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嬤嬤頓時被氣得悶哼了一聲，她是長公主的奶媽，從前在宮里時也是人人避讓三分的，可現(xiàn)下沈瑞卻半點不肯給她留情面。

    她被噎了一句, 卻沒再說話。她心中清楚，管著明面如何風(fēng)光, 但沈府同宮中卻是不同, 主仆分明, 生殺隨心。

    但沈瑞今日來便不是為著安安分分地請安，消息既然從沈釧海那傳到他耳邊, 便意味著明帝定然同蕭瑜蘭說了些什么。

    他對這姐弟倆究竟在密謀什么并不算在意，但有些東西卻實在是需要從蕭瑜蘭這里傳到明帝耳中。

    沈瑞的目光落到蕭瑜蘭身上，后者仍是穿著一身素衫，雖未施粉黛，卻更顯出一副好氣色來。

    這樣的人任憑將滿中都的人都尋來，也要稱贊她一句禪心如蘭。

    沈瑞垂了垂眼，遮住了眼中忽然生出的情緒，他倒是有些好奇，蕭瑜蘭是如何憑著這一副專心修禪的模樣，扶持明帝上位后，在多年中不間斷地為其出謀劃策。

    最后不惜拼著身家性命也要將沈家上下拉下馬的。

    春珰站在身側(cè)，硬生生被沈瑞方才同嬤嬤的話嚇出層薄汗來，夫人同公子的關(guān)系多年來一直只能說是不冷不熱，便是這般其中還有大半是仰仗著公子來維持的。

    盡管這些時日來，公子身上多生變故，卻也是人之常情，叫著春珰來說，換做是她，這母慈子孝的戲碼便早就演不下去了。

    但倘若今日起了爭執(zhí)，只怕日后是再難修復(fù)了。

    好在沈瑞沒有在多說，只端起茶盞輕啜了一口，左右這屋子中最不著急的便是他了，今日這消息傳不成，明帝也自會尋了發(fā)在來尋他。

    只是彼時，二人之間的話蕭瑜蘭便未必能像今日這般知道個清清楚楚了，沈瑞借著茶盞的遮掩勾了勾唇唇角，他猜蕭瑜蘭才舍不得這般的好機(jī)會。

    果然，蕭瑜蘭抬手將老嬤嬤屏退了，春珰見狀立刻識趣地福了福身子退了出去，一時間屋中便只剩下沈瑞同蕭瑜蘭兩人了。

    沈瑞因著將她的心思猜透了，這會兒心情好得不行，笑瞇瞇道：“我這會兒倒是當(dāng)真好奇母親要同我說些什么了，竟然這般神秘。”

    蕭瑜蘭卻懶得同他繞這些鬼圈子：“你今晨去了何處？”

    沈瑞勾了勾唇角，興致卻不算太高，只是懶散道：“我實在是好奇，母親講話從來是這般喜歡繞著不成？我去了何處，只怕現(xiàn)下中都內(nèi)連條狗都清楚得很?！?/br>
    他說著話的時候，姿態(tài)松散地倚在身后的椅背上，甚至還偏了偏頭尋了個更舒服些的位置，神情一派天真。

    蕭瑜蘭看著他這般，竟很短暫地愰了下神，沈瑞雖然在外面多有胡鬧之事，但在她面前時從來都是一副恭恭敬敬的樣子。

    她如何不知曉這不過是因著那點對于母親的孺慕之情，始終盼望著自己能對他更展現(xiàn)出些母親的姿態(tài)來，但這樣的時間稍一經(jīng)久，便叫她生出些對于假面的厭惡之情。

    每當(dāng)她看著沈瑞在她面前百般地恭敬乖順，便難以抑制地聯(lián)想到他在外時是如何一副令人厭惡的姿態(tài)，這種鮮明的沖突然她甚至連見沈瑞一面也變得抗拒。

