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湘君見狀一怔，有些遲疑地問道：“這是……”

    “老婆本兒?！?/br>
    脫口而出后，他略一停頓，解釋道：“便是留著娶妻時的聘禮?！?/br>
    “放心，不走明賬。”

    管湘君看了看有些晃眼的金銀，又轉(zhuǎn)頭看了看倚在床榻上渾然不覺似的沈瑞，有些分辨不清他所說的究竟真假幾何。

    片刻后卻又很快釋然，這混世魔王所行之事從未有過回頭的境地，與其同他爭辯，倒不如做好了謀劃，一擊即中。

    她收攏回目光道：“既如此，妾身自當(dāng)盡心籌謀?！?/br>
    送走了管湘君，沈瑞略松懈下一口氣，他倚在軟枕上緩緩躺倒，不單是腦子發(fā)昏，眼下手腳都是一俱地冰涼。

    他發(fā)了這一通熱，倒將身子里原本的病癥全都牽扯了出來，日日湯藥補(bǔ)湯不離手，卻也仍是遏制不住的體虛。

    他抬手輕輕捏著眉間，試圖緩和這點(diǎn)酸乏。

    香爐中緩緩升騰起白色的煙霧，絲絲縷縷地?cái)U(kuò)散到屋中各個地界，半處都不曾拉下。

    已經(jīng)換了十幾種安神的熏香了，卻終究是無法安睡，反而變本加厲似的，已經(jīng)了他只要一合眼，便可見那凌厲的三尺青鋒劃破喉嚨的模樣。

    隨后便是不住下墜般的無力感與流失感。

    時間稍一久，便演變成了一種隱秘的麻木與恐懼。

    往往死亡是算不上是最可怕的，但一次又一次的疊加，無止境的痛苦卻會想盡了法子摧毀最纖弱的神經(jīng)，叫人最終淪為種種妄念合疊的奴隸。

    就連同最初那點(diǎn)想把人搞死的心思也逐漸演變?yōu)闊┰觌y平的恨意，隱秘而深重。

    再怎么純粹的求生，也終究會在這樣沒有盡頭的折磨中逐漸轉(zhuǎn)化為橫生的惡意。

    沈瑞焦躁地舔了舔齒尖，卻始終消磨不掉心中越發(fā)招搖囂張的惡念。

    似乎早在他一次次夢到自己身死的時候，便轉(zhuǎn)為了不可控的玩意兒。

    沈瑞垂眼瞧了瞧空蕩蕩的腕子，忽而勾了勾唇角，只是笑意卻不達(dá)眼底。

    沒法子了，但是把人搞死恐怕難消惡念，非得將那渾身漂亮的皮rou狎玩?zhèn)€遍，才算消停。

    ——

    管湘君載著一車的金銀離開了沈府，直到回了府中，神情上尚且還些恍然。

    方一踏進(jìn)府門，管家便將她攔住了說道：“東家來了，正在同老夫人敘話，老夫人特地交代了，夫人若是回來便直接去正廳便好?！?/br>
    管湘君點(diǎn)了點(diǎn)頭，身形一動，便露出了身后吭哧吭哧往下卸箱子的小廝。

    管家有些訝異，但仍按著規(guī)矩問道：“這些箱子可要搬進(jìn)夫人院中？”

    管湘君順著他的目光回頭瞧了一眼，面色上露出些難以言說，輕輕搖頭道：“不，叫人一并搬去前廳吧?！?/br>
    江尋鶴雖正在同楚老夫人說話，目光卻投出了正廳，手指輕輕敲擊在茶盞上，似乎在等人。

    楚老夫人知曉他是在等從沈府來的消息，看破卻不說破，只撿著些行商上不甚重要的事情往來說。

    直至管湘君的身影出現(xiàn)在二人的視線中，楚老夫人才悄悄住了口。

    管湘君繞過山石行至前廳中央福了福身子道：“東家安好，老夫人安好?！?/br>
    楚老夫人看了眼江尋鶴問道：“此行如何？”

    雖說此行前往烏州風(fēng)險(xiǎn)大些，但利潤卻奇高，依著她的觀察，沈瑞絕非畏首畏尾之人。

    因而這一問不過是個引子，由此往下牽扯罷了。

    誰知管湘君面上卻露出些為難之色，她合手道：“難說順逆，沈公子同意了行船往烏州去一事，但……”

    她將身子稍稍撤開，對著候在廳外的幾個小廝招了招手，幾人便費(fèi)力地將從沈府內(nèi)帶回來的大箱子抬了上來。

    “這是？”

