝朝宦官為禍，慫恿先帝東征西討，以至民不聊生，裴浚登基后，將禮部選妃轉(zhuǎn)介為選女官，也是意在用這些能干的女孩兒制衡宦官，無論是內(nèi)宮還是外朝，無制衡之術(shù)，便容易滋生事端。

    是以楊婉等女官與司禮監(jiān)的秉筆之間時常暗中有較勁之意。

    這也是為什么裴浚要求這批女官知書達(dá)理，循矩聰慧的原因。

    李鳳寧顯然不在他考慮之內(nèi)。

    但李鳳寧的執(zhí)著與韌性還真的出乎他意料，

    一日他狩獵回養(yǎng)心殿，在咸和右門處撞見她呆頭呆腦沿著墻根走，手里抱著一冊詩書，眼神耷拉著像是困極，嘴里卻念叨著，

    “夫民，教之以德，齊之以禮，則民有格心；教之以政，齊之以刑，則民有遁心....”

    這是《禮記》當(dāng)中的一篇，內(nèi)書堂曾給宮中內(nèi)侍與女官列了些必讀書目，這是其中的一篇，能替帝王處理文書的人，肚子里沒些墨水是不成的。

    李鳳寧還背得有模有樣。

    裴浚輕笑了一聲。

    鳳寧倒也機(jī)靈，立即便醒過神來，抬眸一瞧，便見裴浚穿著一身黑衫背手立在那里，這讓她想起初見那日。

    沒由來的熟悉感，也比那身龍袍更容易讓人親近。

    原來他每每狩獵，便不愛著龍袍，難怪她沒能認(rèn)出他來。

    “陛下...臣女給陛下請安?！?/br>
    這回倒是規(guī)規(guī)矩矩跪下行了大禮，無論姿態(tài)禮儀都挑不出錯。

    這就對了，到了什么地兒就得學(xué)什么地兒的規(guī)矩，人心險惡，沒有誰會慣著你。

    裴浚看順眼了，淡聲道，“平身。”

    鳳寧撫裙起身，靦腆沖著他笑。

    柳海在一旁瞧了，心中頗有感觸。

    原先擔(dān)心規(guī)矩束縛了鳳寧，如今瞧著倒也沒有，或許是她從不會猜人心思，也不叫人猜她的心思，那雙眸子永遠(yuǎn)是澄澈明亮的，無論什么著裝，說什么話，都有一份格外的爛漫俏麗。

    別人學(xué)規(guī)矩學(xué)的頭昏腦漲，她倒是學(xué)得興致勃勃。

    柳海再沒見過這么討人喜歡的姑娘，沖她悄悄豎了一個拇指。

    裴浚一身的汗，沒與鳳寧多言，徑直回了養(yǎng)心殿。

    鳳寧回延禧宮。

    天色漸暗，延禧宮猶有一絲光亮，章佩佩吃壞了肚子，告了假，這會兒在正殿歇著，鳳寧過去時見她在吃甜瓜，連忙勸道，

    “不是昨日鬧肚子了，怎么今日還敢吃？”

    章佩佩噘著嘴望她笑，“這不熱么？”

    正殿明間一股穿堂風(fēng)過，平日就屬這里最涼快，時辰還早，大家伙都不想用晚膳，便聚在這兒吹風(fēng)，熱風(fēng)也是風(fēng)。

    張茵茵坐在一旁折竹蜻蜓，嘆聲道，“盛夏在即，聽說要去燕山行宮避暑，也不知陛下捎不捎咱們?nèi)?？?/br>
    兵部尚書府上的陳曉霜在一旁接話，“那肯定得帶呀，咱們可不是一旁的女官...”

    張茵茵看她一眼，輕哼一聲，“在禮部眼里不是，但在陛下眼里怕是...”

