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4章

    為著熬藥方便些, 便將爐子搭在了江老夫人的院子外，是以只是稍一走近，便可聞著些濃郁的苦味。

    桂嬤嬤跟在江尋鶴身后, 神情上實在是為難，她若是沒能將人攔下來，只怕過會兒老太太若是知曉了, 定然是要發(fā)落自己的。

    好在剛一進院子, 就有丫鬟沖出來道：“老夫人瞧著方才喝過藥，不知為何瞧著又不好了, 才派人去尋了醫(yī)士來?！?/br>
    桂嬤嬤一時間說不清楚心中是喜是憂，連忙道：“不然大公子先在外面等等，老夫人醒了后, 再問過老夫人?！?/br>
    江尋鶴垂眼看著他, 桂嬤嬤對上他的目光后有些不自然地低下了頭, 誰知卻聽到他說：“好?！?/br>
    桂嬤嬤壓下心中的復(fù)雜情緒先行進了屋子, 可沒想到原本應(yīng)當(dāng)已經(jīng)昏睡的老夫人卻清醒無比地正在喝粥。

    見了她進來，面色有些難看, 但到底沒有多說什么，反倒是抬手揮退了一旁伺候的丫鬟。

    桂嬤嬤這才開口道：“老夫人您……”

    江老太太喝過粥，面色稍稍好了些，但仍舊能瞧出面色憔悴不堪, 聞言皺眉道：“前院的事情我已經(jīng)知道了，一個個都是沒用的東西, 那孽子休說事出現(xiàn)在我面前, 便是踏進了我的院子我都嫌臟?！?/br>
    桂嬤嬤抿了抿唇道：“實在是沒想到大公子已經(jīng)在家中安插了這么多的人?！?/br>
    江老夫人面露嫌惡：“什么大公子, 不過是個孽障，當(dāng)年為著我江家的繁盛才娶了他那短命鬼似的娘。結(jié)果可倒好, 成親前折騰出許多動靜不提，生了個孽障后又沒多久就死了，白白花了我們那么多禮金，還要顧及著她娘家不好娶續(xù)弦?！?/br>
    江老太太說道這里沒忍住啐了一口罵道：“一個兩個都是賠錢貨?！?/br>
    桂嬤嬤皺了皺眉，到底是心有不忍，于是開口勸慰道：“人都已經(jīng)死了，老夫人別氣壞了身子?！?/br>
    “死了？”

    江老夫人冷哼一聲，罵道：“她人倒是死得利索，可這些年就好像根魚刺兒一樣始終扎在我心里，留下個孩子，讓我來做這個紅臉，可我一瞧見他就覺著糟心，若非還要借著那謝家的勢，早將他打殺出去了?！?/br>
    桂嬤嬤生怕她再氣出些好歹，忙扶著她躺下，安撫道：“老夫人別生氣了，這些年奴婢始終都按著家主的吩咐送衣服吃食過去，這么年過去了，他不也是沒有發(fā)覺？”

    “估摸著這次是因著擔(dān)心老夫人的病癥，才會這般，待奴婢一會兒出去，將人打發(fā)了就是。”

    江老夫人也覺著身子發(fā)沉，她嘆了口氣道：“旁的也就罷了，只是我死后，你定要守住這些生意家產(chǎn)，不可叫他奪走一分?！?/br>
    桂嬤嬤不敢此時明著反駁她，只連聲應(yīng)下了，又替她掖了掖被角后便轉(zhuǎn)身要往外走。

    誰知腳步卻忽然頓住了，渾身山西該的動作都好似陷入一種僵直的狀態(tài)般。

    “大……大公子……”

    江尋鶴正站在半敞開的門扇中間，大約是因為逆著光，所以瞧不大清楚神色，可仍舊足以讓桂嬤嬤心中打掂量了。

    誰知道他究竟在那站了多久，又將兩人間的話聽去了多少。

    桂嬤嬤僵硬地扯了扯唇角問道：“大公子怎么進來了，老夫人已經(jīng)歇下了……”

    她頂著江尋鶴的目光，終究是難以再繼續(xù)說下去，聲音愈發(fā)小，最后干脆啞了聲息。

    江尋鶴其實對這屋子陌生得很，他幾乎沒怎么來過，因為桂嬤嬤每次給他送東西、安慰他的時候都會告訴他：老夫人身子不好要靜養(yǎng)。

    叫他只要照管好自己便成，不必拘著那些俗禮去請安。

    可他而今瞧著這屋子又覺著有種微妙的熟悉感——他年幼被斥責(zé)、排擠的時候，也曾經(jīng)幻想過倘若他能再祖母面前承歡膝下，大約日子便不會過得這般難捱。

    可他知曉在這樣的家中，祖母對他的好已經(jīng)極其不易，他不能再因著自己的事情打擾到祖母，是以也只能在夜深人靜的時候這般想著罷了。

    他無數(shù)次路過這院子的時候，都曾在心中想過，祖母在屋子里當(dāng)是什么樣的場景。

    而今竟也算了斷了他的心思。

    他以為自己會生出什么傷心和失望，可實質(zhì)上并沒有，他只是有些怔然，為著那躺在床上滿口惡毒的老婦人，也為著他那始終惦念著卻原來早已離世的母親。

    江尋鶴彎了彎唇角，可面上卻瞧不出半點笑意來，他平靜地看向桂嬤嬤：“嬤嬤是想要問我為何在這，還是想要問我聽到了多少？”