    可反倒是沈瑞現(xiàn)下這般毫不掩飾的惡意，竟然叫她心中那股子厭惡感淡去了不少。

    “你可知商賈在汴朝是何般處境？你同楚家私下的那些往來原就叫中都內(nèi)興起了不少風(fēng)聲，只不過都礙于個‘空xue來風(fēng)’才一直勉強(qiáng)壓制著?！?/br>
    她的話尚且沒有說完，便被沈瑞輕飄飄地接了過去：“可我偏偏今日去了渡口，將把柄送去了旁人手中?！?/br>
    蕭瑜蘭看向已經(jīng)可以在中都這潭水中翻出風(fēng)浪的青年，心中竟一時說不清是何等的滋味，她這些年同沈瑞只有月初請安時才會見上一面，簡直少得可憐。

    可即便如此，月月都見，某種程度上也算是見證了沈瑞從一個團(tuán)子長成如今這般清俊的青年。但若是叫她回過頭去想，沈瑞從前二十多年中是什么模樣，她盡然連丁點兒連貫的畫面都想象不出。

    她下意識將聲線壓低了些道：“你既然知曉，便應(yīng)當(dāng)明白這般行事對沈家的影響有多大。楚家這些年在中都之內(nèi)步步為營，卻也不仍然限制在現(xiàn)下的境地中，你總不會希望沈家成為下一個楚家。”

    “母親既然已經(jīng)同父親通過氣了，想來便應(yīng)當(dāng)知曉這其中，究竟是沈家在參與其中，還是獨我一人？”

    沈瑞唇邊的那點笑意已經(jīng)散去了大半，現(xiàn)下瞧著更多的卻是無盡的冷。

    蕭瑜蘭下意識收回了目光，抬手理了理鬢邊齊整的發(fā)絲道：“你同沈家從來便是一體，你的一切言行都逃脫不了沈家的限制內(nèi)，總有一日你會成為沈家的掌權(quán)人?！?/br>
    “是嗎？”沈瑞略一挑眉，不置可否。

    “所以母親或者說是陛下所擔(dān)憂的寂靜是今日投了一筆錢到商船中的沈靖云，還是早晚有一日會權(quán)勢金銀一并興盛的沈家呢？”

    蕭瑜蘭搭在桌案邊的手指驀然收緊，她抬眼看向坐在椅子上的沈瑞，后者姿態(tài)松散，仿佛方才話中的那點咄咄逼人全是錯覺般。

    大約是察覺到了他的目光，沈瑞微微露出一點笑意，緩和道：“母親怎么這般緊張，原不過是句玩笑話罷了。”

    他將茶盞重新放回桌案上，站起身子理了理衣袍上的褶皺，合手行禮道：“時辰已經(jīng)不早了，想來母親也要休息了，既然如此我便不多打擾了?！?/br>
    說罷，也不等蕭瑜蘭應(yīng)聲，便轉(zhuǎn)身往屋外走去，在即將踏出屋子時忽而頓住了腳步。

    他略側(cè)過一點頭，從蕭瑜蘭的角度能清楚地瞧見他眉眼間的笑意，便連出口的語調(diào)也輕柔得不像話，可話中隱藏的深意卻仍是叫她心中發(fā)冷。

    “母親，你總是得同我站在一處的。”

    ——

    春珰正守在屋外，見他出來才算是松了一口氣，天知道她方才站在那，心中又多恐慌，生怕自家公子不是自己走出來的，而是被丟出來的。

    沈瑞瞧著她那副掏帕子擦汗的模樣嗤笑了一聲道：“瞧你這點出息?！?/br>
    “公子何必同夫人這般置氣，每月才見一次，何苦說些彼此都不高興的話?！?/br>
    沈瑞目光落在她身上瞧了好一會兒，直到春珰有些忐忑地開口：“可是奴婢說錯了些什么？”

    “沒有?！鄙蛉鹗栈啬抗獾溃骸皢问窍胍魄七@世上從何拼湊出來你這么個蠢物?！?/br>
    春珰：“……”

    她無奈地嘆了一口氣，她就是嫌自己賺的月錢多了，才會沒事來管這些主子的事情，自己尚且沒安置明白，那些個多出來的情緒全奉獻(xiàn)給了眼前這沒良心的。

    她露出一個虛假的笑意道：“公子高興便好?！?/br>
    沈瑞將她心中那些個小心思猜了個七七八八，哼笑了一聲道：“命人將禮物送過來吧?！?/br>
    “公子放心，人已經(jīng)候在院門外了。”

