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是妻子腳不好，走一段，歇一段，那老漢恐天黑回不去，干脆蹲下來將她背起，老嫗迎著夕陽咧嘴一笑，掏出一塊皺巴巴的帕子替丈夫拭去額尖的汗。

    鳳寧怔怔望著，有冰涼的氣息啪打在她面頰，她忽然想起裴浚。

    她其實該要好好謝謝他，謝謝他磨礪了她，鑄就她今日的風(fēng)雨不懼。

    她也很遺憾，遺憾那一日不該與他冷語相向。

    始終是照耀過她最明烈的那束光，她不習(xí)慣去傷害。

    八千里的距離，一生也沒有幾次再見的機會。

    踩著漫天飄落的秋葉，鳳寧帶著傻妞往康家堡走，寒風(fēng)冷冽，城外人煙寥寥，天地間仿佛剩下她一人，飄搖在異鄉(xiāng)的孤獨感油然而生。

    有風(fēng)沙拂過來，鳳寧捂了捂眼，這時，一輛馬車緩緩?fù)Ｔ谒媲?，車簾掀開，一道清雋身影跨下馬車，余暉默默在他周身渡上一層光暈，他長身玉立，一手兜著圓滾滾的卷卷，一手拎著食盒，好似來接妻子歸家的丈夫。

    那雙清雋的眸被霞光暈染，鋪著一層磊落的柔情。

    鳳寧眼眶瞬間發(fā)酸。

    第73章

    風(fēng)沙迷了眼,鳳寧抬袖揉了揉，蹙眉低眼走過來，“您怎么又來了。”

    語氣略微消沉。

    裴浚察覺她心情似乎不大好,面容瞬間嚴(yán)肅,“怎么不高興了，誰欺負(fù)你了？”

    鳳寧嘟噥一聲，“沒有...”面色淡淡看他一眼,又問，

    “您來做什么？”

    鳳寧心情不知該如何形容，看到他那一刻，心里酸了那么一下。

    裴浚將手中食盒掂了掂,

    “楊玉蘇準(zhǔn)備了些點心給你,朕給你捎了來?！?/br>
    很平淡的語氣,不知道還以為是走門串戶,將那八千里的距離給輕輕揭過。

    鳳寧目光釘在食盒，心里涌上一陣酸堵，沉默半晌，她先一步上了馬車。

    裴浚跟著上車，將食盒擱在小幾,又遞去帕子給她凈手，鳳寧沒有拒絕,打開食盒,是楊夫人過去愛做的梅花干糕，用薄薄的油紙小心翼翼裹著,經(jīng)得住放,鳳寧迫不及待凈手捻出一塊嘗，嚼在嘴里全是熟悉的滋味。

    心里那種難過又深了一層。

    她當(dāng)然知道裴浚為什么這么做,他就是想勾著她回京城。

    他現(xiàn)在懂得送什么東西能戳她的心。

    鳳寧吃了幾塊，又塞了幾塊給傻妞，傻妞坐在車轅樂呵呵地哼歌，鳳寧吃著糕點，哭了一陣，心情好了。

    裴浚看著她哭也不說話，就光給她遞帕子。

    鳳寧偏不要他的，自個兒往袖口上擦。

    裴浚笑，又心疼。

    “對不起?！?/br>
    都是他的過錯，當(dāng)年沒能好好待她，讓她遠(yuǎn)赴他鄉(xiāng)。

    如今萬里迢迢走過的彎路，都是當(dāng)年的報應(yīng)。

    這樣的話從他堂堂皇帝嘴里說出來，可真是不容易。

    “您這樣來回奔波，很累吧?！兵P寧端端正正坐著，輕聲問他。

    裴浚盯著她的眉眼，“如果我說不累，你信嗎？”

    鳳寧當(dāng)然不信。

    “那就是我自找的?！迸峥Ｗ猿?。

    鳳寧難得咧了咧嘴。

    到了府邸，傻妞先一步跳下車，嚷嚷著尋烏嬤嬤去了，裴浚跟著鳳寧到門扉，問她，

    “可以請我進(jìn)去喝一杯茶么？”