    管湘君頷首示意，小廝們便抬手將箱子逐一打開了，里面幾乎成堆的金銀一露，廳中立刻陷入一片安靜。

    幾個小廝也萬萬沒想到，自己搬了一路死沉死沉的箱子，到頭來竟裝了滿眼的富貴。

    幾個小廝對視了一眼，皆是掩蓋不住的瞠目，但到底還是懂規(guī)矩，悄悄退了下去。

    管湘君無奈地在和那些箱子里的金銀道：“沈公子的意思是做兩批船隊(duì)，一個往烏州去，一個往江東去?！?/br>
    “這邊是他提供的盤纏，據(jù)說……”

    管湘君頓了頓，著實(shí)是覺著這話有些難以啟齒，但眼瞧著兩人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她抿了抿唇道：“據(jù)說是日后娶妻時的聘禮，先行拿出來支用了，不走明賬，麻煩也會少些?！?/br>
    說出來了便有些自暴自棄的適應(yīng)感，她又接著補(bǔ)充了一句：“沈公子管這個叫老婆本兒?！?/br>
    江尋鶴敲在茶盞上的指尖微微一頓，面上露出些清淺的笑意，他大約能料想到那小瘋子一本正經(jīng)唬人時的樣子。

    行商時便一副身家都折損進(jìn)去了的樣子，平日里豪擲千金時卻也不見他蹙眉。

    江尋鶴的目光從那滿箱匣的金銀上掠過，這些金銀大約是夠他傷著筋骨了，倒果真如他所言，是個徹頭徹尾的小瘋子，半點(diǎn)不怕折損干凈。

    管湘君也知曉這些金銀雖多，卻遠(yuǎn)不足以將沈家拖累，即便盡數(shù)折損也不過是叫沈瑞做些時日的清貧紈绔罷了。

    但他既然說了這錢是娶妻的聘禮，便好似將這箱子里挨個金錠銀錠都刻上喜字一般，若是虧折了，楚家到哪去給他賠個妻子不成？

    屋內(nèi)三人俱猜得透他這點(diǎn)心思，但又偏偏無從辯駁，他好像知曉自己是個紈绔般，將這個身份貫徹得極為始終，便連眼下，也是些小無賴的把戲。

    江尋鶴忽而覺著腕子上的紅瑪瑙墜子似乎裹著誰的余溫般燙染，一副偏要將他的皮rou揭開不可的架勢。

    他提起茶盞的蓋子，又松了力道，任由那蓋子碰撞在杯沿上，隨后起身拂了拂衣料上的褶皺，淡淡道：“江東一行，不會虧損?！?/br>
    ——

    沈瑞接連臥床了好些時日，便是太醫(yī)都來了不止一次，診病是假，探探虛實(shí)才是真的。

    太醫(yī)院上上下下的人幾乎要來了個遍，最后還是院正親自下了診斷，才算消停。

    連帶著沈釧海都少罵了幾句，沈瑞自己清楚不算什么大病，只是體虛身弱，又夜夜難得安眠，硬生生將人熬成這般罷了。

    時至今日，他自己已說不清夜夜夢魘究竟是因著穿書，還是因著那點(diǎn)不可說的執(zhí)念。

    但這些都沒個影響，原也是要將那漂亮鬼扯下來的，現(xiàn)下不過多費(fèi)些心神馴服而已。

    終于在第六日時，沈瑞的一身病癥算是徹底消了下去，剩些體虛安神的，便需要長久地滋養(yǎng)著了。

    春和公公得了消息，奉了明帝的消息帶著些人參靈芝類的玩意兒來探病，面上笑盈盈地關(guān)懷著，走之前卻合著手謙恭道：“陛下的意思是學(xué)不能荒廢，沈公子前些時日是因著抱病在床，實(shí)在無法便也罷了，現(xiàn)下既已經(jīng)大好，明日便進(jìn)宮聽學(xué)吧?！?/br>
    這不是好心，而是敲打。

    春和在沈釧海快要瞪出火星子似的目光中仍面色不動，甚至還小小地提了一句：“陛下已經(jīng)命人備了軟轎，沈公子不必再帶著馬車入宮了。”

    沈瑞聞言輕笑了一聲，明帝這點(diǎn)心思還真是半點(diǎn)都不遮掩，他略略頷首道：“多謝春和公公提點(diǎn)?！?/br>
    春和悄悄抬頭看了他一眼，沒能分辨出什么情緒來，反倒是同沈瑞的目光對上了。

    后者面上掛著笑，眼底卻是難解的冷，春和立刻垂下頭去，在春珰的引領(lǐng)下又悄悄退了出去。

    沈瑞倒好似全然同他武官似的，甚至分出些興致轉(zhuǎn)頭看向一旁的沈釧海，有一種接近求知若渴的語調(diào)問道：“父親，您前些日子說中都城內(nèi)養(yǎng)孌寵之人不在少數(shù)，可否折個名單給我？”