    春珰臉上終于浮現(xiàn)出一絲真心的笑意來，她可是費了好些心思，才尋到這么個抗揍的。

    沈瑞見著她一臉的興奮略蹙了蹙眉，卻到底沒多說什么。大約是因著一點賣弄的心思，到了院門前，春珰巴巴地快步趕上去將門扇拉開，神情喜氣洋洋地同外面陰沉著一張臉的沈釧海對上了。

    春珰心頭一驚，腦子中都空白了一瞬，緩過神后才請安道：“奴婢給家主請安?！?/br>
    沈釧海沒理她，而是越過她看向了其身后的沈瑞：“怎么，你今日還要將你母親的院子給拆了不成？”

    沈瑞聞言怔愣了一瞬，他原以為沈釧海來是為著早上渡口一事來問罪的，卻不想上來竟然先問了他這莫名其妙的一句。

    “父親的話，兒子不太清楚?！?/br>
    “不清楚？”沈釧海現(xiàn)下一張臉有如炭烤，聞言卻實打?qū)嵉貧庑α耍骸澳悄愀嬖V我這人是誰尋來的？”

    他向一一旁稍稍避讓了一番，對著墻體的另一邊招了招手，一個高大的人影頓時出現(xiàn)在院門前。

    那人即便是裹著一層厚厚的鎧甲，卻仍然遮掩不住鼓起的肌rou，身形幾乎要將院門一整個遮掩住，偏手中還抱著一個十分精致的大木盒子。

    這木盒沈瑞再熟悉不過，里面裝著的便是他特地定做了來送給蕭瑜蘭的禮物。

    沈瑞終于明白了春珰反才臉上那一點得意是從何而來，他頓了頓，最終無奈地嘆了一口氣道：“是我?！?/br>
    第083章

    沈瑞的話一說出口, 便看見沈釧海滿臉都一副早有預(yù)料的絕頂聰明樣，大約是因著實在是好不容易才抓到伸腿一次現(xiàn)行嗎，就連身上的氣勢都興盛了幾分。

    估摸著若是現(xiàn)在給他個機(jī)會, 他能立刻命人謄寫個幾百上千份，滿中都去分發(fā)，便是眼盲的也要尋個講話漂亮的說書先生去叫人逐字逐句聽清楚了。

    氣氛不見得有多少, 但幸災(zāi)樂禍的意思實在是半點也不少。

    他頗為無奈地略嘆了一口氣, 再抬眼看過去的時候，面上已經(jīng)顯出些不耐煩。

    “父親今日倒是好興致, 既然如此，我便不打擾您同母親的……”

    沈瑞略頓了頓，添補(bǔ)了兩個字：“溫存?！?/br>
    沈釧海唇邊的笑意一頓, 怔愣了片刻后, 立刻沿著脖頸耳根一起蔓延上一層紅, 整張臉仿佛被煮熟了般的燙紅。

    可憐他一大把年紀(jì)還要被調(diào)戲一句, 立刻連方才抓住的把柄也顧忌不上了，只惱羞成怒道：“胡鬧！什么話你也說得出口？”

    沈瑞略一挑眉, 面上故意露出點驚詫：“父親幾番來過問我房中之事時，倒是也未見得如此羞澀?！?/br>
    春珰慢慢挪到沈瑞身側(cè)站著，借著轉(zhuǎn)身的功夫很快地偷笑了一下。

    她們這些做奴婢的，瞧主子的樂趣是為數(shù)不多的可以同領(lǐng)月錢一般有趣的事情。

    卻不想便是這點小動作, 都被一直在尋摸著法子脫離困境的沈釧?？戳藗€清楚：“笑什么！主子行事不端，你卻不知道規(guī)勸, 依著家規(guī)也是當(dāng)罰?！?/br>
    沈瑞面上的笑意淡去了幾分, 抬手將要請罪的春珂攔下, 漫不經(jīng)心地理了理袖口：“瞧著是近幾日朝中沒什么有意趣的事，父親還是太清閑了些, 竟然來過問我院子中的人了？”