    說到這里，幾位姑娘都沉默下來。

    快三個月了，陛下至今還不曾臨幸一人，眼下已經(jīng)不是誰能拔得頭籌的事，是恨不得有人開個先例，陛下再雨露均沾，大家也不用繼續(xù)在這女官位置上熬日子，說到底都是府上大小姐出身，誰不愿意當(dāng)主子被人伺候？

    如今的禮部可不是過去的禮部，是陛下說了算。

    每每到這樣的話題，鳳寧便有些羞，她年紀(jì)小，不是很能大大方方談?wù)撨@種事，便會岔開話題，

    “對了，我方才在養(yǎng)心殿外遇見陛下了，柳公公夸我規(guī)矩學(xué)得好呢?！?/br>
    章佩佩說她，“其實呀，你膽子還挺大的，平日見了陛下還敢沖陛下笑？”

    鳳寧問，“我不沖他笑，難道還沖他哭？”

    眾人竟無言以對。

    大家已漸漸習(xí)慣鳳寧的天真。

    陳曉霜看著那張不諳世事的臉，“我們平常都不太敢往陛下跟前湊，你倒是樂呵呵的。”

    鳳寧頓時有些臉紅，她垂下眸不吱聲。

    楊婉從東間出來，目光落在鳳寧紅彤彤的面頰。

    看出來了，李鳳寧喜歡皇帝。

    她的心思都寫在臉上呢。

    不過在座的女官，哪個不喜歡他？

    這時也不知誰起了頭，悄悄咬耳根，“你們說陛下該不會....”后面的話不敢說，但從她眼神可以斷出，是懷疑陛下那方面不大好，否則對著這么一群環(huán)肥燕瘦，怎么能保持無動于衷的呢。

    這也不是沒有可能，楊婉心里也有這樣的隱憂。

    她問過，皇帝從湘王府抵達(dá)京城，除了兩名老嬤嬤，無一女眷，也就是說他在王府時沒有通房。

    先帝沒有子嗣，今上已經(jīng)十八了，也不臨幸宮妃，百官能不急嗎？

    無論是御史還是宗人府，都上了折子，懇求皇帝立妃。

    又一日，鳳寧與楊婉當(dāng)值。

    這一日皇帝去了慈寧宮陪著太后用了晚膳回來，一進(jìn)東邊御書房便開始處理政務(wù)，登基當(dāng)日，裴浚頒布即位詔書，新朝的各項改革與新政就濃縮在這份詔書里，裴浚勵精圖治，要狠狠整頓一番先帝朝的歪風(fēng)，革故鼎新，與民更始。

    其中有一條便是結(jié)掉往年堆積的要案，皇帝在案后問，楊婉捧著文冊立在跟前答，各布政司的陳案有多少件，其中冤假錯案多少，朝廷派的哪些巡按御史，可有牽扯朝廷命官，無論數(shù)目名字，楊婉條清縷析，答得一字不漏。

    鳳寧立在簾外聽得嘆為觀止。

    她什么時候能像楊jiejie這樣厲害？

    鳳寧在心里憧憬。

    就在這時，一紫袍太監(jiān)手捧一百合紋銀盤往里來，行到簾外，示意守門的小內(nèi)監(jiān)進(jìn)去通稟。

    那老太監(jiān)年紀(jì)大約五十上下，面頰消瘦只剩一塊薄薄的皮rou裹著，眉眼陰刻之相，看著有些滲人，鳳寧不敢看他，視線落在那銀盤，瞧見里頭擺著十八塊烏木牌，而最邊上那塊就明晃晃寫著“李鳳寧”三字，

    鳳寧頓時眼燥耳熱。

    這敬事房還真將她們這些女官當(dāng)預(yù)備皇妃來了。

    鳳寧燙眼似的移開目光，這時柳海自里頭出來，看了那老太監(jiān)一眼，帶著無奈和同情，

    “回去吧，陛下這會兒忙著呢。”

    那老太監(jiān)帶著哭腔，央求道，“柳公公，您是御前的大珰，執(zhí)掌司禮監(jiān)，理應(yīng)規(guī)勸陛下行周公之禮，您也知道，老奴已被太后耳提面命，聲稱再不成事，就要拿奴婢的腦袋去喂狗，就是內(nèi)閣的閣老們也三番五次問起，老奴這條命快要交待不下去了....”