    江老夫人在聽到桂嬤嬤喊出“大公子”的時候，便知曉自己今日已然是言多必失，心中也不免生出一絲慌亂來。

    一個能被拿捏住的江尋鶴是江家最最好用的工具，可若是全然脫離了掌控的便是江家的災(zāi)厄了。

    老夫人在心底不斷盤算著要如何才能將此事周轉(zhuǎn)過去，剛好桂嬤嬤出言試探的時候，她也注意聽著，卻不成想聽到這樣一番話來。

    老夫人勉強撐著身子從懸著的床幔邊探出：“孽障！你當(dāng)這是哪里，由得你這般放肆？給我滾出去！”

    江尋鶴看著她因著病癥和憤怒已經(jīng)有些扭曲的面孔，心中有些微妙的復(fù)雜感，原來他曾經(jīng)那般依賴過的祖母，竟也是這般的面目可憎。

    “祖母心中不是也清楚，這江家而今的境遇，又何必多問？”

    江老夫人被他氣得喘氣都帶著些“呼哧”聲，手指顫抖著指向他：“我是決計不會讓江家落在你手中的，你也不必這般得意，江家還有家主，輪不到你來插手。”

    很下意識的，江尋鶴勾了勾唇角，便好似慣會陰陽人的沈瑞般：“祖母放心好了，既然祖母心中這般惦記著父親，待到祖母百年之后，我定然會將父親送到下面去陪著祖母?！?/br>
    “好叫祖母日日得以瞧見?！?/br>
    江老夫人沒想到他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來，頓時臉色大變，想要開口說話卻先劇烈地咳嗽了起來，桂嬤嬤連忙給她輕拍著背。

    而后又轉(zhuǎn)頭質(zhì)問江尋鶴道：“大公子怎么能說出這樣大逆不道的話來？”

    “什么樣的話算作是大逆不道？”

    江尋鶴看著兩人好似做戲一般的舉動，只覺著再荒謬不過。

    何曾是他沒給過江家一條活路？

    “既然病重，那便好好養(yǎng)著吧，三餐藥食自然有人送來，就不必再出門了?！?/br>
    江尋鶴說罷，轉(zhuǎn)身就走了出去。

    江老夫人聞言破口大罵，是半點從前的雍容高雅也沒了。

    “小畜生，當(dāng)年就應(yīng)當(dāng)把你溺死，你和你那賠錢貨的娘一樣，都是來江家討債的！還想軟禁我？我呸，這江家還輪不到你來做主……”

    再走遠些，就不大能聽清了。

    江尋鶴停頓下腳步，始終憋悶再胸前的那口氣好似才終于稍稍泄出一點，原本這幾天的擔(dān)憂都隨著方才的話淪為被擊碎的玉石，縱然從前覺著千般情萬般地難得，自此之后也和瓦礫無異。

    他留在江家的人不算少，只是從前估計著老夫人的情面，對于江騫做的那些個惡心事也只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不想平白擾了老夫人清靜。

    卻不想他這么些年只是白白地讓殺母仇人過了好些安生日子。

    一個管事見了他連忙快步走近聞到：“公子可要去鋪子里……”

    “不，去山上?！?/br>
    即便方才已經(jīng)聽到了結(jié)果，他也仍然要親自上山去查驗一番，他心中仍然抱著一絲微小的期望。

    即便他這么多年也曾因為江騫告訴他“母親是因著對他多有不喜與不滿才始終不愿與他見面”而心生過怨懟，可到了現(xiàn)下才忽然覺著倘若母親還在世，即便永不見他也是好的。

    ——

    山上的道觀很是冷清，即便這會兒天色還正亮著也仍舊沒什么人——就像是一處為了掩蓋什么而特意修筑的牢籠般。

    他身后跟著的仆役頗有眼色地上前敲門，過了好一會兒才有個頭發(fā)半百的道姑過來開門，見了來人有些警惕道：“你們是誰？”

    那仆役冷哼一聲：“當(dāng)真是有趣，你這不是道觀嗎？我們自然是來祈福的?！?/br>
    那道姑也聽出了他語氣不善，于是一邊說著：“今日不接待外來人”，一邊便要去關(guān)門。

    誰知卻被那仆役一把攔了下來：“你這道姑好生不講道理，我們東家特地到了你這山上來，如今倒是被你一句話給打發(fā)了?！?/br>
    那仆役故意探頭向里面看了看，哼笑道：“你這道觀一年吃了江家不知多少供奉，而今也不認人了？”