    沈釧海怒極反笑道：“這府中何曾有一處是我過問不得的？”

    他冷哼了一聲，面上顯露出些兇相來：“沈靖云，我還沒死呢，這沈府內(nèi)尚且留不得你自己的東西?！?/br>
    便是連春珂春珰這兩個婢女最初也是沈釧海親自撥過去的。

    他挑著眉眼，擎等著瞧沈瑞的反應(yīng)，卻不想沈瑞反而彎了彎眼睛跟著奉承了一句：“這是自然，偌大一個沈府便是連邊角處父親都是管的了的。”

    沈釧海聞言一怔，頓時覺出些莫名的危機(jī)感，他看向?qū)γ嫘Φ酶鷤€小狐貍般的沈瑞，剛想果斷地出言打斷，便聽見后者笑瞇瞇道：“父親如此能耐，不知母親院子里的能管幾分？”

    四目相對，沈釧海臉上的得意之色，連帶著身上的氣勢一并歇息了，萬般盡在不言中。

    沈瑞半點也不覺得奇怪，收攏回目光淡淡道：“既然如此，我挑了什么人來送禮物，父親便都不要多問。如此，也好兩相便宜。”

    似乎是覺察出周遭的人還不算少，沈瑞頓了頓，勉強(qiáng)給沈釧海收拾出些臉面來：“母親素日里最不喜歡院中閑雜人太多，怕擾了情景，但難免會顯得不莊重。”

    沈瑞抬眼看向沈釧海身后站著的那個高大的人，他的影子幾乎要將身前的沈釧海完全遮掩住，即便是隔著穿戴整齊的衣袍也照樣遮掩不住身上鼓起的肌rou，瞧著便是那種三拳打死人之輩。

    “所以才特地尋了個這般的人物，至少也顯出幾分心意才好?！?/br>
    沈釧?？粗?，眼中生出幾分莫名的意味，他幾乎要懷疑自己方才是不是看錯了，才會覺得沈瑞面上竟有了幾分轉(zhuǎn)瞬即逝的嘲諷，明明這孩子從前對著蕭瑜蘭一向都是含帶著些深藏的孺慕之情……

    他垂眼看了看身后高大的仆役映襯在石磚上的影子，斑駁、混沌，但卻更顯出些威壓。

    這些心意究竟真假幾分，這些年的所謂孺慕又有多少是誆騙？

    大約是因著他一直沒有聲響，沈瑞便又追加著問了一句：“父親覺著呢？”

    沈釧海看向他，沈瑞穿著一身丹朱色的織金錦袍，站在門廊前，身后是住著汴朝長公主的幽深小院，身前是中都內(nèi)最為鼎盛的世家。

    他只身夾雜在皇權(quán)同世家之中，在兩邊的勢力之下，竟顯出幾分莫名的孱弱。偏他一身丹紅色，卻又好似一己之力便可將其破開般。

    沈釧海聽見了自己的聲音：“難得你有這般的心思，去吧?！?/br>
    他話音落下的時候，站在他身后身形高大的仆役并沒有立刻動，而是在看到沈瑞頷首示意下才開始往院子里去，險些將院門堵了個滿當(dāng)。

    但父子倆都很默契地沒有再多看一眼，仿佛方才因著這事生出的爭執(zhí)都如同泡影一般。

    沈瑞大約是因著得逞了，心情rou眼可見的愉悅，促狹地眨了眨眼道：“父親今日來大約也不是因著這么一點小事吧？不如去我院子中，新得了點好茶，父親可來嘗嘗?！?/br>
    兩人目光對視之間，皆明白了彼此的意思，渡口的事情鬧出那般大的風(fēng)波，沈瑞半點也奇怪沈釧海會來找他。

    他略看了眼四周，眼中興出些意味來，但是急到要來蕭瑜蘭的院子外來逮人，看著朝中的風(fēng)聲應(yīng)當(dāng)也很有趣了。

    “好?！鄙蜮A海想起外面的傳言，頓時便凝重了幾分，冷聲道：“那邊去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