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歷五十六
山坳之中,夕陽漫過樹梢,星星光斑點綴于苔巖之上,鳥鳴聲揉碎溪澗的叮咚,松針拂過面頰,癢如蝶吻,腐葉土腥裹挾著野蘭幽香鉆入鼻腔。而他牽著她的手,漫步其中。 路上早已不似童年那般平坦,反而長滿荊棘,好在有他開辟前方的道路。 他回頭,卻看見她額頭滑過的幾滴汗液。畢竟她只是個弱女子,自然經不起這般折騰。 于是他伸出手,用衣袖給他擦了擦:“就到這兒吧?!?/br> 此地并不是童年的終點,但卻是現在的終點。 “我不累,在往前走走吧?!?/br> 她面色透露出些許疲憊,眼神之中卻閃過幾絲倔強,她并不想就此結束這段短暫的旅程。 她和他的童年,可不是如今區(qū)區(qū)幾步路就能走完的。 見此,他并未多說什么,只是拉著她的手腕,來到一顆大樹旁,依靠著樹干坐下。 “先休息一會兒?!彪S即他瞅了一眼手腕上的表,帶著幾絲的遺憾的說道:“快6點了,也差不多該回去了?!?/br> 他和她都覺得,這幾個小時過得很快很快,快得就像他們的童年一樣。 身在其中、顧沉今忘遠。 暮然回首、卻轉瞬即逝。 “我想多坐會兒,可能這輩子都不會再來這兒了?!?/br> 說罷,她抬頭,呆呆的看著遠處的天空。天邊的淺藍色夾雜著些許云朵的白色映射在她的瞳孔里,童年的回憶化作幻燈片的倒影,于李盈盈腦海中飛速閃過。 她并不知道,像如今這樣還能開心跟他在一起的日子,能持續(xù)多久。 隨著年齡的增長,她和他早晚得分道揚鑣。 拋開其它,在過叁兩年,他步入大學,她升入高中,屆時便要迎來物理上的分別。除了小學時期那短暫的前叁年,她和他的人生軌跡向來不同步,她總是慢他一兩拍,怎么也追不上。這兩歲多的差距就像是老樹的年輪,擦都擦不掉。 “以后有時間,還是可以來的?!?/br> 李浩浩的語氣中滿是溫柔,他大抵能猜到她什么心情。 “不一定?!敝灰娎钣斐鍪郑赶蛄瞬贿h處本該有著的一座小山坡。 他尋著她的視線看過去,那兒如今卻是滿地的、白花花的碎石。 “那兒就被炸了?!崩钣恼Z氣透露出幾分傷心:“說不定哪天這兒也要被炸。” 最近幾年,y鎮(zhèn)不知在落實哪個領導的政策,全方位開始搞起了開發(fā)。要么炸山修路,要么炸山建小區(qū)。也有些人家的田或是房子被占了,給了不少補償款。 見此,他沉默了片刻,對于他而言,童年和她一起的時光同樣是難得且可貴的。 “這些都無所謂的,只要有老爸老媽還在身邊不就行了嗎?”他安慰道。 他始終覺得,回憶里的事物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曾經的人、還有那份感情,它們如今可否還“健在”呢? 倘若李盈盈一直陪在他身邊,他也并不會多懷戀過去,畢竟記憶里的那個人,如今仍伴左右。如此,便夠了。 “那你呢?”她眼神中溢出幾絲悲傷,靜靜的注視著前方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當然也會,我們是一家人?!?/br> 家人嗎?無論過了多久,當這個現實再次警醒他和她時,他們依舊會感傷。骨血好似橫跨在他們走向彼此之間的天塹,怎么也跨不過。 她靠在他的懷里,他們呆呆的看著遠處的天空,不知道在想什么。 ... 冬天的徬晚,來得要比平時早一些,待到兄妹快到家時,路面已經有些看不清了。 剛踏入家門,劉春聽到動靜后便匆忙從廚房走了過來,身上還系著圍裙。