    鳳寧卻是拒絕了，指了指斜對面的客棧，“您舟車勞頓，好好歇一歇吧?！?/br>
    裴浚心里說不出的難過，眼神帶著刺，也帶著委屈。

    鳳寧知道他在隱忍，沒有管他，轉(zhuǎn)身進(jìn)了屋。

    他說得對，是他自找的。

    望著那扇關(guān)緊的門扉，裴浚揉了揉眉心，去了斜對面的客棧。

    折子雖由司禮監(jiān)與內(nèi)閣批復(fù)，一旦涉及重要朝務(wù)柳海會額外謄錄一份送來邊關(guān)，讓裴浚過目。

    裴浚翻閱一遍，大致均有過往的章程可依，按部就班處置，不會有什么岔子。

    用了晚膳，喝了茶，公務(wù)擱下，看著對面那間小院的門扉出神。

    李鳳寧真的讓他有癮，看不著牽腸掛肚，看到了，也牽腸掛肚，怪折磨人的。

    鳳寧這邊拎著食盒進(jìn)了屋子，在夾層里翻到了楊玉蘇給她寫的信。

    告訴她，她和佩佩一切都好，讓她別擔(dān)心，做自己喜歡做的事，她們永遠(yuǎn)支持她。

    鳳寧開心地笑了，提筆開始給楊玉蘇寫回信。

    傍晚烏先生回來，與她一道用晚膳，得知裴浚又來了，好一會兒沒說話。

    他看著對面晶瑩剔透的女孩，眉眼微怔，她還像最初那般堅定嗎？

    翌日晨起，又是一個艷陽天。

    清晨第一堂課是波斯語，鳳寧用波斯語教導(dǎo)孩子們論語。

    偌大的橫廳，五十個女孩坐東面，五十個男孩坐西面，當(dāng)中以輕紗為簾，清晨的涼風(fēng)有些刺骨，孩子們哆哆嗦嗦捏著筆，寫下歪歪斜斜的字跡。

    不知何時，末尾多了個一個人，他也抱著一冊書，穿著一身月白袍子閑適地坐著，跟著她一聲聲讀，鳳寧在前方踱步，沒注意到他，直到課散，有一小女孩請她過去指導(dǎo)，鳳寧解釋了幾句，這時身后也傳來一道醇和的聲線，

    “李夫子，那這句話呢？”

    他一本正經(jīng)指著“質(zhì)勝文則野，文勝質(zhì)則史。文質(zhì)彬彬，然后君子”，問鳳寧怎么譯讀。

    鳳寧抱著書冊立在他案前瞥了他一眼，

    他神情無比肅靜，滿臉的求知欲。

    鳳寧是夫子，好像沒有拒絕的余地，于是隨口讀了一遍。

    他顯然皺了皺眉，露出為難，“抱歉夫子，這句話太長，您能一段一段教我讀嗎？”

    他眉眼生得很好看，專注望過來時，有一種難言的溫柔與清潤。

    如果不是知道內(nèi)里藏著一顆怎樣狠辣的心，真的容易被他外表給欺騙。

    前頭坐著的那個女孩，扭頭望著他們倆笑。

    鳳寧不想陪他瞎折騰，朝女孩兒招手，“秀兒，來教這個哥哥讀波斯語?！?/br>
    秀兒還真就爬起來，吭哧吭哧來到裴浚跟前，一段一段教他。

    裴浚看著鳳寧翩然離去的背影，薄唇抿緊。

    第二日他又來了，鳳寧經(jīng)過他身側(cè)時，瞥見他桌案擱著一頁波斯語的音標(biāo)，以及一冊詞匯表，這是烏先生和鳳寧編出來的入門小冊子。

    他很認(rèn)真在背誦。

    鳳寧聽他錯了幾個音，看不下去，盤腿在他對面坐下，將音標(biāo)頁轉(zhuǎn)過來，指著方才錯處糾正，她走了一趟西域后，口音略有變化，越發(fā)純正流暢，鳳寧沒有敷衍她，教得很認(rèn)真。

    她以為裴浚是與她鬧著玩，結(jié)果他也學(xué)得很認(rèn)真。

    “你要真學(xué)？”

    裴浚一臉鎮(zhèn)靜，“不學(xué)怎么辦，下回你再說波斯語，我聽不懂豈不又要錯失一年半載？”

    鳳寧微微癟了癟嘴。

    他又指了自己不會的一處，“這個怎么讀？”

    鳳寧懶懶散散教了一遍。

    裴浚不動聲色看著她，“夫子腔調(diào)太快，我沒記住?！?/br>
    鳳寧聞言清凌凌的目光就瞟了過來，“上課要認(rèn)真聽講，我方才讀過一遍，你沒用心聽，人要學(xué)會靠自己，不要事事指望別人。”

    瞧，一模一樣的語氣。

    丟下這話，鳳寧心情愉悅地離開了。

    留下裴浚嘶牙冷笑。

    教她的都還回來了是吧。

    他也有法子治鳳寧。

    隨后鳳寧就看到那位無比矜貴悠閑的皇帝陛下，捧著書冊，大聲朗誦音節(jié)。

    他剛學(xué)，無人領(lǐng)著入門，不僅發(fā)音不正，讀錯的比比皆是。

    中途歇息的孩子們聽了，個個笑得前俯后仰。

    還有人圍在他身側(cè)看他朗讀。

    孩子們對突如其來的俊俏男人很感興趣。

    眼看下一堂課即將開始，周夫子已踱出廂房，鳳寧氣沖沖奔了過來，扶著腰瞪他，“你跟我來，我?guī)闳孔x?！?/br>
    裴浚起身跟著她走，滿臉的不情不愿。

    鳳寧路過周夫子身邊，周夫子朝她眨眼笑了下。

    鳳寧氣死了。

    將裴浚帶到垂花門內(nèi)的花廳，又問了一遍，“您真要學(xué)？”

    裴浚這回神色認(rèn)真許多，“我什么時候跟你開過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