    那老道姑雖然年紀大了些，但耳朵還是好使的，聽著這話便頓時顯出幾分猶豫來，最終還是將門扇打得更開了些：“你們究竟是什么人？”

    那仆役回頭看了眼江尋鶴，而后清了清嗓子道：“我們是奉了家主的命令，來接主母回家的?！?/br>
    誰知那老道姑聞言卻好似當(dāng)真相信了般讓開了身子：“原來是來接江夫人的，夫人就住在后面，平日里從不出來走動，也不許我們過去，你們要是去接人，便自己過去吧?！?/br>
    江尋鶴心中的希望在聽完老道姑的話后徹底消散了，他腕子上的紅瑪瑙墜子被他解了下來，此刻就在他掌心中緊握著，凹凸不平的紋樣硌得人生疼，可他卻恍然未覺般，只是看著眼前有些破敗的山門怔神。

    這種感覺就好像是他一路忍著冷水刺骨，頂著隨時能將他沖垮的江流終于一步步涉水而至?xí)r，才恍然發(fā)現(xiàn)那處他尋了不知多少年的亭子，早已經(jīng)被拆解開，充作取暖的柴了。

    道觀偏僻，平日里沒什么進益，這么多年一直都是仰仗著江家，是以道姑現(xiàn)下也不敢催促，只是同那些面面相覷的仆役一道默聲等著。

    半晌，江尋鶴才抬腳跨過了門檻。

    既然來了，哪怕是瞧一眼也好。

    ——

    道姑只給他們指了一條路，就又走了，一行人只能沿著那條幾乎要被雜草掩映上的小路走進去。

    好一會兒，才站到那門扉之前。

    董嬤嬤正坐在桌子前繡著花，聽到外面?zhèn)鱽砬瞄T的聲音也沒多想便放下手中的東西出去了。

    雖然這里平日不許那些道姑過來，但每日的吃食供養(yǎng)總還是要有的。

    直到她對上了一群高高大大的男人，才猛然發(fā)覺出不對勁來。

    “你們是誰？這里是江家主母靜修的地方，閑雜人等還不速速離去。”

    董嬤嬤即便心中忐忑，但還是強作鎮(zhèn)定呵斥著眾人。

    那領(lǐng)頭的仆役忽然笑了一聲：“嬤嬤這話說得當(dāng)真是有趣，既然是江家人，為何不認識咱們東家？”

    董嬤嬤心中一驚，在瞧見江尋鶴腰間的玉佩時才猛然清醒過來，有些不確定道：“你是……大公子？”

    那仆役還不等她確定，便開口打斷道：“而今該叫東家了?！?/br>
    董嬤嬤好似這才反應(yīng)過來方才的那些話究竟是什么意思，她向后退了兩步，連聲道：“不可能，就算你是大公子，沒有家主的命令……”

    她忽然頓住了，自知失言，但心中也明白，倘若那些事情都被翻出來擱在了明面上，只怕最先被打殺了用來抵命的就是她了。

    “夫人說過，不愿意見大公子，大公子還是請回吧，不要惹夫人不高興?！?/br>
    江尋鶴看著她面色漲紅，大約也是想遍了法子來周轉(zhuǎn)，語調(diào)平靜道：“是不愿意見，還是不能見？”

    “大公子這話是什么意思？您也是夫人十月懷胎生下的，為著能夠?qū)⒋蠊悠桨采?，夫人不知吃了多少苦頭，而今就想遠離俗世，大公子也不愿讓夫人如愿嗎？”

    “大公子難道今日當(dāng)真要做一個不孝之人嗎？”

    江尋鶴向前走了兩步，鞋尖抵在門扇之間，垂眼看著神色慌亂的董嬤嬤道：“究竟是我不孝，還是你這惡仆二十余年來不忠不義?！?/br>
    “你也是我母親從娘家?guī)淼睦先肆?，放聰明些或許還會死得利索點，否則今日便是將你在我母親墳前活剮了，也算是你求仁得仁?！?/br>
    董嬤嬤呆愣地仰頭看著江尋鶴，后知后覺地反應(yīng)過來，眼前人早已經(jīng)不是當(dāng)初可以用一兩句拙劣的謊話就打發(fā)的稚子了。

    她看著眼前已經(jīng)無可轉(zhuǎn)圜的場景，終于讓開了路。

    小院中一如江尋鶴所料，只有董嬤嬤一個人的居住痕跡，大約是為著將消息徹底壓在這道觀之中，甚至都沒有第二個人來照應(yīng)著作伴。

    “夫人在懷著大公子的時候便常常遭受家主和老夫人的冷眼，當(dāng)年夫人出嫁的時候并不光彩，是以家主總用這件事來譏諷夫人，使得夫人郁結(jié)于心，在生下大公子不久后便撒手人寰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