她神情有些詫異,笑著說道:“在回來得晚些,我都準備打電話問了。” “我跟哥哥去學校后面了?!?/br> “飯馬上做好了,去客廳烤會兒火吧?!闭f罷,劉春便又回到了廚房。 不一會兒,香噴噴的飯菜便做好了。 看著這一大桌子可口的飯菜,本就玩累了的兄妹二人開始大快朵頤起來。 劉春的廚藝自幼便很好,就算很久之前去外婆家時,李浩浩也沒少聽舅舅、舅媽他們夸劉春的手藝。 “浩浩,要不要接著去補補課?”劉春夾了塊rou放進李盈盈碗里,又夾了塊放進李浩浩碗里,隨即注視著李浩浩的眼睛問道。 “圣有家那姑娘去年不是考去上海了嗎,聽說就是從高一就開始補課了。”劉春神色凝重,眼神中洋溢著絲絲不安。她也害怕因為松懈從而毀了兒子的大好前途。 “不用了,尖子班本來就很累?!崩詈坪撇⒉幌M约旱母咧猩木o張得擠不出一絲娛樂時間。 再者他認為應該勞逸結合,更何況還有陪陪李盈盈這一因素。 “不要老想著玩,都快要高叁了,該拼一把時就好好努努力,復讀的話要交好幾萬呢。” “我有把握的,媽?!?/br> 李浩浩看向了劉春了眼睛,雙眸之中滿是自信與堅定。 他現在的成績雖然談不上多好,但只要保持下去、至少上個好一點的一本還是沒問題的。 見此,劉春內心暗自松了口氣,可她還是故作擔憂的模樣看向他:“高考可不是兒戲,也就苦苦這兩年,累點就累點吧,我和你爸天天在工地上做苦力,汗水留進眼睛里睜都睜不開,不也沒喊累嗎?” 她始終覺得,學習上的累算不了什么,無非是動動腦而已。 見到劉春這堅決的態(tài)度,李盈盈比李浩浩更慌。 她害怕他又像去年那樣,連著幾個月不回來,到時候只怕她又得“獨守空閨”了。冰冷的房間以及孤寂的夜晚,她固然接受不了。 “媽,哥哥都說有把握了,就不要逼他了?!?/br> “什么叫逼,我那是為了你們好,我和你爸一天天累死累活的,不就是為了供你們讀書嗎?” 李盈盈的話讓劉春感到些許不悅,她始終覺得自己是對的,但李盈盈卻說得自己好像是在害他們一樣。 “哥哥一周才放一天假,還要被讓去補課,不是逼是什么。” 李盈盈微微轉頭,嘟著嘴不滿的說道。 但這般態(tài)度只會讓劉春更加生氣,她正準備說些什么,卻被埋頭吃飯的李大兵打斷了。 “大過年的,吵什么架啊?!彪S即他看向了李盈盈:“你媽也是為了你們好,好好和你媽說話?!?/br> “哦?!甭牬耍钣牡拖骂^,安靜的吃起了飯。 見此,李浩浩放下了筷子,輕輕的摸了摸她的頭。 這算是不了了之吧,李浩浩在心中思索著。他還真不想去補課,倘若劉春硬逼他去,那么他或許又得“叛逆”一次了。 他并不想跟劉春或是李大兵中的任何一人吵架,但他也不希望因此犧牲掉自己為數不多的幸福。 即便拋開陪陪李盈盈這一因素不說,倘若拖著疲憊的身心去補課,想來也是收效甚微、毫無意義,無非是浪費時間和金錢罷了。 恍惚之余一道響亮的電話鈴聲響起,只見劉春趕忙放下了碗筷,拿起一旁沙發(fā)上的手機。 她滑動著接聽鍵,可卻因為手上那厚厚的老繭,一連滑了叁次才成功。 “喂,jiejie?!?/br> “小春,吃飯了嗎?” “在吃呢,你呢?!?/br> “我剛吃完,你先吃飯,一會兒吃完再說?!?/br> “那我一會兒打給你啊?!?/br> “好?!?/br> ...... 聽稱呼李浩浩就知道是姨媽打來的,姨媽和mama向來關系很好,向如今這樣打電話聊個把小時已是家常便飯了。 吃過飯后,李浩浩和李盈盈回到了各自的臥室。 客廳里劉春和姨媽通電話的聲音傳入兄妹二人耳中。 劉春打電話時嗓門很大,或許是因為電話里傳來的聲音很小、她潛意識里也覺得對方聽自己的聲音也很小的原因。 ...... “最近還好,經常和大兵去工地干活?!?/br> ....... “浩浩和盈盈都挺乖的?!?/br> ...... “這幾年好多了,也不怎么生病了。” ...... “好,jiejie?!?/br> ... “也是很久沒過去玩 ...... “行,那到時候我?guī)嫌瘍汉秃坪疲黄鹑タ纯磱??!?/br> ...... 斷斷續(xù)續(xù)的話語之下,兄妹二人也大致知道劉春和姨媽說了些什么。 于是李盈盈敲開李浩浩的房門,來到床上坐下。 “過兩天好像要去外婆家,你想去嗎?”她問道。 “你不想去嗎?”李浩浩并沒有正面作答,而是反問道。 對于他而言,走走親戚也算是過年的特色吧。 “不想,我還是希望待在家里?!?/br> 對于她而言,肯定是自己家待著舒服,再說她已經很久沒去外婆家那邊了,那些親戚的印象,至今還停留在六七年前。 但其實還有更深一層原因,她希望劉春和李大兵二人去就行,她和李浩浩待在家里,如此一來,想必那日子自然美妙不少。 “將就著去吧,外婆家那邊的親戚一直都對我們家挺好的,只是離得遠一些?!崩詈坪频?。 他覺得最起碼親戚之間應該保持最基本的聯系,況且這些親戚不同于大伯他們,是能幫得上忙的親戚。 “好吧,但我還是不想去?!?/br> 她微微低下頭,顯得有些沮喪,語氣糯糯的。 “乖~” 李浩浩走到她身旁,伸出手將其攬進懷里,親了親她的額頭。 “我們去兩天就回來?!彼馈?/br> “好吧。” 不知何時,李盈盈開始有些害怕接觸熟人之外的圈子?;蛟S是待在李浩浩為她打造的溫柔鄉(xiāng)太久了,她并沒有同齡人該有的活潑。 在她看來,若非運氣好交到了大大咧咧的劉曉倩作為朋友,想必以她的性格很難交到其她朋友。 她總是喜歡跟了解自己的人相處,她害怕在生人面前展示自己,這會讓她有些拘謹和害怕。 說直白一點就是她有些怕生。 但她知道,該面對還是得面對,畢竟都這么大個人了,總不能還鬧著脾氣說不想去吧。 夜晚,李浩浩正準備睡覺之時,卻收到了某個意料之外的人發(fā)來的消息。 他看了眼備注,上面赫然顯示著小熙(嘉豪女朋友)。 “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事?”她問。 此時他才想起來昨晚的事情,但還是故作不知道的回復道:“什么? ” 對方沒有回復,只是將某個微信好友推給了李浩浩。 緊接著她又發(fā)來了條消息:“把握好機會,她可是大美女哦?!?/br> 不知為何,看著對方推過來的聯系人,一時間李浩浩只覺得很是眼熟。 這不是周悅嗎?天底下居然還有這么巧的事。 貌似我跟她認識。李浩浩的食指懸停在空中遲遲沒有按下發(fā)送鍵,他想著若是解釋的話估計又得耗費一番功夫。 “加了,還沒同意。 ” “好好跟人家聊哦?!?/br> 隨即對方又配上了一個加油的表情包。 他不在管其它,手機放一旁后便入睡了。 ... 初叁這天中午,剛吃過午飯劉春就來到梳妝臺前開始收拾起了自己。 她換上一件米色休閑褲和淺藍色外套,又取出鞋盒里那雙很多年前買的、落滿灰塵的高跟鞋擦了擦后穿上,在鏡子前照了一遍又一遍,覺得差不多了,方才拿起梳子、向著粗糙的頭發(fā)一點點的、使勁的推去。 伴隨梳子的擺動,一根根枯黃的發(fā)絲于雙肩之上滑落下來、灑滿一地,一時間將她整個人都包圍了起來,就好似這些年來為人妻、為人母所肩負的責任,所歷經的磨難一般。 弄好發(fā)型后,她站在鏡子前照了又照,隨即又轉了兩圈,才有些忐忑的走向客廳。