    柳海何嘗不知，他不也急么，他看了一眼身旁的鳳寧，鳳寧紅著臉扭過頭。

    柳海深吸一氣，猶豫片刻，將銀盤接過來，“你先出去候著，我試一試?！?/br>
    十八名女官不曾受冊封，不是正式的皇妃，不能用綠頭牌，敬事房臨時用女官尋常出入用的烏木牌充數(shù)。

    他折身進(jìn)了御書房，將牌子擱在一旁高幾，這時皇帝拿出一份折子遞給他，

    “江濱這樁案子，內(nèi)閣雖然遞了結(jié)案折子來，可里頭尚有些細(xì)節(jié)不甚清楚，你親自去尋刑部尚書陳柯，讓他將江濱每一個黨羽過一遍，不能有遺漏，也不能冤枉人?！?/br>
    柳海接過折子退下了。

    所謂江濱之案，便是先帝駕崩之時，京營團(tuán)練使江濱意圖迎祈王上位的謀逆大案，此案是內(nèi)閣首輔楊元正與錦衣衛(wèi)都指揮使張永所平定，江濱曾深受先皇寵愛，結(jié)黨營私，朝中不少官員黨附，故而此案牽連甚廣，足足一年才結(jié)案。

    這里頭牽扯首輔楊元正，楊婉便忍不住憂心忡忡。

    祖父明明已經(jīng)結(jié)案了，皇帝卻還要再查，是什么意思？

    楊婉擔(dān)心皇帝要對她祖父下手。

    如此一來，她必須盡快爭取到皇后之位。

    剛好手中的差事已辦妥，楊婉余光瞥了瞥那烏木牌子，心里頭隱隱生了個念頭。

    裴浚批完手中一份折子，正打算喝茶，就看到楊婉上前來，

    “陛下.....”

    “何事？”裴浚淡淡看著她。

    楊婉慎重道，“先前禮部遴選女官入宮時，獨獨尚寢局不曾安排女官，臣女瞧著鳳寧meimei這幾日規(guī)矩學(xué)的不錯，她性子又好，做事耐心，您看能不能提攜她為尚寢局的掌司？”

    六局以尚宮局為首，而楊婉是尚宮局的主事人之一，提這話并不突兀。

    裴浚聽了這話，將手中的朱筆擱下，瞇起眼打量她。

    所謂尚寢局的掌司便是侍奉皇帝起居與寢殿打掃，很容易近水樓臺先得月爬上龍床。

    楊婉對上他寒厲的眼神，脊背不由得繃緊，可她到底有城府，盡量讓自己表現(xiàn)得自然。

    裴浚豈是這么容易糊弄過去的，他面容微微一側(cè)，半邊俊臉落下一片淡淡的剪影，讓他整個人現(xiàn)出一種忽邪忽正的危險來，他的眼神慢慢變深。

    “你試探朕？”

    這四個字一出來，楊婉額尖的汗傾瀉而出。

    她飛快撲跪在地，不?？念^，

    “陛下恕罪，臣女失言，臣女錯了....”

    想擺出皇后的大度，替他安排侍寢女官，利用李鳳寧探路。

    裴浚將她心思看得透透的，他喜歡聰明的女官，卻不能聰明過頭。

    楊婉磕頭不止，雪白的額尖很快磕破一塊皮，血色黏在地上，可皇帝沒喊停，她不敢停，這會兒忽然意識到自己犯了個大錯，在這樣英明睿智的上位者面前，可千萬別耍什么小心思。

    楊婉哪楊婉，你道行還淺了些，莫要再做蠢事。她不停告誡自己。

    楊婉優(yōu)點之一，在于能及時醒悟，絕不讓自己步入萬劫不復(fù)之地。

    裴浚漠然道，“自己去宮正司領(lǐng)板子?！?/br>
    楊婉哽咽道，“謝主隆恩?！?/br>
    匆匆撫著衣裙退出來，見李鳳寧守在外頭，她窘迫地笑了笑，“鳳寧meimei，我身上臟了，還請你替我入內(nèi)，給陛下奉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