    沈釧海難得能聽見沈瑞認(rèn)認(rèn)真真地喚他一聲父親，面上將將浮出一點(diǎn)笑意，緊接著就聽到了后面沒個譜的混賬話，笑容戛然而止。

    他瞪圓了眼睛，看向一旁倦怠地倚在榻上的沈瑞，目光中滿是不可置信。

    “你方才說什么？”

    沈瑞指尖輕巧地捏起一顆梅子送入口中，紫紅色的汁水蔓在唇齒之間，他將果核吐在白瓷小碟子里，打算重新復(fù)述一遍。

    “我說……”

    “算了，你別說了。”

    沈釧海飛速地打斷了沈瑞，他并非是沒有聽清，只不過是因著那字句過于驚世駭俗，所以下意識規(guī)避罷了，哪能想到這混賬崽子當(dāng)真是個沒廉恥的。

    沈瑞瞧出了他的窘迫，故意彎著眼睛去瞧他，像是為了顧忌他般將語速放平緩了道：“父親當(dāng)真聽明白了？若是不成，我還可以再復(fù)述一遍。”

    沈釧海在世家間周旋、在官場上浮沉，整整半輩子，面對著那些個明槍暗箭的，自覺已然百毒不侵。

    卻不想，此生最最坎坷之事，竟日同親生兒子討論如何將當(dāng)朝大臣變成兒子的孌寵。

    對，沈瑞雖然并未明說，他卻知曉這般浪蕩放肆之舉，全是為著那江東來的豎子！

    沈釧海猛吸了兩口氣，勉強(qiáng)將快要震碎的臟腑安頓下來，他幾度張口，卻忽然生出些仁父的心思來。

    大約也是知曉沈瑞一身十層的皮rou，九層反骨，沈釧海強(qiáng)壓怒火道：“已經(jīng)同你說過多次，那江尋鶴家世再不濟(jì)也是現(xiàn)下陛下眼中的紅人，一次科舉抬舉上來多少人，獨(dú)這么一個青眼相加的。”

    他越說越氣，最終還是沒能偽裝到底，手掌在桌案上拍得震天響。

    “你想將他收為孌寵，你也不掂量掂量自己有幾條命！”

    痛痛快快地斥責(zé)晚了，沈釧海才覺出自己的話有些重了，于是輕咳了一聲遮掩道：“你便不能換個旁人折騰？”

    沈瑞輕輕挑了挑眉，頗為懇切道：“這中都城內(nèi)，還有比他更好看的？”

    沈釧海：“……”

    那大約是沒有的。

    他滿腹的說辭都被噎了回去，大約是從沒想過沈瑞的審美這般膚淺至極。

    他憋了半晌，最終悶聲教育道：“你便不能瞧瞧別的？品行、才情、名聲，那個不值得你去瞧瞧？”

    沈瑞聞言笑了起來，他因著病癥瘦削了許多，這會兒倚在軟枕上更是平添了點(diǎn)柔弱。

    “父親，兒子要找的是床笫間尋樂子的，不是考狀元?！?/br>
    他嗓子干啞，床笫間幾個字叫他說得旖旎而曖昧，倒平白叫沈釧海脖子紅起來，全然不知自己現(xiàn)下為何會在這里同兒子討論他該養(yǎng)個什么樣的狐媚男人。

    沈瑞無端想起傳臚日元樓上向下瞧的那一眼，他滾了滾喉嚨，壓下心中的震顫，不饒人似的笑道：“父親方才所說的那幾樣，江尋鶴都還算合稱，大約才情上稍差一些，可這屆科考里也只有狀元和榜眼略勝一籌了?！?/br>
    “父親，大約是見過這二位的吧？”

    他這話問得委婉，沈釧海卻瞬息間便明白了他的意思，那二位不能說長得英俊瀟灑，只能說獐頭鼠目、尖嘴猴腮，更不必說品行上多見不端。

    現(xiàn)下瞧著風(fēng)流，要不了多久，也總有苦果吃。

    沈釧海面上露出些難名的神情來，這混賬大約還不知曉，那豎子是頂著狀元之才，愣是憑著一張臉做了探花。

    他在心中啐了一口，同他那做皇帝的舅舅一般，瞧見長得好看的便昏了頭！

    但這話卻死也不能說，現(xiàn)下便已經(jīng)這般咬住不放了，再叫他知曉了，只怕明日就能將人困了塞進(jìn)小紅轎子里從后門抬進(jìn)來。

    沈釧?？粗N著腿躺在榻上，一顆接著一顆往嘴里送梅子的沈瑞，氣不打一處來。

    最后只能狠聲威脅道：“你若是偏要去招惹他，我便只能先下手將他殺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