她站在李盈盈和李浩浩面前,開心的問道:“盈兒浩浩,mama這么穿好看嗎?” 劉春年輕時候很漂亮,可如今早已年過四十,并且因為常年cao勞的原因,導致她看上去比同齡女性年長一些。 作為母親的責任為她染上了蠟黃的皮膚,cao勞的歲月在她額頭上留下了道道魚尾紋??杉幢闳绱?,她的五官依然撐得上美麗。 她是母親,是妻子,同時也是一位女性。 看著此般模樣的母親,李浩浩顯得很是開心。他知道,至少此刻劉春作為母親的壓力會得到些許釋放。 “我覺得很好看?!彼首黧@訝的說道。 “我也覺得很好看?!崩钣哺f道。 “媽是不是有些老了?!眲⒋旱恼Z氣中透露出幾絲不自信。 她照鏡子時并非沒有注意到自己蠟黃的皮膚、以及額頭升起的魚尾紋。聯想到年輕時的自己,她難免有些心情復雜,但一想到李盈盈和李浩浩,她便釋懷了。 她下意識伸出手,看向了上面那層厚厚的老繭。恍惚之間曾經一雙涂著艷麗指甲油的雙手于腦海中浮現。那是多久之前的記憶呢,她記不清了。她甚至懷疑,這段記憶是不是自己臆想出來的。 自從結婚后,她就為了家庭、為了孩子而cao勞一生,好似之前的生活與現在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世界。 但如今,她看著跟前漸漸長大的兩個孩子,心中不由得升起些許幸福之感。倘若女人和母親是一個單選題,她必然毫不猶豫的選擇后者。 “不老,別人家有些爸媽都五十了呢!”李浩浩看著劉春的眼睛,安慰道。 “哪里老了,mama一直都很好看的?!崩钣难壑虚W過一絲亮光,在她最久遠的記憶中,劉春是很漂亮的。 那時她才叁歲?還是五歲?她有些記不清了。但那時的劉春才叁十歲不到的年紀,一身黑發(fā)及腰,漆黑的眼睛配上漂亮的雙眼皮,除了皮膚沒有那么白之外,挑不出一點毛病。 “都說啊,兒不嫌母丑、狗不厭家窮,你們是不是在安慰mama?!眲⒋旱难壑型嘎冻鰩追窒矏偅€是故作謙虛的說道。 “哪有,不信你問哥哥?” “浩浩,你真覺得mama好看嗎?” “比其他人家的mama要好看得多!” 李浩浩笑著看向劉春,眼神之中透露出十二分柔情。 從李浩浩和李盈盈的顏值優(yōu)于大部分人就可得知,劉春和李大兵自然也不會差。 “大兵,你覺得怎么樣?”劉春轉過身,對著一直坐在一旁一言不發(fā)的李大兵問道。 “浩浩和盈盈都說好看了。” 話雖如此,李大兵的眼神自始自終都沒從劉春身上移開過。他有些感慨,她自從嫁給他以來,確實沒過上什么好日子。只是如今這幾年家里經濟情況開始好些了,她也有些人老珠黃了,才開始打扮起來。 李盈盈至今還記得,去年有一天劉春買了一只8元的眉筆,對著鏡子比比劃劃描了半天,將眉毛涂抹得nongnong的,然后笑著問她畫得好不好看。 對此,李盈盈感到很是震驚。在這之前,她一直以為劉春玩完完全全、徹徹底底的不在意這些,畢竟她從未見過劉春打扮自己,甚至劉春和李大兵總是因為工作的原因、滿身都是灰塵撲撲的。 她總是認為,劉春在成為mama后已經將女性的愛美完全剝離開來了,直到她看到mama那笨拙畫著眉毛的模樣,才陡然意識到:原來,mama也是一個女人。 她不禁有些心疼劉春,同時也有些感慨,或許她以后也會活成母親的模樣。 正在感慨之際,只見劉春從兜里掏出手機,看了一眼時間后急匆匆的說道:“媽呀,都快兩點了。” “要走了嗎?” 劉春點了點頭,說道:“看下有什么沒帶的沒?!?/br> 李浩浩檢查了一下手機和充電器,又看了看李盈盈,然后輕輕摸了摸她的頭。 見此,李大兵起身,輕聲說道:“走吧?!?/br>